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扇纶巾与金戈铁马——浅评苏轼与辛弃疾词风之差异
2010-08-15许川川叶润平
许川川 叶润平
(中国人民解放军蚌埠坦克学院,安徽 蚌埠 233000)
宋朝,一个多事的朝代,一个文化经济繁荣一时的国家,却因军事上的积贫积弱,最终难抵挡内忧外患的袭击。国家命运的多舛虽没有为诗词赋的发展提供稳定的发展环境,却激起了有识之士的一腔激情。一代文豪、豪放词派开创者苏轼,以及该派“集大成者”辛弃疾有如乱世中的英雄,他们在世事一片混沌,文坛一片绮靡之中,举起手中的笔,挥洒砚中的墨,激荡出一片雄郁浑重之风。故世以“苏辛”并称,皆因他们血气方刚。然而二者也有不同,正如清代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所言:“苏辛并称,然而两人绝不相似。魄力之大,苏不如辛;气体之高,辛不逮苏远矣。东坡词寓意高远,运笔空灵,措语忠厚。”
一、题材上——以诗为词与以文为词
“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刘辰翁,《辛稼轩词序》)苏轼对诗歌的纵意所就、触手成春使他开创了“以诗为词”的全新境界,更把阴阳刚柔融为一炉,形成了宋代前期词独有的“清雄”风格。与前人的柔肤弱骨相比,苏轼的词则充满铿锵之音。虽也有“风”“江”“雪”“月”种种意象,但却不再是清绮靡丽之象。“惊涛”“乱石”“峭风”“奔江”形成了苏词神如太白之诗的雄奇,更彰显了他旷达的胸襟。令词从附歌而生的代言体蜕变成缘事因情所发之言的代名词。
以《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为例。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本词从实入手,以虚相较,既写快哉亭之所见,又赋平山堂之所忆。而无论是从落日余晖到水天相连,从碧波镜净到风起浪掀的实写,还是杳杳孤鸿、漾漾山色等景致的虚写,笔下之境无不体现出作者心胸的适意。而同时也正是作者将自身情感进行了完美的物化,才能使笔下之境因“有我”而生动。面对“风起浪掀”之逆境,他泰然处之,大气凛然,无往不快,风、浪正如胸中之喷发的情感一次次地拍打作者的胸膛;“水连空”、“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渺渺没孤鸿”之广阔渺茫境界,正是作者开阔的心胸与视野、奇绝的遐想和妙思的真实写照。结尾两句,作者更是明确表示,只要胸中有一点正大豪迈、吞天吐地的浩然之气,就能有千里快风排除一切。将自己之情感、个人之体悟、“有我”之境界化为浩然之气、快哉之风。
此词还借宋玉赋风之典,营造实景之外、意念之中的美妙境界,正应了王国维所说的:“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人间词话》)全词诗意浓郁,诗韵充沛。
而在苏轼“以诗为词”的基础上,辛弃疾更是开山辟路地“以文为词”,使词无论从语言格式、题材内容上都更加生机盎然。东坡虽亦用事用典,然不达稼轩的兼容并蓄。而经史子集等散文的汇入,更使得稼轩之词“横竖烂漫乃如禅宗棒喝,头头皆是”。(《辛稼轩词序》,《须溪集》卷6)
以《贺新郎·甚矣吾衰矣》为例:
邑中园亭,仆皆为赋此词。一日,独坐停云,水声山色,竞来相娱。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数语,庶几仿佛渊明思亲友之意云。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这首词引经据典情况如下:
渊明思亲友:陶渊明《停云》诗并小序。
甚矣吾衰矣:《论语·述而》“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白发:李白《秋浦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问何物:《世说新语·宠礼》载,荆州人说皆有奇才的王恂、郗超两人“能令公(桓温)喜,能令公(桓温)怒”。
我见青山多妩媚:《新唐书·魏征传》载唐太宗语“人言(魏)征举动疏慢,我但见其妩媚耳。”
一尊搔首东窗里:化用陶渊明《停云》诗:“霭霭停云,蒙蒙时雨。八表同昏,平陆伊阻。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停云霭霭,时雨蒙蒙。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化用苏轼《和陶潜饮酒诗》中“江左风流人,醉中亦求名”,以及杜甫《晦日寻崔戢李封》中“浊醪有妙理,庶用慰沉浮”。
回首叫、云飞风起:化用刘邦《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仿南朝张融在《南史·张融传》所言:“不恨我不见古人,所恨古人不见我。”
知我者,二三子:化用《论语·先进》中“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如此信手拈来、无不熨帖的援引使辛弃疾的词在词史上成为语言最为多姿、亦庄亦谐、雅俗共赏的代表,一贯而就的词风也正如散文般俊爽流利。
二、意境上——高远与沉郁
山寂,水远,孤鸟高飞,深空寒月,苏轼引领我们看到的是一片疏旷、流动、清朗。他一改以往词“宫闺细语”的狭小视野,登高临远。我们仿佛可以穿越时空感受到那一千多年前的词人在江边信步远眺。风拂动他的须发,而词赋正如他眼前、身旁的江水,在胸中汇集,从口中,自笔下倾学泻而出,如天风海雨般地倾荡磊落。
以《念奴娇·赤壁怀古》为例: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虽寄寓诸葛、周郎,但子瞻与他们的气韵、胸襟又是何其相似。%%东坡先生正是用文人的浩然荡气为我们作出一幅写意画,泼墨、飘隽,如阵阵江风吹动心弦。
如果子瞻的笔是饱蘸浓墨,那么幼安则是用焦笔运神。在他的“枯笔”之下,一幅幅遒劲有力,力透纸背的历史、战争画面跃然纸上。
以《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语以寄》为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这首词中作者既回忆了年轻时参加抗金活动的经历,又描写了想象中理想的战斗生活。上片由将军营帐到练兵沙场,塑造了一个魂牵梦萦只欲杀敌报国的英雄形象。“麾下炙”“塞外声”则挥墨泼洒出一幅热烈豪迈的军营生活图,在大快朵颐、不醉不归的同时,乐器却演奏着悲怆的塞外曲调,正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唐·王翰,《凉州词》)战士们醉翁之意岂在于酒,只不过是想暂且忘却远方的家人、征战的痛苦。
最后以“沙场秋点兵”结束上片。好一个“秋”。秋天军粮充足,马肥兵壮,正是出兵收复中原的大好时机。而“马作的卢”、“弓如霹雳”,这古代战场上最具威慑力的铁骑和强弩使整首词有了强烈的动感。一腔赢得生前身后名的报国热血急要破腔而出。但末句却急转直下。“可怜白发生”,陡然一变由想象回到现实,由英雄的壮怀转为一声无奈的悲叹。
可见,苏轼的豪言正如指点江山的羽扇纶巾,而辛弃疾的壮语正是久经沙场的支支利剑。与苏轼的“云”“天”“海”“空”相较,辛弃疾的“刀”“枪”“剑”“戟”构成了词史上罕见的军事景观,也衬托出悲壮的战斗英雄形象。
以“唐诗宋词网”下载的《辛弃疾词全集》电子版为蓝本,运用计算机统计出的辛词中的军事意象:“剑”有4处,“箭”有1处,“戈”有1处,“弓”有2处,“马”有16处,“骑”4处,“鞍”2处,“戒”2处,“车”5处,“战”4处,“兵”2处,“将军”2处,“旌旗”4处,“英雄”6处,“壮士”1处,“诸葛”2处,“曹”2处,“刘”4处,“孙仲谋”2处。正是这些密集的军事意象群,连接成雄豪壮阔的审美境界。这种种意象之中贯注的正是作者的男儿血气,构建的正是他的铮铮铁骨。
总而言之,苏轼的词是倾泻一注的疏流,而辛弃疾的词则是横腰直截的断流;若苏轼的词是挥笔而就之作,那么辛弃疾的词则是抑郁喷发之品。
三、韵律上——流畅与错落
艺术从来都是相通的,正如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一样,词出生于音乐,那是人们发自灵魂深处的声音,所以词与音乐始终有着深刻的共鸣。如果用音乐作比,苏轼的词像《高山流水》的旋律一般旷舒流丽,而稼轩的词则如《十面埋伏》的音节一样处处险峻。一个个动词的准确运用更使二人的词读来节奏感上明显不同,苏轼词中善用“飞”、“张”、“淘”、“穿”这样一系列扩张性的动词,使得词的力度充沛全篇。正如一首行板曲调中偶尔穿插的快板,如古筝、扬琴,豪情之外更富流畅之韵。
“江汉西来,高楼下,葡萄深碧。犹自带、岷峨雪浪,锦江春色。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苏轼,《满江红·寄鄂州朱使君寿昌》)“山雨潇潇过, 溪桥浏浏清”,(苏轼,《南歌子》)“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苏轼,《念奴娇·中秋》)句句古淡、幽远、深邃、雅洁。
辛弃疾的词中常见的 “横截”、“吞”、“倒”、“直下”等更是将力量集于一点,像一曲急行板。南宋末年人刘克庄在《辛稼轩集序》中评价辛弃疾的词道:“前人所言甚是,辛弃疾的词读来,音韵上总给人以铿锵错落之感,仿如战鼓阵阵,低沉顿挫,如吹角声声,激昂斗志。”“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辛弃疾,《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语以寄》)“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高楼”,(辛弃疾,《水调歌头》)“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辛弃疾,《永遇乐》)”,等等,气壮势狂,音节铿锵,令人昂扬奋发。
正所谓文如其人,二人的创作都与其经历密不可分。苏轼生于书香门第,儒道佛合一,他生活在和平时期,没有对战争的真实体会,也没有对国家危难的切肤之痛,故文人格韵的贯注使其词终为文人之旷,而辛弃疾一生则金戈铁马,亲历国家满目疮痍、江河沦丧,军人气质的底蕴使其词归于英雄之壮。对后世来说,苏轼是开一代先河之宗师,而辛弃疾则更多地表现为一个集大成者。
然,即使千古风流人物也逃不过大浪淘尽的时空更迭,但不管是羽扇纶巾还是金戈铁马,终究在宋代词坛中扬起一阵萧萧清风,荡出一片朗朗乾坤。
[1]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
[2]辛更儒.辛弃疾资料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5.
[3]苏轼.苏东坡全集[M].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1986.
[4]张少康,刘三富.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发展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
[5]唐圭璋等.唐宋词鉴赏辞典[Z].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5.
[6]熊绍高.苏辛词风比较研究.湖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