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整合中的认同建构*
2010-08-15张生祥
张生祥
欧洲整合中的认同建构*
张生祥
作为经济政治的全方位联盟,欧洲一体化进程决定了欧洲联盟不仅是利益和目的的共同体,还是文化和理念的共同体,为所有的欧洲公民创造一个情感归属的“精神家园”。解读欧洲认同及其建构途径,需要从理论前提、内涵界定与认知方式三个方面进行考察。欧洲需要建立更具包容性的新认同政治,而不是狭隘的、地方化的“欧洲意识”。以文化与民族多样性为前提,欧洲认同是在与其它认同形态共生、共进、共融的过程中,区别于“他者”的“欧洲文化特性”的集体认同。
欧洲认同;多元文化主义;认同政治;他者
历经半个多世纪的欧洲一体化已经成为当今世界最为成熟的地区化代表。但是,如果没有以人民权利为前提或没有文化间的相互理解与承认,一个经济的欧洲或一个政治的欧洲只是利益与目的的共同体。哈贝马斯指出:“要把欧洲统一所带来的经济优势作为继续扩大欧盟的理由,就不能离开大大超越经济范畴的文化凝聚力。这种(欧洲)生活方式所面临的威胁以及人们要捍卫它的愿望,激发了一种未来欧洲的新观念,从而可以再一次创造性地迎接当前的挑战。”[1]对于欧洲公民来说,未来的欧洲应该是一个寄托情感和灵魂的精神家园。本文认为,欧洲的文化多样性和政治多元化现实,决定了欧洲应该建立一种基于多元文化主义之上的欧洲认同,只有这样才能保障欧洲政治一体化目标的顺利实现。
一、欧洲认同建构的理论前提:多元文化主义
多元文化主义是指“建立在承认差异或者说建立在如今称之为身份政治(identity politics)基础之上的一种政治选择,具体表现为鼓励独特文化,并保证独特文化在政治方面拥有同样的代表性(即文化自主性——笔者注)。因此,多元文化主义首先是以民族国家为参照系的,民族国家原则上趋向于领土、语言和文化的统一。多元文化主义被视为从实践和意识形态角度对如何管理工业社会的多种文化、如何把它们纳入政治共同体这一问题的一种回答。”[2](P107)
这一理论的出现和拓展是以多样性文化模式共存、共融、共进为前提的,是尊重现实、回顾历史之后在文化理论研究上的思想回归。也可以说,“多元宽容的精神不但应当适用于民族国家之间,而且也应当适用于民族国家内部的各民族、群体或阶级的不同文化认同之间”[3],是人类社会在经历了战争、冲突和混乱之后对自身生存状况的反思。最为重要的是,目前“全球水平上的统一性不
需要削弱民族、亚民族和地区水平上的多样性。相反,民族、地方和地区的多样性在全球水平上整合的一个持久的先决条件[4]。同时,亚文化往往是一个大的文化系统得以维持的最重要的元素和整合力量的主要来源。欧盟各种文化政策的出台就是以这样一种宏大的历史关怀为背景的,其终极目的是在超国家层面上为未来的欧洲统一和整合建立一种新的文化模式。它既不是“同化”,也不是纯粹的“共处”;它将启发人们,怎样才能建立一种越来越抽象的“团结他者”的模式[1]。这一新文化模式在欧洲地区政治上的应用和深入,意味着欧盟官方将尊重各种民族的文化身份、承认各民族在权利和机遇上享有平等的地位,是欧洲民主政治的基石;它对迄今为止由国家体制所保证的民族完整和统一并不构成威胁,相反,有助于推动欧洲各种民主体制之间的互动与各种政治文化的交流,最终为欧洲政治一体化创造良性的制度文化环境。
欧洲地区多民族文化的存在,是欧盟官方建设欧洲一体化这一社会工程的文化基础,是各种新的政治哲学、人文思想、意识形态的智力源泉。离开了它们,欧洲的一体化就只能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或者说,没有这些丰富的多样的文化成分的滋养,现今如火如荼地进行的欧洲经济政治一体化也只能是一种目的共同体或利益共同体。诸如环境污染、移民与跨国犯罪等全球性问题,单靠一个国家的政治智慧或文化思考方式是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的,唯一的而且最合理的途径就是各个民族和国家之间相互合作,共同协商解决。当前,市场经济模式的全球运作,新型通讯手段与信息媒体的广泛应用,从技术和物质上加快了欧洲地区一体化的进程,各种经济因素也已经出现向地区层面上集中的趋势;而期间伴随而生的地区认同、民族认同、国家认同等一系列文化敏感议题也对欧盟的政治“智库”形成挑战。如何在这两者之间保持平衡,并顺利实现欧洲从民族——国家政治结构向超民族国家结构(或后民族结构)的转变,成为欧盟决策部门当前急需解决的难题之一。多元文化主义就是这样一种典型的思想模式或范式,人们可通过借鉴其中合理的因素来应对和处理由于诸多民族文化接触中产生的文化冲突和矛盾,使各种民族文化之间和平共处、共存、共进和共融成为某种可能。从某种意义上讲,它也可以成为某种理论,“供民族国家找到超国家的共同组织与民族机构之间的新平衡。”[2](P108)值得一提的是,一种新型文化模式的出现,必定以其主要组成部分或文化成分为前提和基础,并从这些文化模式中汲取养分,才能不断衍生出新的文化因素或成分,而且“多文化混合的结果总会重新创造出多样化,同时鼓励彼此沟通”[5],最终在它们之间形成一定的文化谅解和沟通机制。此外,欧洲大陆的语言与文化的多样性还是欧洲抵御美国文化帝国主义的天然屏障和坚强堡垒。多元文化主义理论的引入,就是一种基于欧洲共同体的民族数量多而且身份各异的现实考虑,可以把它作为某种欧洲身份的建设性理论来进行分析。多元文化主义范式的出现,为我们认真思考欧洲地区一体化中文化战略和政治主张提供了理论依据。
一个在归属感上联合起来的欧洲地区,无论在地域和民族上,还是在种族和宗教上,都为个人认同或身份的定位提供了一个新的参照框架,即“我是欧洲人”。这样看来,人们就毫无理由把多元文化主义仅仅视作“一种对忠诚的可能反应”。多元文化主义并非把欧洲联盟视作是一种民族——国家类型的建构,相反,它是一个各种文化认同或身份因素多样存在的共同空间。欧盟的主要任务“从此也可以确定为通过建立统一的共同空间、在普遍民主的范围内、管理多种多样的政治文化。”而这种空间可以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区域,也可以被理解为一个政治文化意义上的社会生活空间。更具体地讲,这种共同的空间,“一方面是指产生欧洲政治权力和欧洲公民权的空间,同时也是共同参与相互认同的空间,即欧洲公民的共同空间,这种公民权将是欧洲身份和代表集体利益的空间的真正动力。”[2](P115)欧盟各个成员国在各种“认同政治”或“身份承认”等方面的政治体验为我们理解多元文化主义提供了佐证。欧洲每年接受的大量来自多种国度(主要来自东南亚、非洲、东欧等地区)、具有多种宗教信仰的移民人口,在丰富本来就异彩纷呈的欧洲文化内容的同时,也为欧盟官方和各国政府在协调和处理文化事务时增添了各种意料不到的难度。认同或身份问题自然就变成了各种政治议题的核心。最为重要的是,欧洲大陆上国家地理边界的消失,各种繁冗手续的简单化,为具有不同认同观的欧洲人口之间的文化交流、“文化移入”和文化互动提供了便利条件。他们在参与欧洲文化建设,建造一种属于所有欧洲公民的共同的“公民文化”的同时,迫使各个民族国家放弃或改变它们传统的政治传统和策略,重新思考各种不断涌现的新的文化认同问题。同样,多元文化主义理论认为,欧洲层面上各个成员国之间的“政治文化互植”(reciprocal political accultura2 tion)活动势必会导致一种真正的共同的认同观的产生,即欧洲认同(European Identity)。这种欧洲认同是一种基于政治认同和文化认同融合之上的具有普遍意义的社会认同观念,“它是一种全社会的广泛共有联系,即人们不再以文化、种族和国籍来区分彼此,而是相互以共属一个欧洲社会来实现认同。”[6]它超越于多元的法律、文化、历史与语言等认同因素的同时又与这些因素相互依存,共同构成欧洲认同政治文化的内容。
二、何谓欧洲的新认同政治?
目前的欧洲一体化是以经济共同体(或欧洲单一市场)为基础、各种权力由主权国家制度机构向欧盟机构逐步转移或让渡的一个多维度的命运共同体。政治管理方面已经形成欧盟官方主导和政府间协商两种机制,各种制度一体化也正日趋成熟;经济方面,随着单一市场内货币与金融体制的完善和健全,一体化已经将欧洲人民的日常生活紧密地联系起来。而欧洲的社会文化整合则因涉及各国特殊的国情与历史实际,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方能在“共同的欧洲文化”上达成共识[7]。实际上,一种共同的欧洲社会与文化或欧洲文化区日渐成型,至少在目前的欧盟制度层面上确是如此。欧盟内各种地理疆界与官方边界的消隐,为各种人员、商品、资本等因素的自由流动创造了历史机遇,同时为欧洲社会空间的最后形成提供了条件。欧洲单一市场内劳动力因素的自由流动和各种文化交往活动的展开,使原来苑囿于民族国家疆界内的各种文化因素得到最为充分的扩展,其中自然包括类型多样的认同方式,它们开始跨越国界以新的形态向地区层面聚合和分散。
这就使我们不得不思考如下一些问题:如何树立欧洲在公民心目中的文化形象,并使所有的欧洲公民产生一种“共同体感”(sense of community),最终在欧洲范围内促生一种同质性的欧洲文化与欧洲认同?
虽然人们对欧洲一体化充满着信心,但也发现上述问题或多或少地存在于现阶段欧盟层面上各种复杂的决策程序运行与权力政治中,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欧盟政策的方向。欧盟是一个以“之间性”(betweenness)与文化多样性(cultural diversity)为主要特征的混合型的政治实体[8]。欧洲化过程出现的各种心理缺位、失衡与迷茫,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成为阻碍欧洲一体化进程的主要因素。其实,“大欧洲”对于欧洲人们来说并不是一个陌生概念,因为无论采取何种方式,欧洲大陆上的各种社会形态已经成为欧洲政治共同体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一超国家意义上的社会整合以及全球化引发的世界文化结构变动对各种民族国家的“认同维持”形成了结构性的威胁,在欧洲认同方式与各种民族认同之间建立起某种紧张甚至是对立的关系。应该如何来化解这种矛盾,并实现民族心理或文化心理向超国家层面上的认同转变?
欧洲公民在政治意义上的认同心理失衡,客观地引发了人们对包括性别、出生、种族、地区、国家或大洲,或其他空间性或非空间性因素等原先借以确定自我身份或认同的“认同政治”(Identity Politics)进行反思。本质上,认同政治以各种社会个体的“本真性”诉求为基础,主张原本特征不明显和未被认可的个体在自我价值实现方面享有平等的机会[9]。它是后现代社会中各种文化群体在政治文化地理发生剧烈变动的情势下,为了保卫自身所属共同体的完整性而采取的一种被动的政治行为,在反对文化帝国主义、文化殖民化,维护文化自主性等方面具有积极的意义。但必须清楚地认识到,这种认同政治虽然在提升人们认识文化边缘化、文化歧视与文化异化等现象的意识方面起着重要作用,但未能发展成为一种长期性的社会和政治变革手段。在大多数情况下,认同政治在促发人们对社会弱势群体的关注、彰显其政治战略性的同时,又将社会推入更分散化、碎片化以及分离化状态。重要的是,认同政治时常在创造某种“文化受害者”形象的公共认同的同时,力图将这种认同形式加以固化或永久化。
各种寻求建立某种公共认同的思想和实践,其根本目的是要凸显自身的个性特征和价值观并与“他者”区别开来,而不是为了探寻怎样将人们团结或联结在一起的人类社会本质。后现代学者们在解构现代性的宏大叙事的同时,其实已经加入了构建一种新的宏大叙事的行列。他们试图将各种特定认同方式的主观性建构进行新的整合或分化,描绘出一幅后现代性的认同政治图画来。他们认为,在建构一种认同方式时,不能对人种、性别、阶层、性偏好等因素中的任何一个抱有偏见,否则这种行为势必会导致另一种主导性的“本质主义”的出现①此处的“本质主义”(essentialism)是指一个人、群体或者甚至是一个概念先天具有的解释性特征或属性,其中的一些特征或属性一般成为与其他人、群体或者思想观念建立某种关系的核心因素。。本质主义在处理各种认同关系时必然有所取舍或偏重。因此,人们在思考欧洲认同建构时必须将这种因素与其造成的影响考虑在内。在全球化加速发展的现阶段,国家(或民族)之间的文化交往变得空前剧烈与频繁,不同民族文化之间的互动与杂交成为当今世界文化的基本“特色”[10]。任何一种纯粹、本真、静止、绝对的民族文化认同或族性诉求(即所谓的“本真性”诉求)都是不可思议的;而对于一种多重、复合、相对、灵活的身份或认同的把握,则需要我们放弃基于本质主义的种种认同观念与范式,尤其是要抛弃狭隘的对历史发展形成阻碍的民族主义情绪,用一种更加灵活、开放的态度来思考认同问题。也就是说,人们在讨论欧洲认同政治建构问题时应采取同样的学术态度。欧洲整合应该被理解为一项所有的欧洲公民参与建设的“新认同政治”(new identity politics)事业,它是一种对“欧洲之所以为欧洲”或欧洲性的探求,是以欧洲大陆为政治地理基础创造一种包容一切的“想像的共同体”的社会行为。
目前,各种科学技术、经济关系与社会制度的不断创新与变动,已经引发了两种相互矛盾而又辩证存在的普遍性趋势,即全球化与地方化。这两种趋势已将时间和空间同质化,在人们大脑中创造出各种全球性的影像,将各种类型的身份认同图像肢解和分化了。结果,人们逐渐脱离传统的民族国家认同,开始设想和建构各种价值共享与安全感的“新的共同体”与“新的家园”。一场在精神领域发生的创新运动正在如火如荼地展开;整个社会的力量、结构与制度也随之发生悄然的变动和重组。这些“新的精神家园”的建立,其依据是各种认知领域的重合或相似性,人们在这个共同的认知领域内相互交流与彼此认同各自的价值观,形成一种共享的文化认同感、身份特征以及团结意识。这些可以形成新型认同感的认知领域之间并没有严格的边界划分,虽然时常表现出流动性、易变性和短暂性等特征,但一种认同观念一旦在某种社会状态下沉淀下来就会向着某种恒定的方向延伸。这些“新的家园”意识的产生,不仅依赖于某种常态性的主观性的“我们”感觉的形成,而且最为重要的是,它还必须以共享的知识与实际存在的归属空间为基础,在这个生活空间内认同个体们拥有一种“在家”的感觉。既然欧洲内的认同已经和正在出现某种分散化和剥离的趋势,并表现出某种不稳定性(至少目前是如此),缺乏现代社会中民族认同表现出的某种内在团结性与持续性,那么,欧洲整合运动就应该为各种受到抑制的认同形式寻求一种新的社会定位创造宽松的环境与机会。这种“大欧洲”复兴计划同时也要求各种新的、更为松散的政治归依感向超国家层面上集中与交汇。在这种意义上讲,欧洲需要建立一种具有亲和力更具包容性的新认同政治,而不是一种狭隘的、地方化的“欧洲意识”。另外,“建立任何有意义的欧洲认同都不得不承认差异,接受不同种族特性。”[11](P114)
三、建构一种新的共同的欧洲认同观
欧洲认同的建构已经成为欧洲政治一体化的核心议题。这种认同政治的主要目的是来阐释各种文化身份(或认同)与语境之间的关联性,是化解而不是加深文化认同的危机。
(一)欧洲认同既是一种属性的发现和集合行为,又是一种对过程的探索和建构行为
认同现象既是一种内在的静态的属性(Identity)与外在的动态的过程(Identification)相结合的统一体,又是一个主体对自身存在状态的心理体验与物理表现。它的建立必须以其所处的现实生活环境为参照,以历史记忆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为基础,并在与“他者”的对比、较量、互动中连续不断地发现、丰富、塑造与建构自己的内涵与特质。它的主体必然是自然人,必须通过人这一主体得以具体体现。因此,可以把认同简单地划分为属性认同与过程认同两种基本的形态。此外,一种新的认同的建立必须以一种文化意义上的认可和包容为前提,在认识和塑造自身属性的同时学会与其他类型的认同方式和平共处,它们之间应该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欧洲认同实际上是一种持续的建构和发现过程。它的文化内涵和历史特征不是某种自我规定,取决于其本身与其他认同形式的相互关系——取决于欧洲认同与各种民族认同、地区认同、地方认同等之间的比较、对抗、竞争、排斥、吸引,而这一过程必须发生在具体的历史网络中,来自多种力量参与其中并交织互动。换言之,欧洲认同的建构取决于它如何参与欧洲多民族文化共存与交流的历史。
基于文化多样性与多元存在的欧洲认同,经历着相同的建构历程。自民族国家建立以来,各种认同基本上围绕着民族和国家这两个单位展开(当然,我们并不排除其他类型的认同,如血缘认同、关系认同等),我们可以把这种认同简化为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前者是一种文化意义上的认同,后者为一种政治意义上的认同。这两种认同贯穿了整个民族国家发展的历史进程,而且在不同时期对国家机器的持续运行起到了不同的作用,包括消极被动的一面。任何一个国家统治者在维护其既得利益和权力的同时,力图将这两种认同的效果达到最大化,甚至有时候会出现一种认同取代另外一种认同的局面。这种认同政治现象在单一的民族国家的历史发展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如德国、法国、波兰等国家。随着市场经济力量的全球运作和新型传媒技术的多维渗透,各种社会力量正在向超国家和次国家两个层面渗漏或溢出,即出现地区化和地方化趋势。这两种趋势对民族国家主权的至高无上发起了冲击,对民族认同的统治地位提出了挑战。一方面,民族国家越来越受到超国家和次国家权威的制约,不得不认可其公民所持有的那些互相交叉、竞争的忠诚[12];另一方面,民族认同也不再像往日那样视民族为当然,具有高度的内聚性;民族认同的建构更具开放性和反思性[13]。
国家权力的运作也同样经历了这两种趋势,即权力地区化和地方化。实质上,现代国家在经历着全球化冲击的同时,正在实现国家管理机制从原先的单一的国家政治控制向超国家管理和次国家管理两种宏观性政治操作模式的转变,具体表现为国家权力地区化和地方化。在这种转变中,国家的政治控制手段多样化了,更灵活了,其管理社会的职能也相应地增强了。欧洲地区一体化进程即是这种权力转变的典型体现和结果。目前的欧洲联盟是“一个以超国家性质为主要特征的、超国家与政府间性质并存的、高度一体化的区域性经济政治组织,或准联邦实体”[14],它是欧洲主权国家借以强化各自社会管理职能,实现管理手段多样化的一种具体表现。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民族国家在顺应这两种力量发展趋势的同时,却在某种程度上力图加强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从目前状况来看,欧洲的整合似乎基于“民族存在的理由,而不是关于国家存在的理由。欧洲整合进程是否得以继续取决于各民族维护自身延续的能力,一个民族只有在其存续得以保障的情况下才会允许整合继续进行:意即民族的认同不受到威胁,或是其认同朝向不同的方向而壮大其自身。”[15]民族认同的发展在本质上影响着欧洲地区一体化进程与欧洲认同的政治取向。而欧洲大陆出现的地区认同、民族认同以及地方认同等各种形态,是由欧洲社会的多元化与其民族文化的多样性决定的。欧盟只有在这样的前提条件下,不断寻求各种认同方式之间的统一性和共同点并建立一种超国家意义上的欧洲认同,才能为未来的欧洲统一打下文化心理方面的基础。
(二)欧洲认同是一种建构“他者”并与之相区别开来的过程
爱德华·萨义德重申了他对民族文化认同建构的基本观点:每一文化的发展和维护都需要一种与其相异质并且与其相竞争的另一个自我(alter ego)的存在。自我身份的建构——因为在我看来,身份,不管东方的还是西方的,法国的还是英国的,不仅显然是独特的集体经验之汇集,最终都是一种建构——牵涉到与自己相反的“他者”身份的建构,而且总是牵涉到对与“我们”不同的特质的不断阐释和再阐释。每一时代和社会都重新创造自己的“他者”。因此,自我身份或“他者”身份决非静止的东西,而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人为建构的历史、社会、学术和政治过程,就像是一场牵涉到各个社会的不同个体和机构的竞赛[16]。
此处的他者身份(otherness)是一种在文化结构与特征上存在容易辨认属性的另外一个文化对象,可以是一种文化系统,也可以是一种简单意义上的文化模式。他者文化身份的确立与参照,是建构与加强一种民族文化认同的首要前提。基于超民族主义层面上的欧洲认同也应该遵循相应的逻辑思路。许多学者提出,建立一种具有明显特征的文化认同,必然以它与其他文化系统之间的显著差别为依据和基础。他们主张在建构这种认同时,应该以土耳其、日本、中国等不同的东方文化形象为“他者”,才能建构一种普遍意义上的欧洲认同①参见[美]爱德华·W·萨义德:《东方学》,三联书店2000年版;[英]戴维·莫利、凯文·罗宾斯:《认同的空间:全球媒介、电子世界景观与文化边界》,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王昱:《论政治文化视域里的欧洲一体化》,北京大学2001年博士毕业论文,等。。然而,这样的论述往往忽略了一个事实:美国正在成为各种民族文化的最大威胁!随着“以美国所主导的全球化迅速升级”趋势的加强,美国文化产业的全球运作及其承载的文化符号、意识形态、价值观念以及生活方式等对各种美国本土以外民族文化的冲击度加大,一种真正的“美国形象”正在全球各地建立起来。尽管各个民族对这种以美国为主导的文化全球化的理解程度、思考理念以及应对机制等有着本质的不同,但在保护各自民族文化与其文化产业方面保持着基本一致的立场,欧盟地区首当其冲地成为抵制“文化同化”的领头军。“欧洲的敌人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敌人,而是霸权主义,是单一化,是对多姿多彩的世界的摧毁,是对具有丰富个性文化的否定。”[17]历史经验表明,文化系统之间“同质”因素越多,其中一个文化系统抵制另外一个文化系统的模式、内容、意义以及在这种文化产品的渗透和影响的能力就愈加虚弱。相反,两个文化系统之间“异质”性因素越多,一个文化系统抵制另外一个文化系统冲击与影响的免疫力就更强。仅从目前的文化交流态势来看,欧洲地区与美国之间存在一种巨大的“文化势差”,欧洲地区整体上处于“低势能”的文化接受地位。这种势差产生的原因除了美国拥有强大的国内市场、英语为主要语言、制作与销售为导向的贸易渠道以及强大的好莱坞体系等优势因素以外,重要的是美国与欧洲在文化上同源,属于同一文化体系,这样更便于处于“高势能”地位的美国向欧洲地区输送大量的文化产品。自然地,美国就成为阻碍欧洲认同建构的最大威胁。欧洲地区把美国视为“他者”身份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主导欧洲文化主流的仍然是文化精英主义。它提倡欧洲大陆是古典文学、传统艺术与文化遗产得以传承的“精神家园”,认为一切传统的古典的才是正宗的,欧洲大陆是西方文明的“根”,作为欧洲文明分支或分流的美国文化由于其大众性、世俗性与流行性被欧洲文化精英主义斥为“俗文化”,与欧洲大陆的“雅文化”不能相提并论。在他们眼中,美国作为“不能容忍的体验的容器,披着幻想的色彩,总是威胁着要‘污染’或是吞噬欧洲文化的纯洁性。”[11](P108)然而有趣的是,除法国外,大多数欧洲国家并没有将美国的电影、快餐等当作威胁,而是当作对自身文化的一种丰富。从文化冲突的角度,欧洲需要加强自身的文化建设,联合自强;从文化融合的角度,则应兼收并蓄,尤其是与其同源的美国文化似乎更容易吸收,进而促进欧洲共同的文化繁荣。
欧洲地区一体化的进程,除了在经济和社会上实现欧洲复兴以外,还要在文化和政治上独树一帜,建立一种有别于美国的国际形象。欧洲认同政治是树立这种国际形象的核心,它应该是一个构成要件之间存在一种相互依存关系的系统工程。这一系统工程可从两个方面理解:一是欧洲认同之“自身”内容的构成,即对“欧洲性”(Europeanness)的不断梳理与探索,它是一种内观性(intro2 spective)的认同建构,表现为一种思想来源丰富的泛欧主义理念;二是欧洲认同之“他者”身份的构成,一般来说,欧洲认同的树立以“他者”身份或形象的存在为背景,并在与“他者”的比较中凸显和强化自身的共有特性,主要分为政治上、经济上、文化上等几种。政治上的他者:美国(霸权主义)与恐怖主义;经济上的他者:美国与日本(自由市场为主导的资本主义模式);文化上的他者:美国(文化霸权主义)、日本、土耳其与众多的移民人口(异质文化的冲击)等。这些分类不是一种机械的描述,而是对民族情感与心理体验方面的分层,抑或“投射认同法”(projective identification)。欧盟在土耳其加盟谈判方面的立场摇摆,从另一个角度讲是欧盟借土耳其“异质性”的伊斯兰文化作为参照,不时地激发欧洲公民对欧洲文化“同质性”认同感的政治手段。既然是“他者”,就一定在各种领域与“我族”(We2group)保持着一定的异质性或不同,有时候甚至与“我族”处于一种相互对立的关系。这种对“他者”身份的分类是动态的,随着社会历史情境的变化而变化。亦即不同历史时期的“他者”会有不同。“他者”的身份属性越明显,“我族”身份属性就越容易辨认,“他者”是确立“我族”形象与地位的参照物。欧盟力求在国际政治舞台上用“同一个声音”说话,经济领域寻求地区利益最大化,文化行动上尽力凸显“欧洲文化特性”,旨在建立一种不同于美国的国际形象。这种国际形象为所有的欧洲公民认识自我、唤起自豪感以及树立自信心提供了一个外观性(extro2spective)的心理参照和坐标。
从上述对欧洲认同的理论前提、内涵界定与认知方式三个方面的分析可以看出,现阶段的欧盟政治实质上是一种新的认同政治。欧盟层面上所有的政治策略和思想观念都将围绕这个核心议题展开,即建立一种共同的具有包容性的欧洲认同。这种认同的建构是一种循序渐进的、缓慢的过程,需要欧盟层面自上而下的政治管理和欧洲民众自下而上的态度改变两个进程的相互结合才能最终实现。欧洲认同建立的前提是尊重欧洲大陆的文化多样性与政治多元,即一种广义上的文化多元主义,只有在这个理论前提下,欧盟内的各种认同形态才能与欧洲认同共存、共进与共融,而前者又是后者得以建立的思想来源。欧洲认同的建构还是一个发现“他者”并与它相区别的动态过程,只有通过这种“认同投射”和相互比较的方式,欧洲认同的属性和特征才会更加显明。最为重要的是,欧洲认同与各种认同形态之间并不是一种简单的对立关系,相反,它的最终形成必须依赖于在特定的社会文化情境中与它们的交流与互动,共同组成一个认同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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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文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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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2410X(2010)022008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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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生祥(1972-),男,甘肃民勤人,浙江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博士,德国波鸿大学社会科学系博士后;浙江金华 321004
*本文为国家留学基金委资助项目“德国政治文化与欧洲一体化”(批准号20071020)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