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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废儿女之情,动有风云之气——陈子龙诗风研究

2010-08-15吴思增

文教资料 2010年9期
关键词:陈子龙

吴思增

(华东理工大学 人文科学研究院 文化素质中心,上海 200237)

陈子龙的朋友宋征璧序陈子龙、李雯《陈李倡和集》云:“卧子弱年孤露,心多伤悼,遇物缠绵。舒章壮志沈寂,触事所起,增其风调。是以游思流畅,不废儿女之情;深怀孤出,动有风云之气也。”①“儿女情”与“风云气”对举论诗,最早来自钟嵘的《诗品》评张华诗:“其体华艳,兴讬不奇,巧用文字,务为妍冶。虽名高曩代,而疏亮之士,犹恨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张华诗辞藻温丽华艳,喜用铺排对仗,内容多华而不实。钟嵘的评价就包含了内容与形式两方面的含义:表现绮丽情思和审美上的笔力平弱、柔靡之风。因此,以“儿女情”论诗指的是诗歌以表达男女恋情等私人化情感为主,并具有柔美绮丽的审美特质;“风云气”可以理解为士人强烈的现实责任感与功业思想,深沉的历史意识和审美意义上的阳刚气、豪迈之气。

后人也多沿用此义论诗,如白居易《与元九书》对齐梁诗的评价:“风云气少,儿女情多”,“嘲风月,弄花草”,批评齐梁诗人缺乏匡世救时的崇高理想,反映社会现实及言志述怀之作不多。魏源论曹操时云:“曹公苍莽,对酒当歌,有风云之气。”②指出此诗通过微吟低唱的形式,倾吐慷慨激烈的心曲,诗中蕴藏深刻的思想和激越的感情。

宋征璧对陈子龙诗的评价,则一改前人对“儿女情”的批驳,指出陈子龙诗是既有儿女之情,又有风云之气,深远的怀抱与激越的才情可谓相得益彰,是英雄豪气与儿女之情、浪漫风流的结合,相互辉映。

一、美人玉袖:少年偏赋绮罗情

陈子龙诗中经常有“美人”的形象出现,如《长相思》:

美人昔在春风前,娇花欲语含轻烟。欢倚细腰欹绣枕,愁凭素手送哀弦。美人今在秋风里,碧云迢迢隔江水。写尽红霞不肯传,紫鳞亦妒婵娟子。劝君莫向梦中行,海天崎岖最不平。纵使乘风到玉京,琼楼群仙口语轻。别时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旧。但令君心识故人,绮窗何必常相守。③

此诗不仅摹画出美人的姿态,而且写出美人的神韵。诗从回忆写起,春是温暖的,沐浴在春风里的美人却哀伤凄楚,这种对比增添动人的效果,也在欢娱中埋下了苦涩的伏笔;“美人今在秋风里,碧云迢迢隔江水”,回到现实,江水相隔把美人带向更远的空间,此情更无法期待,堪为李商隐“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形象写照。“劝君莫向梦中行,海天崎岖最不平”则是诗人的梦醒之语,不平之气的抒发;“别时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旧”又是痴情之语,香易散,作者却期望“香”能留住情意,可见人有情,思念无终;末句“但令君心识故人,绮窗何必常相守”是情感的升华超越之语,苦痛、焦虑、思念都极力化解,尽量释怀,诗人曲折的心曲表达得淋漓尽致。

在陈子龙诗里,“美人”不仅仅是柔情丽质的代表,更与壮怀豪情相连,使发志士之慨的诗篇也佐以缠绵情思,如《予偕让木北行矣,离情壮怀,百端杂出,诗以志慨》:

高秋九月露为霜,翻然黄鹄双翱翔。云途窈窕星苍茫,下有江水清淮长。嗟予远行涉冀方,嵯峨宫阙高神乡。良朋徘徊望河梁,美人赠我酒满觞。欲行不行结中肠,何年解佩酬明珰。高文陆离吐凤凰,江南群秀谁芬芳。河干薄暮吹红裳,纫以芍叶羞青棠。何为弃此永不忘,日月逝矣心飞扬。旌旗交横莽大荒,圣人劳劳在未央。欲持中诚依末光,不然奋身击胡羌。勒功金石何辉光,我其行也无彷徨,感君意气成文章。

此诗作于崇祯六年秋季,据《自撰年谱》崇祯六年条记:“季秋,偕尚木诸子游京师。”陈子龙、宋征璧等将前往京师参加第二年的会试,“嗟予远行涉冀方”即指此事。据陈寅恪先生考证:此诗之离情,为河东君而发。④自古逢秋悲寂寥,又逢离别,但诗人却并非抒发孤寂落寞之情。诗以高秋、霜露、黄鹄、苍茫星空、江水涛涛烘托出一派壮阔的秋景,良朋相送、美人赠酒,使诗人离情满怀;而北行高中、实践经世治国的策略,又是陈子龙等几社名士共同的抱负。从“日月逝矣心飞扬”、“不然奋身击胡羌”、“我其行也无彷徨”等诗句都可感到诗人的豪情意气。那么,“离情”是如何转化为激情的?“美人”在其中起到了不可忽视的情感作用。从各种传记资料及陈寅恪先生的考评来看,柳如是不仅俏利多情、知书善律,而且是一位“倜傥好奇”、“饶胆略”、“尤放诞”的奇女子。她初访钱谦益的时候,就是“幅巾弓鞋,著男子服……神情洒落,有林下风”。⑤相传她在松江拜见陈子龙时,也自称“女弟”,其诗文创作中有些亦充满男儿气概,如《赠宋尚木》“揽君意气盛,使我心志长”、“峥嵘散条纪,慷慨恣霸王。与论天下事,历历为我伤”⑥等语句,铿锵有力,充满阳刚之气,确实不像一般女子所为。从后来清军南下时钱谦益迎降、柳如是却欲跳水殉节的刚烈行为来看,尤不输于矢志报国的陈子龙。所以,陈子龙之于柳如是,不仅仅是喜其姿色,更有爱其才华、赏其独立人格等成分在其中,这一场送别便因他们的相惜、相知而分外动人,陈子龙在诗题中叹道:“离情壮怀,百端杂出。”恋情、离情与豪情之间相互缘助、相互加强的功能不容忽视。再如《送杨伯祥还豫章》:

阊门雪花飞十日,津头树折江波立。美人扁舟玉袖寒,饮我百杯壮颜色。自言清时方罢官,西去翻然拂钓竿。香炉春阴松桧薄,浔阳月黑蛟龙蟠。雷雨冥冥来窈窕,蕙绸罗带山之端。……君也发愤上封事,夜半宣呼紫宸殿。匹马自逐渔阳儿,晨驰赵壁如飞电。邯郸城南昼草檄,滹沱河旁夜传箭。……男儿不愿生封侯,但愿当世无百忧。眼中不见谗谄士,杖藜饱饭何所求?西望空濛数千里,北流浩浩章江水。……⑦

此诗作于崇祯十一年岁末,当时清兵之患正炽,杨廷麟力争主战,上疏痛斥朝中杨嗣昌等主和的大臣,陈诗中“君也发愤上封事,夜半宣呼紫宸殿”即谓此事。后廷麟赞卢象升军,象升兵败战死贾庄,廷麟被贬江西。这首诗就是写于杨廷麟被贬江西之后,陈子龙与之在苏州相见、送别。十日飞雪的情景在江南应是少见,寒冬的苏州夜景在陈诗中充满神秘感与异彩。月黑风高的津头,江波立大树折,烟雾缭绕,蛟龙蟠曲喻江水,“蕙绸”引自《九歌》,是芬芳高洁之物,具有象征意义,借喻杨廷麟的清正耿直。“美人扁舟玉袖寒,饮我百杯壮颜色”,一叶扁舟之上美人迎风而立,他用“玉袖寒”写出雪天的寒冷,用饮酒百杯的夸张写出送行者的壮怀与热情,亭亭清俏的单薄身影与豪迈慷慨的送行气氛相得益彰。

陈子龙在诗的结尾部分写道:“男儿不愿生封侯,但愿当世无百忧。眼中不见谗谄士,杖藜饱饭何所求?”对太平之世的期望反衬出诗人忧国忧民的沉重心情。诗中“美人”是否确有所指,我们不得而知,但这样一首具有时事诗性质的赠别之作,并没有因“美人”的描绘而削弱对时事的感慨,反而因之而生情,因之而生色,成为卧子“名士”之风的写照。

应该指出的是,陈子龙的创作体现了儿女情长与英雄豪气的结合,同时,在他的创作中,也有意避免过多表现个人深隐细微情感可能造成的弊端。其《寄柴虎臣》评价柴绍炳:“所拟诸乐府,逸而不缚,工而不袭,昔人摹拟刻画,形神不属者,足下缠绵惋恻而古趣弥多,其为千古绝唱无疑。但才如足下,不即令起草明光,给上方笔扎尚尔,抱膝苦吟,不为英雄短气耶?”⑧他肯定了柴绍炳的词作有真情、有韵致、有古趣,但如果“才”、“志”为“情”所缚,文人沉溺于苦吟,抒发一己之哀怨,忘天下之众情,则有害于英雄之气的发挥,是陈子龙所力戒的。陈子龙对情诗的态度,是求“宜”,也就是李雯欣赏“体分”:“稚钦纵情倡乐,态致宜尔。”“宋玉东墙之语太无俚赖,不若此结之有体分。”⑨

二、肝胆气骨:盛年慷慨相为雄

“气”是中国古代哲学、文论和美学中的一个重要范畴。魏晋以来,“气”这一概念被广泛运用于人物品鉴和文学批评之中,曹丕“文以气为主”的文论命题对于后代影响甚为深远。刘勰以“梗概而多气”概括建安文学的特点,柳宗元主张以志为本而气从之,“君子志正而气一”。⑩宋代苏辙在孟子“养气”说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倡养气为文,[11]可以说,“气”作为生命元素,体现着一个人内在精神运动的韵律与节奏,诗歌的风格与作者的内在生命情感轨迹相合。

陈子龙偏爱以“气”论诗,如他与李雯、宋征舆三人所编之《皇明诗选》,在格调方面,云间派继承的是汉魏、盛唐传统,这与七子派是一致的,因此《皇明诗选》特别注重收录前后七子领袖人物的诗,对诗的品评也往往以汉魏、盛唐、七子为参照,如宋征舆评李攀龙《饮马长城窟行》:“最得汉人气味。”李雯评曾棨《居庸关》:“已有七子气概。”评卢柟《赠别南田杨子还晋石》:“亦拟太白,一往有气。”等等。对作者而言,诗人的内在之气关系着作品的外在气势,以气论诗,突出了诗的韵律节奏与创作主体内在生命轨迹的关联,气有“志”的内涵,如陈子龙总评常伦:“明卿气骨高朗,颇能自运。”[12]评严嵩:“严相气骨清峭,应制诸篇,颇为雅赡。”[13]他肯定高朗、清峭之“气骨”,正是对感情充沛、高迈端直、给人以“力”的感受的文学的肯定,雄浑、苍凉、体现力度的阳刚之气是他所推崇的,如他评王世贞《卢郎中谌感交》:“慷慨酬报,殊有气分。”评杨载《送魏万之安西》:“流丽不及,而气概亦壮。”

陈子龙等以“气”论诗和对雄浑壮美诗篇的热爱,又与明末深重的社会危机有关。陈子龙《皇明诗选序》言:“近世以来,浅陋靡薄,浸淫于衰乱矣。子龙不敏,悼元音之寂寥,仰先民之忠厚,与同郡李子、宋子网罗百家,衡量古昔,攘其芜秽,存其菁英。”“志在删述,追游、夏之业,约于正经,以维心术。”[14]云间三子编选的目的正是为了维持世道人心,而世道人心维系着国之兴亡。陈子龙在给侯方域的信《答归德侯朝宗》[15]中也谈到立言对匡世宏道的作用:“曹生有云,肉食者鄙耳。有述之寄,立言为末。今之镂刻,又不足为言。然而采珍敷藻,古哲所重。何则?嘉谟伟行,赖文而写,文之淋漓,足以动激,斯亦匡世宏道之助也。”文章是表达感情的需要,酣畅淋漓之文,足以动人,激发起人的强烈感情和共鸣。文为“匡世宏道”的观念虽然古已有之,亦可见明末局势下士人救国济世的忧心。所以,以“气”补诗、以诗文救世,成为陈子龙诗歌创作的主张和实践目的。

陈子龙诗中往往有一种激越飞扬的感情气势,即使是一些酬赠之作,也能写出物的风神,充满豪迈慷慨的感情力量和生命活力,如《大树行同舒章赠子美》:[16]

孤庭文杏青峨峨,长风万里云流波。蛟皮石裂百余尺,满堂深绿衣藤萝。上影高寒陷白日,中柯窈窕封纤阿。落花飘叶神灵怒,风雨之夜哀声多。疑有离莺叫苍兕,似闻山鬼挥玄戈。深根北结碧松石,远条南拂青桐柯。千年古树足炫怪,独坐往往来啸歌。君家宾客多壮士,日暮酒酣碧窗里。有时徘徊古台上,叱诧正直徒为尔。高栖俊鹘如愁胡,雄心历历悲风起。倚树叹息天东垂,扶桑小枝今在此。

题目中的舒章即李雯,有《大树行赠张子美》诗,张子美即张安茂,三人同为几社中人,是社团的活跃分子。《青浦诗传》记:“陈子龙、夏允彝倡立几社,会者数百人,安茂尝为之冠。”[17]诗人首先展现了一幅壮阔明朗的万里秋空景象,“长风万里云流波”应是化用太白“长风万里送秋雁”诗句,传达出诗人豪迈阔大的胸襟。文杏是香木,可为栋梁之材,立于孤庭之中,如蛟龙般龟裂的树皮、衣被藤萝的树身、遮天蔽日的冠盖、盘绕错结的根须,写出千年古树苍桑、遒劲的面貌,又以神灵发怒、莺鸣、山鬼挥戈等写风雨中树的声音,想象奇特,意象新颖,设色浓重,多“青”、“深绿”、“碧松石”等重彩,是诗人才华和强烈情感的宣泄,诗的后半部唱出了作者的心声:“君家宾客多壮士,日暮酒酣碧窗里。”这一群志同道合的青年侠气高涨,渴望成为国家栋梁,一展才华抱负。作者倚树叹息,自称为“扶桑小枝”。“扶桑”是古代神话中海外的大树,据说太阳从其中升起;自嘲“小枝”,实则自负,音调铿锵,情感表达酣畅淋漓。

陈子龙更多的诗是积极地表现社会现实和民生疾苦,抒发建功立业的理想和经世志向,词采华茂,感情炽烈充沛。他喜欢用“慷慨”二字表达激动昂扬的情绪,可释为豪爽、豪迈。如:“忆昔长安同舍子,盛年慷慨相为雄。”[18]他说自己是“平生志慷慨”,[19]“慷慨”在激情之外与志向相连,就不仅仅指豪放的性格,而有气节、力量在其中,突出正气。如他写给孙临的诗云:“钱塘八月与君遇,慷慨犹存肝胆露。”[20]陈子龙、夏允彝、孙临(字克咸)三君厚善,志同道合,崇祯末战争频仍,他们结纳奇才,为国奔忙,“契阔情易深,慷慨愁难释”。[21]在绍兴为官期间,他又与熊人霖(字伯甘)同讨山寇,诗中表述了同舟共济的友情,也抒发了仁人志士的忧患意识。“慷慨”与悲情相连,突出一种斗士精神,如《怨歌行》:“问尔微物同尘埃,何为慷慨令心哀。”所发为国家破亡、男儿失意之痛。《寄献石斋先生》:“不觉慷慨悲滂沱,安得猛士挥雕戈。”黄道周屡被贬逐,甚至有性命之忧而不改直言敢谏的忠义耿直个性,陈诗中以猛士挥戈喻之。此二诗都是以悲壮苍凉震撼人心,所以“慷慨”又有了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悲剧意味。

特别是那些抨击权奸误国、感叹时艰的篇章,激越沉郁的气息尤为强烈。如《辽事杂诗》[22]八首之七:“卢龙雄塞倚天开,十载三逢敌骑来。碛里角声摇日月,回中烽色动楼台。陵园白露年年满,城郭青磷夜夜哀。共道安危任樽俎,即今谁是出群才。”崇祯二年十一月,清兵下遵化,直逼燕京;七年七月,清兵入上方堡,至宣府,京师戒严;九年七月,清兵入塞,连下畿内州县。十年内京城三遭入侵危机,明廷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诗中出现了边塞诗常用的意象,如“碛里”、“月”、“烽色”等,以“摇日月”、“动楼台”表现茫茫大漠、烽烟四起的战争震撼力;“白露”、“青磷”鬼火等凄冷的意象则传达出作者的哀痛。末句直抒胸臆测,呼唤能够担当重任、拯救苍生的英雄共赴国难,实学杜甫雄阔高浑、实大声宏之诗如《登高》、《登楼》等。王士禛《香祖笔记》云卧子七言律:“沉雄瑰丽,近代作者未见其比,殆冠古之才。一时瑜、亮,独有梅村耳。”

三、娱情振气:易水潺湲云草碧

从前面所举众多诗例来看,陈子龙的言志诗、感怀诗往往有艳丽的色彩、婉曲的情致,而他的情诗又往往有丈夫气,体现了“娱情”与“振气”的结合。李雯在《白云草序》[23]谈到陈子龙做诗的探索:

向以空淡不足以娱情,故求之于华骋;既以华骋不足以振气,故求之于轻健。然而健之入轻,犹俊鹘之凌利风也,决而逝矣;轻之入华,犹弱絮之堕春波也,悦而溺矣。今卧子之诗,三累而上之,舍华骋而之轻健,舍轻健而至雄脱,譬若山河之起伏,云霞之出没,皆有自然之致,而足以使人目怡心荡,流连而不已。

“舍华骋而之轻健,舍轻健而至雄脱”,由单纯追求娱情到用以振气,再到浑化自然成雄脱之风,是陈子龙诗歌的探索路径。当然,对于李雯的评价我们还应谨慎分析。(一)此序作于崇祯十年,时陈子龙30岁,刚刚中进士,《白云草》所收也主要是往返北京及刑部观政的诗歌,此时其诗风还未呈现如此明显的变化,远没有达到诗风的成熟。(二)清晰地勾画出陈子龙诗歌的创作尝试。“娱情”是他较早追求的目标,怎样实现“娱情”呢?求之以“华骋”,即注重辞藻的华丽与着重表现张扬的个性,但容易失之随意和柔靡,所以作者转以“振气”为目标,融入刚健之风,并力求雄浑扩大,出之以自然。

实际上,陈子龙的后期诗作体现了二者的融通和相互补救。如《十三夜对月》[24]作于崇祯十四年秋:“磊磊明星曙,昭昭轻云飞。皓魄皎中天,万象涵清晖。玉绳转璀灿,金波荡霏微。悬耀盈碧落,垂辉鉴翠帷。空华不可卷,流光若我依。零露团丛桂,延夕奉芳菲。楚臣叹申旦,秦客悲无衣。我有万里心,何繇寄音徽?”诗由星空轻云写到皓月清晖,璀灿、金波、碧落、翠帷,色彩是鲜丽的,又好似并非自然界的真实景象。诗中动静相衬,夜的寂静与光影变幻衬托出作者胸中的汹涌澎湃、不平之气。“楚臣叹申旦,秦客悲无衣”,用典以抒情。屈原《思美人》云:“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达。”屈原怀忠贞之情而被谗邪,伤君暗蔽,国将危亡,忧愁幽思无处可申;《无衣》则是斗志昂扬的远古战歌,洋溢着慷慨从军、斗志如云的战斗激情。陈子龙正是用这两个典故表达与先贤相似的感情。崇祯十三年,陈子龙的恩师黄道周以解学龙之荐被逮,性命攸关;十四年二月,张献忠陷襄阳,杨嗣昌忧惧而死,此时陈子龙正在诸暨饥荒大作中平息饥民的骚乱,救济十万余人,也正是在为官的经历中,他真切地体会到百姓的贫苦、国家的危弱,心情复杂而急迫,诗中表达了为忠臣含冤不平的愤懑与无奈,也有拯家国于水火的雄心,以及对前景的担忧困惑,我们看到在色彩鲜明的诗句中作者郁结涌动的诗情。再如七绝《渡易水》云:“并刀昨夜匣中鸣,燕赵悲歌最不平。易水潺湲云草碧,可怜无处送荆卿。”此诗作于崇祯十三年作者母丧服满入都途中。是怀古,也是伤时抒怀。“并刀”是古时并州所产剪刀,以锋利著称,而并州正属“燕赵”之地,《隋书·地理志》称这里“悲歌慷慨”、“俗重气侠”、“自古言勇敢者,皆出幽并”;被尊为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云:“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25]的确,战国荆轲谋刺秦王之视死如归,东晋范阳人祖逖之“闻鸡起舞”、“中流击楫”等都叙说着世代相传的燕赵侠风。陈子龙这里用“并刀”在匣中的悲鸣申述自己的不平之声,反映出他自信又无处可申的奇气。最能体现他独特诗风的是第三句“易水潺湲云草碧”,此处用了荆轲刺秦的典故。《史记·刺客列传》记,为刺秦王,燕太子丹与众宾客在易水河边白衣白冠送别荆轲,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为知已而死,义无反顾。这是一个为人熟知的古典,但陈子龙却在典故之中融入了自己的性情——潺湲流动的易水与碧草白云青天,构成了一幅艳丽鲜明、视觉冲击感极强的华美图景,使诗歌在原本苍劲、悲壮的情怀中加上了华丽、鲜艳的色彩,在明媚的风景之中,在先贤的追念之中,作者的侠士气骨、名士风流与壮志未酬的心绪得到了尽情发挥:易水风景动人,可已无处送别荆卿。惜荆卿不在,是希望有荆轲这样的杰出人才出现。作者也以荆轲自况,并感叹无人为之送行之意。此诗将景象与典故融合在一起,既怀古喻今,又有美感。

陈子龙诗之所以能够“娱情”与“振气”兼顾,与国家局势之衰变、明末尊情风气之流行、社事活动之激发,以及个人禀性等因素密切相关(令有文章详述)。正是在这种文化背景下,陈子龙诗在苍劲雄壮的风格外,还饶有柔婉风流之姿,形成了儿女情与风云气并存,刚、柔相济、“英雄并美”的诗风追求。

注释;

①宋征璧.陈李倡和集序.陈子龙诗集(附录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7:761.

②诗比兴笺序.魏源全集(第20册).长沙:岳麓书社,2004.12:431.

③陈子龙诗集:262.此诗作于崇祯十一年秋,关于此诗的本事,陈寅恪先生考证,盖与河东君有关。此时距两人分离已三年,但诗人仍不能忘情.

④陈寅恪.柳如是别传.北京:三联书店,2001.1:120.

⑤顾苓.河东君小传.柳如是诗文集.中华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6.8:225.

⑥柳如是.戊寅草.柳如是诗文集:76.

⑦陈子龙诗集:271.

⑧寄柴虎臣.陈忠裕公全集,VOL27:505.

⑨陈、李评王廷陈《闻筝》,陈子龙,李雯,宋征舆编.皇明诗选.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12:491.

⑩柳宗元.送萧炼登第后南归序.柳宗元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10:602

[11]苏辙《上枢密韩太尉书》云:“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栾城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3:477.

[12]皇明诗选:196.

[13]皇明诗选:504.

[14]皇明诗选:2,5.

[15]安雅堂稿,VOL14:410.

[16]陈子龙诗集:216.

[17]陈子龙诗集:216.《大树行同舒章赠子美》考证.

[18]行路难(第九首).陈子龙诗集:18.

[19]仲夏直左掖门送彝仲南归(之二).陈子龙诗集:163.

[20]赠孙克咸.陈子龙诗集:279.

[21]熊水部伯甘与予同讨山寇,水部征兵西道,赠诗一章.陈子龙诗集:196.

[22]陈子龙诗集:471.

[23]陈子龙诗集(附录三):767.

[24]陈子龙诗集:200.此诗辑自《三子诗稿》,《三子诗稿》是陈、李、宋三人自行结集,故大部分诗按时间先后顺序排列,此诗之前为《十二夜对月》、《舟中立秋》、《寄李舒章》,《寄李舒章》诗云:“前年子上书,待诏金门久。去年予就官,亦自甘升斗。”陈子龙就官是在崇祯十三年,则《寄李舒章》作于崇祯十四年,《十三夜对月》作于崇祯十四年秋.

[25]送董邵南序.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3: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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