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戈尔丁《蝇王》中的反讽叙事
2010-08-15何朝辉
何朝辉
(厦门大学 外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5)
当代英国著名作家威廉·戈尔丁(William Golding,1911—1993)的小说充满了丰富的象征与寓意,在类似于现代神话的叙事中,探讨人类的道德问题,揭示了人性的善与恶。其小说的叙事范式体现了反讽的特征,正如瑞典学院院士拉尔斯·吉伦斯坦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辞中所说,戈尔丁的小说“揭示了最忧郁、最悲惨的主题,所反映的概念是原始的和多彩的,读者会感到一种叙事的乐趣和作者创造性的讽刺意识”。[1]1288代表作《蝇王》(Lord of the Flies,1954)就是这样一部作品。
《蝇王》采用了传统的荒岛小说的形式,但它的整个基调是反讽的,这是戈尔丁的独创之处。在小说中,他“创造性地构建起反讽式的情节结构,突破了传统的‘荒岛变乐园’的创造模式”,[2]444对人类非理性的一面尤其是人性的邪恶进行了揭露和批判。这一点体现在小说中的词语反讽、情景反讽以及结构反讽等叙事范式之中。本文拟从这三个方面来探讨小说中的反讽叙事。
一、人物塑造中的词语反讽
词语反讽,又叫“字面反讽”,指的是说话者公开表达的意思不同于他暗含的意思。这样的反讽叙事虽然常常清楚地表明说话者的一种态度或评价,但却另含一种非常不同、有时是相反的态度或评价。换句话说,它指的是说话者或作者说出了与他的真实意图相反的话语。
《蝇王》中处处闪烁着词语反讽的艺术魅力。例如,在人物塑造方面,戈尔丁就大量地运用词语反讽的艺术手法,以增强人物本身的反讽性。在刻画猪崽子这个人物形象时,戈尔丁就常常让他用成人的语气说出一些带有反讽意味的话。例如,猪崽子看到其他小孩子乱成一团,不听号令的时候,他说道:“大人们会怎么说呢?”“瞧他们那个模样!”话语中透露出对那些小孩子们的鄙夷之情。殊不知,他自己也还只是个孩子而已。他还多次表露出了对大人权威的崇拜与信仰。在小说中,当杰克不听从拉尔夫的号令带走了一大帮孩子的时候,猪崽子又想到了大人们。他是这样说的:“大人懂事。”“他们不怕黑暗。他们聚会、喝茶、讨论。然后一切都会好的……”[3]104这样的话,看似简单,通过猪崽子的口说出来,却具有反讽的意味,隐含着戈尔丁对“大人”及其文明社会的深刻的讽刺。因为,“正是这些发动战争的成人把孩子们卷入了他们造成的灾难中,而成人所处的[文明]世界似乎不能在文明的交往(civilized interaction)方面教给这些孩子任何东西”。[4]63当然,这一词语反讽所体现出的反讽效果要等到小说结尾才能真正体现出来。因此,对这样的词语反讽的理解与领会,需要读者保持一种阅读期待。正如卡勒所说:“理解词语反讽依赖于一些期待,它们使读者能够感觉出,语句字面意义所反映出的明显的逼真性,与他在文本阅读中所建构的反讽式的逼真性之间存在着不一致之处。”[5]154-155
除此之外,戈尔丁对烟火、小孩子的花脸等具有象征色彩的意象(词语)也进行了反讽刻画,使小说在反讽叙事与象征意象的胶合下呈现出丰富的内涵。
二、戏剧性场景中的情景反讽
“情景反讽”包括“戏剧反讽”(dramatic irony)、“悲剧反讽”(tragic irony)和“苏格拉底反讽”(Socrates irony)等。在《蝇王》中,体现得最明显的是“戏剧反讽”。“戏剧反讽”指的是在叙事作品中,读者(观众)、作者或叙述者都知道的情况,而作品中的人物对此却一无所知;在这种情景下,作品中的人物对实际情况做出非常不恰当的行为,或者是期待出现与命运安排相反的情况,或者说出一些预见实际结果的话,但这些都是这个人物所没有料到的。简单地说,“在某种实际存在的情景之中,当[人物的]行为与期待的结果出现不一致的情况时,戏剧反讽就出现了”。[6]224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中有两个重要的情景涉及了“戏剧反讽”,即西蒙被害之时与小说结尾处拉尔夫“得救”之时。
西蒙是《蝇王》中一个基督般的人物。他身体羸弱,思想却非常具有远见,认为“大概野兽不过是咱们自己”。被害之前,西蒙独自一人穿越森林去查找海边岩石上的“野兽”的真正面目。当他最终到达岩石上,发现那个“野兽”是死去的飞行员,他感到如释重负,觉得“必须尽早地把这个消息传给其他人”。此时,其他孩子正在海岛另一边的树林里像野蛮人一样地在跳舞。刚开始,这些孩子们是为了抵抗风雨雷电导致的恐惧而跳舞。他们围成一圈跳舞,巩固了他们抵抗恐惧的力量;连拉尔夫和猪崽子都“感到迫切地要加入这个发疯似的,但又使人有点安全感的一伙人当中去”。然而,接下来,他们跳的舞却演变成了打猎的游戏。他们打猎时唱:“杀野兽哟!割喉咙哟!放它血哟!”“开始像脉搏那样一起一落地跳个不停”。孩子们像野蛮人一样跳舞时,西蒙出现了。戈尔丁是这样描写这个场景的:“圆圈变成了一个马蹄形。有一个东西[西蒙]正从森林里爬出来。吃不准爬出来的是个什么东西,黑咕隆咚的。在‘野兽’面前的孩子们发出受伤似的尖利急叫。‘野兽’磕磕绊绊地爬进马蹄形的圆圈。”[3]177勇敢的西蒙爬进圆圈,只是想告诉他们根本就没有野兽,那吓人的东西只是飞行员的尸体而已。但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孩子们却把他当成了野兽,残忍地把他杀死了。西蒙自己是从来没有料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的。本是好心好意(西蒙的期待),不顾身体羸弱,以及森林中真正的危险,西蒙最终来到孩子们的阵营,想告诉他们岛上本没有野兽,但却被孩子们当作野兽给活活地打死了(真正的结局)。这样,在西蒙的期待与实际的结果之间出现了不一致,形成了巨大的戏剧性张力。在这一戏剧性的情景背后,体现了作者所运用的“戏剧反讽”的叙事艺术,它印证了西蒙关于人类本性的真知灼见(“野兽不过是咱们自己”),刻画了孩子们由文明走向野蛮,由善良沦为邪恶的残忍而可悲的过程,给人留下了强烈的震撼效果。
杰克带领的野蛮人对拉尔夫的追捕出现在小说的结尾,是全书当中最具有戏剧性色彩的场景,其背后蕴含的“戏剧反讽”发人深思。在小说最后,杰克领着他的野蛮人队伍想要找出藏在岛上的拉尔夫。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持续了几天。后来,杰克决定放火烧灌木丛,拉尔夫很可能就藏在那后面。最终,拉尔夫被发现,他不得不逃走。在他逃跑的过程中,“他被一个树根绊倒在地,追逐的喊叫声更响了。他看到一座窝棚烧成一团,他的右肩方向火焰在噼啪作响,还看见闪闪发亮的海水。然后他翻了下去,在暖乎乎的沙滩上滚啊滚啊,蜷曲着身子,双臂举起保护头部,想要大声讨饶”。[3]233意想不到的是,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一位海军军官“从天而降”,阻止了这场迫在眉睫的野蛮人追猎的“游戏”,把拉尔夫从野蛮人的手中“解救”了出来。
在这一情景中,“戏剧反讽”在几个层面得到了体现。首先,那象征着文明可以用来取暖和烧烤食物的火,却成了暴露拉尔夫身份的元凶。在杰克等人看来,火可以用来烤熟野猪,也可以用来烧山,找到拉尔夫的藏身之处。因此,象征着文明的火便具有反讽的色彩。其次,杰克等人放火烧山,为的是要暴露拉尔夫的身份。谁知火势太大,越烧越旺,把一座田园般的海岛都烧着了。他们怎么也没有料到,这用来暴露拉尔夫藏身之处的烟火,吸引了过往船只的注意,引来了海军军官,从而使拉尔夫得到“解救”。这是另一层面上的“戏剧反讽”。然而,海军军官的到来,只是使拉尔夫暂时得救而已。在这一情景之下,故事还没有结束。通过海军军官的眼睛,我们看到“远处那艘漂亮的巡洋舰”——大人们之间的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拉尔夫和其他孩子以为自己得救了,而其实他们又卷入了另一场更野蛮、更残忍的战争之中。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这位海军军官也自认为是孩子们的救星。他对拉尔夫说道:“我们要带你们走。”这里,作为成年人出场的海军军官看似成了这些孩子们的救星,而其实正是这些成年人发动的战争使孩子们流落到这座海岛上来,是他们“教会了孩子们怎样去玷污他们自己的栖身之处”。[4]63对这个结局,戈尔丁自己是这样解释的:“那位海军军官,阻止了一场捕猎活人的野蛮行为。或许他要把孩子们带上巡洋舰驶离荒岛,但那艘战舰马上就会以同样毫不留情的方式去捕猎敌人。谁又能来拯救那位成年人和他的巡洋舰呢? ”[7]93无疑,戈尔丁“毫不留情”地讽刺了以海军军官为代表的成年人及其文明世界。因此,可以说,这样的结局是更为重要层面上的“戏剧反讽”,它集中体现了戈尔丁高超的“戏剧反讽”的叙事艺术:因为人性之“恶”的存在,原本天真可爱的孩子成了追杀自己同类的刽子手;象征文明的烟火成了杀人帮凶;成年人发动的战争使孩子们身陷孤岛,困在自己发动的“战争”之中,又被成年人带回到更大的战争中去;孩子们的“杀人游戏”只不过是大人之间的战争的重演。
三、出人意料的结构反讽
戈尔丁的“创造性的讽刺意识”弥漫在整部小说之中,因此,要读懂这本小说,还需要把握戈尔丁在小说中运用的“结构反讽”的叙事艺术。“结构反讽”指的是“在一种含有两重意思的结构中表现出的持续的反讽”。体现“结构反讽”的文学作品“包含一种内在的特征,即创造或促使一种贯穿于整部作品的不一致(discrepancy)出现”。[6]225
在《蝇王》中,至始至终有一种反讽叙事的“光晕”笼罩着,而小说的结构,从叙事学的角度来说,可以分成两层。读完《蝇王》,可以发现,直到小说结尾处,小说都是从孩子的角度叙述的。小说中的几个主要人物都是未成年人,都属于“天真的主人公”。他们都还是孩子,玩是他们的天性。他们常常说要在岛上“尽情玩耍”;即使是去捕捉野猪,他们也是带着玩耍的目的。作为孩子,他们还没有敏锐的洞察力,也没有可靠的判断力。他们不能理性地思考问题并找出解决的办法。因此,他们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弄不明白他们的行为和意图。结果,他们大部分都沦为了野蛮人。直到小说结尾之处,海军军官进入我们的视线为止,我们所读的都是一本关于孩子的小说。海军军官的出现,即“贯穿于整部作品中的不一致的出现”,改变了我们的阅读视野,我们不再是在读一本关于小孩子的书。相反,到了最后这一刻,我们是从成年人——来自文明社会的成年人的角度解读这些孩子的。这一阅读聚焦的改变使小说呈现出两个层次的叙事结构或者说使小说变成两个部分(虽然两个部分的比例极不协调)。成年的人出现,使小说的反讽效果得到强化:他的出现不仅仅是加剧了小说结尾处“戏剧反讽”的叙事效果,更为重要的是,他的出场使小说的整体结构为之一变,由一本关于孩子的书变成了一本关于整个人类的书,笔锋直指人类本性中的“恶”而来;这一转变,使小说的反讽效果得到了空前地强化,凸显了戈尔丁反讽叙事的真正目的。
四、结语
戈尔丁的《蝇王》是一部充满反讽艺术的叙事文本。小说中的“创造性的讽刺意识”随处可见,它不但体现在人物的话语之中,还展现在情节的发展之中。同时,小说的整体结构也体现了持续的反讽特征;小说的“整个叙事就是对人的本性的一种强有力的反讽式注释”。[8]583通过刻画一群流落到海岛上的孩子由文明走向野蛮的故事,戈尔丁的反讽叙事揭示了人性之“恶”。正如作者自己所说:“我们的错误之一就是相信邪恶存在别的地方,是别的民族与生俱来的东西。我的小说要说的是……整个画面是一个悲剧教训即……一种类型的人与任何其他类型的人在本性上都是一样的;人类唯一的敌人在他自己的内心。”[9]89不过,这一点也体现了戈尔丁的悲观主义创作观,需要引起读者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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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Golding,William.Fable[A].TheHot Gates and Other Occasional Pieces[M].New York:Harcourt,Brace&World,1966:86-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