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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花倾世为谁累——《半生缘》、《茶花女》交际花形象之比较分析

2010-08-15

文教资料 2010年18期
关键词:小仲马阿尔芒玛格丽特

鞠 俊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张爱玲,一位20世纪红遍上海滩的中国女作家,用自己苍凉的笔锋为现代文学的画廊献上了一幅幅深入人心的动人画卷,而作为张爱玲第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半生缘》更是将其精妙绝伦、回味无穷的语言发挥到极致,那刻苦铭心、撕心裂肺的爱与痛让无数人唏嘘嗟叹、感慨万分,除了沈世均与曼桢的情深缘浅、祝鸿才的好色贪婪,顾曼璐那洗尽铅华、沧桑悲凉的交际花形象正如一株美丽的风信子开在百花园中,成为文学画廊上孤独美丽的奇葩。

凑巧的是,在上世纪感动了无数法国读者与观众的爱情故事中的女主人公玛格丽特正是法国著名作家小仲马的力作《茶花女》中的一位美丽善良的交际花,她沦落风尘,却又敢于追求理想的爱情,而当得知自己的爱情可能会伤害到自己的爱人时,毅然决然地牺牲了自己的幸福,单纯可爱又令人心酸不已。

顾曼璐与玛格丽特有着相似的不幸,却又有着截然不同的灵魂。下面,我们将就二者的家庭、爱情、姐妹感情等多方面具体地解析她们的形象,同时探讨中法爱情观、男性作家、女性作家不同的视角问题及宗教寄托。

一、爱情与婚姻

同样有过真爱,但是最终生离死别。

曼璐与张慕瑾曾经两小无猜,彼此喜欢,常常通信,甚至有过婚约。可是这一段恋情伴随着曼璐父亲的去世生生地断了。曼璐对慕瑾一直难以忘情,但张慕瑾却很薄情,当他发现曼璐已不再纯洁了,他便将爱意投向了与曼璐年轻时很相像的曼桢,而在遭到曼桢的拒绝后很快便结婚,婚后与自己的太太相亲相爱,这间接导致了曼璐的人性扭曲。中国自古以来,男尊女卑,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停妻再娶的封建观念一直流传下来,所以男人通常不会死心塌地地只爱一个女人,张慕瑾正是这样一个典型的代表。

而阿尔芒几乎为了玛格丽特发了疯,玛格丽特也非常爱他。她临终时一直在给阿尔芒写信,表白了自己的内心,告诉他过往的那些日子她是幸福的。茶花属半阴性植物,喜温暖、湿润,宜于散射光下生长,而阿尔芒就是玛格丽特阴暗生活中那一丝微弱的光亮,让她有了生的希望与勇气。尽管最终玛格丽特不得不怀着巨大的悲痛离开了阿尔芒,独自生活直到死去。但是玛格丽特相比曼璐而言并不是个完全的悲剧人物,至少,她得到了真爱,她的灵魂得到了净化。

对待婚姻的态度上有很大的不同。

《半生缘》开篇时,就把祝鸿才和顾曼璐两人一起引了出来,鸿才是个相貌猥琐、贪财好色之徒,曼璐对他全无好感,可是他们很快就结婚了。他们的婚姻就像一桩交易,她不图祝鸿才的人也不图他的财,只是希望他能照顾自己一家三代。此外,我们也可以感受到了曼璐的疲倦,她在交际花的路途上漂泊了太久,也渴望找到一个归宿,好好过日子,在她的眼里,婚姻与爱情无关。而玛格丽特没有想过婚姻,在遇到阿尔芒之后,只是渴求和阿尔芒一直在一起,只要有爱情她的生命便有了意义。

当然,这里与中法两国的婚姻观是脱不了关系的。中国历来对婚姻家庭的重视都远远超过了对爱情本身的关注。相对于爱情,人们更注重追求爱情的形式—婚姻,特别是女性,更习惯于凭借婚姻来依赖男性获得生存,于是没有爱情的婚姻在中国并不出人意外。而法国巴黎作为充满浪漫与爱的都市,家庭意识要比中国淡漠得多,最近巴黎一项关于法国人婚姻观的抽样调查表明,有68%的婚龄青年认为他们是为了爱而结婚,[1]虽然与19世纪的婚姻观是有出入的,但一定程度上可以看出爱情在法国人的婚姻中是占很大比重的。

二、生活际遇与命运悲剧

虽然都是出入国际性大都市,但二者的生活水平有很大出入。

顾曼璐主要生活在中国上海市民社会,生活清贫。她居住的地方是以前和一个人同居的时候顶下来的。曼璐出嫁后,为了一家的生活,又将其中的空房进行招租。可见曼璐他们的生活并不富裕。玛格丽特则主要出入于法国巴黎上流社会,生活奢侈。她居住的房间里摆满各种精致的梳妆用品,桌上的珍宝没有一件不是用黄金或白银制成的。

同样死于肺病,无人可怜。

顾曼璐最终死在与祝鸿才新婚的床上。当慕瑾得知曼桢她们要去探病时,他匆匆跟她们点了个头就走了,很是无情。祝鸿才更是对曼璐的死不为所动,而曼桢因为曼璐曾经设计圈套毁了自己的幸福这件事所以连她死都没去。同样,玛格丽特在她长达两个月的无比痛苦的病危期间,谁都没有到她床边给过她一点真正的安慰,最后独自死在自己的床上,她的心里比沙漠更空虚。

交际花,在任何时代无论国界都是被众多男人们追捧的对象,她们美丽、妩媚,可是站在视线的集中点,她们的身份却是最不被社会认可的,一旦走上了这条烟花路,便不能再回头。她们都尝试回去,可是世俗的眼光总是毫不怜悯地将她们生的勇气夺走,社会不能容忍她们以交际花以外的身份出现,不管走在哪里,那个身份总如影随形,是对她们心灵最残酷的拷问,也是对她们爱情最严厉的考验。她们,回不去。

三、姐妹情谊

《半生缘》通过顾曼璐对待亲生妹妹的态度转变上揭示了她由人之初,性本善到后来人性的扭曲这样的历程。家庭的概念使顾曼璐这一形象较之玛格丽特变得亲切丰富,在对待曼桢的感情上,曼璐的心中是复杂的。她为了曼桢趟浑水,培养她读书,但最终曼桢还是毁在她的手上。

起初,顾曼璐是很爱护妹妹的,不愿意她步自己的后尘。当鸿才最初表示对曼桢的向往时,曼璐立刻就阻止:“你趁早别做梦了,就算她肯,我也不肯,你别想着顾家的女孩子全是姨太太胚!”

而她们姐妹情谊的转折点就在张慕瑾爱上自己的妹妹顾曼桢,彻底否定过去与自己的感情上。当她穿着慕瑾曾经赞赏的紫色旗袍来见他时,慕瑾一句“人总是要变的……想想从前的事,非常幼稚可笑”[2]把过去的一切都否定了。她珍惜的回忆,他已经羞于承认了。曼璐只觉得身上的紫色衣服恍如芒刺在背,恰巧慕瑾房里放着妹妹的书,曼璐便立即迁怒于曼桢身上,任嫉妒和委屈燃烧出仇恨的火花。“我也是跟你一样的人,一样姐妹两个,凭什么我就这样贱,你就尊贵到这样地步?”[3]她以为这是曼桢故意引诱了慕瑾、恩将仇报,而想到从前自己要不是为了她而出卖青春,可能早就和慕瑾结婚了。她唯有痛哭。

因此,当祝鸿才将贪婪的爪牙伸向曼桢时,顾及到鸿才的薄情寡义与自己的不能生育,她决定牺牲曼桢。“她这次是抱定宗旨,要利用她妹妹来吊住他的心”[4]。

曼璐在残害妹妹的整个过程中虽然有过稍微的动摇,但很快就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已经为家里牺牲那么多,妹妹做这些算不了什么。曼璐亲手毁了曼桢的幸福,将她推入了火坑,一个人的人性会堕落到如此地步、凶狠老练得如此从容实在令人震惊。但是即使曼璐是这样的丧心病狂,我们依然难以对她产生彻底的恨,因为这个女子身上背负了太多的伤痛,情人的背弃、家庭的破碎、容颜的老去、疾病缠身,她一直在牺牲着,却从未有过回报。对幸福的追求曾经是支撑曼璐活下去的支柱。然而在追求幸福的过程中屡屡受挫,当她确信幸福不会如期而至时,她的性格最终发生转变,人性扭曲。

玛格丽特也有家庭,但是她几年前就失踪了,死后一大笔遗产由乡下的姐姐继承。姐姐最初有着表面上的悲伤,然而看到钱后这悲伤便烟消云散,姐妹之间牵绊很少,感情淡漠。“这个年轻的姑娘已经有六、七年没有看见她的妹妹了。打从她妹妹失踪以后,不论是她还是别人,都没有得到过任何有关她的消息……她回到村子里的时候,为她妹妹的死亡感到十分悲伤,然而她把这笔钱以四厘五的利息存了起来,使她的悲伤得到了补偿。”[5]

由此,我们可以发现顾曼璐与玛格丽特二人是如此相似却又有着本质的差别,一个因爱而得到了灵魂的升华,另一个却因恨而扭曲了人性。这无疑与作家本人的态度和男性视角与女性视角的差异是相关的。下面,我们从张爱玲与小仲马两位作家自身来发掘一下深层的原因。

张爱玲曾经说过,“极端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时代是这样沉重,不容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这些年来,人类到底也这么生活了下来,可见疯狂是疯狂,还是有分寸的。所以我的小说里……没有悲壮,只有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6]顾曼璐的形象可以说相当程度上寄托了张爱玲自身的感情,她和张爱玲一样家庭是破碎的,母亲并不能真正体会到自己内心的痛苦,经历坎坷,情人背叛,感情没有归属,同样在华丽的外表下掩藏着最深的阴暗。张爱玲在这里把“苍凉”外化为一种生存意识浸润到作品中,而不仅仅局限于一种情感内涵,与之相对应的则是萦绕于小说的氛围和基调——“悲观”,她冷静而又执着地认为人生悲剧的根源在于人性中不可理喻、肮脏的一面,人的悲剧是永恒。无法选择的悲欢离合,折射出人生最大的无奈与缺憾。这也决定了她对顾曼璐这个形象抱持了残忍的态度,只不过在残忍的背后我们却可以感受到张爱玲那份隐忍的同情、自哀。而同时她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在小说中更突出的是女性生存的艰难,体现了婚姻对女性的重要作用,除了与男性的纠葛外还突出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使她们的形象变得丰富可亲。

小仲马在《茶花女》中却主张用基督教的精神来宽容玛格丽特这样的女子。“可怜的女人哪!如果说爱她们是一种过错,那么至少也应该同情她们……基督教关于浪子回头的动人的寓言,目的就是劝告我们对人要仁慈,要宽容。耶稣对那些深受情欲之害的灵魂充满了爱。”[7]很多人认为《茶花女》是小仲马与情人玛丽的真实写照,其实并非如此。玛格丽特的原型的确就是小仲马的情人玛丽,玛格丽特的形象美丽单纯,包含着小仲马对玛丽的回忆,可是化身阿尔芒的小仲马却始终带着一种优越感看待这一段恋情,在创作时,大仲马是这样教导小仲马的:“一个丑妇人睡着了,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把她描绘成仙逝的绝代佳人。”而小仲马也心领神会地回信道:“您说得完全正确。我是作者,因而在任何时侯都不能暴露曾与一个终究不值得称道的女子有过来往,尽管她或许并无过错,而且为自己的行径付出了高昂的代价。”玛丽深爱着小仲马,而他却因为她的身份羞于承认自己的爱情,当玛丽嫁给他人时,他也只是懦弱虚伪地在一旁祝福。而在玛丽病重临终时,小仲马却埋头写作,连最后的看望与拥抱都吝于给予。其实,《茶花女》的背后不过也就是一段随处可见的交际花的恋爱悲剧。同时,作为男性作家,小仲马笔下的交际花的形象富有理想主义的色彩,美丽、善良、勇于付出,不求婚姻,也没有复杂的家庭,只是纯粹依附男性,只要成为自己所爱的男人的情妇便心满意足。

古往今来,交际花的形象在文人骚客的笔下从不少见,有人歌颂她们的才情,有人迷恋她们的美貌,有人同情她们的悲苦,她们因为不同的原因走上这条烟花不归路,越绚烂的年华就预示着越悲凉的人生,说到底,她们不过是那些男人生命中的过客,匆匆走过,便不见踪迹。

佛曰: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8](《华严经》),心若无物,整个世界便空如花草。 或许,领悟了这个道理,繁花落尽之后,她们能找到自己的归途。

[1]连君.法国人的婚姻观.World Culture《世界文化》,1997.4.

[2][3][4]张爱玲.半生缘.哈尔滨出版社,2003.10,第一版:113,178-179,169.

[5][7][法]小仲马著.陈越译.茶花女.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1,第一版:21(第四章),18-19.

[6]张爱玲.自己的文章.学林出版社,1996,第1版.

[8]语出《佛典》,昔时佛祖拈花,惟迦叶微笑,既而步往极乐。唐蜗寄题庐山东林寺三笑庭联:桥跨虎溪,三教三源流,三人三笑语;莲开僧舍,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又说“一砂一世界,一花一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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