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纸上的生命
2010-08-15张新华
● 文/张新华
写在纸上的生命
● 文/张新华
奶奶说,人的生命其实就是写在纸上的。大人物的生命最终是写在纸上的,小人物的生命最终也是写在纸上的。只不过大人物有大人物的写法,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写法。
李太白在纸上的痕迹是用诗和酒濡的;李清照在纸上的痕迹是用爱和愁洇的;辛弃疾、岳武穆、文天祥们在纸上的痕迹是用剑和血染的;而奶奶年轻时候的偶像方志敏则是用清贫和无畏刻下的。这些痕迹很浓很重,渗入整个民族几千年的记忆,并且历久弥新。芸芸众生和升斗小民们也极不甘愿生命之于他们仅如白驹过隙、一缕云烟,于是就有了一本本线装的族谱,一代代地续写着写在纸上的生命。
在乡间,一个宗族里对人最为严厉的惩罚,除了点天灯、浸猪笼这些听起来骇人但千百年来从不会也从不敢一用的大刑之外,真正敢于实施的莫过于“铲谱”了。“铲谱”也就是将一个人的姓名从那本线装的族谱上剔除,从此此人在族谱上将永远无名无姓,了无痕迹。“铲谱”既不要人命,也不伤人身,但是对于被惩罚的人来说却是今生今世、来生来世,乃至子子孙孙都抬不起头来的大事。一个人被铲了谱,就像一滴水被江河所拒绝,一粒沙为瀚海所不容一样,被写在纸上的生命就这样永远地被抹去,可见这种事情对人的伤害之重。在村子里,一般人宁愿被人骂作短命鬼,也不肯让人唤为无名老。人不管长命短命,只要来到这世上走了一遭,都会有一个写在纸上的生命永远地延续下去,而无名老却像一颗划过夜空的流星。
我们家族在上个几十年里遭受过很多不幸,我在那泛黄的族谱上看到过那些记载:爷爷大概四十来岁逝去,父亲三十左右归西,二叔的寿命长一点,约摸五十几岁。从记载里头可以看出,我的奶奶是需要何等的坚强和坚毅才能活下去的伟大女性啊!
我感受过奶奶暮年潦倒的生活,也端详过奶奶写在宣纸上的生命。族里修谱的先生们大概是出于对我奶奶悲惨一生的同情和尊重,在她那三指宽窄的空间上头加进了几个颇为溢美的词汇。
凝望着这几行沉重的文字,我却觉得这几个评价之于我奶奶是那么苍白而且无力。至今还在我血液中流动的奶奶,一生里头也是有过大向往,想过大作为、大担当的。父亲过世后,我由姨外婆收养,姨外婆家中无儿无女,境况还算不错,我的衣食也基本无忧。只是每到礼拜天和寒暑假,我总能听到十几里外老家的渡口上,那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在那棵老樟树下向我呼唤的声音。于是,我总是趁着姨外婆上畈出工的时候,一路小跑地偷着回去,和奶奶说说话、聊聊天,或者是和奶奶抱在一起哭一场。而每次回老家的老屋里没有外人的时候,奶奶就给我看那把藏在老屋厢房夹板里的大刀和锁在木头箱子里头的那张父亲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时的革命军人证书。
我记得那把大刀:乌亮乌亮的刀身,缠着红布的刀把,刀把尾部的铁环上还系着几缕红穗子,和我去年在中国军事博物馆看到的背在女红军雕塑身上的那把刀一模一样。奶奶年轻的时候,曾经参加过方志敏领导的队伍。那个时候,方志敏就在她们村子的晒场上用一根筷子和一捆筷子跟她们讲革命道理,奶奶她们几个就是迷上了方志敏才跟着队伍走的。奶奶她们跟着方志敏在磨盘山、武夷山一带打过游击战。只是后来和队伍失散了,就回家嫁给了我爷爷。奶奶说,后来听说方志敏在怀玉山被俘,她们几个还想等在路边准备劫下囚车,只是等她们联系到那几个人的时候,方志敏早已被押往了南昌。从那以后,奶奶就铁了心做一个农村妇女。奶奶说:“方志敏都死在下沙窝了,我的生命就写在你们老张家的族谱上吧,也好跟你爷爷、跟你父亲他们一起搭个伴。”
父亲那张革命军人证书我至今保存着。奶奶说:“你父亲就活在这张纸片上,十八岁我就送他去了朝鲜,战场上子弹都擦着眉毛飞了过去,清川江那么大的风浪他都泅过来了,而且还背着首长,他怎么就会在家乡的这条熟悉的河流里去了呢?”
为了这些事,我的族人,我的亲戚,包括年幼的我都曾经为奶奶以及我的家人编织过许许多多的设想。我们想,如果奶奶跟着队伍不失散,哪怕是解放后到处去找人证明自己曾经是老红军或者是红军失散人员,我们家将会怎么样?假如我父亲不英年早逝,凭他的经历、品质、能力以及他当时的工作地位,我们家又将会是怎么样?然而,随着年龄和阅历的一天天增长,我渐渐地认识到这些假想,永远也不可能存在,因为写在纸上的生命是永远不可能更改的。
(选自《散文》2008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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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指宽窄的空间里记载了家族的兴亡历史,能够在族谱上面留下名字是每个家族的人最希望的,可是仍然有被开除掉的,他们就像流星一样轻轻地划过了,留下的只是无尽的遗憾。奶奶是一位伟大的女性,她参加过革命,为国家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她悲痛的一生值得我们同情和尊重,于是在族谱里面有了体现,这也是对奶奶最大的肯定。已经年迈的奶奶没有什么奢望了,尽管受了很多苦,可是此时此刻她的心里也有了欣慰。奶奶的事迹会一代一代地被后人传颂。写人物而能够包含深刻的文化内涵,是这篇文章“出类拔萃”的关键。
(荐评/黑龙江铁力一中 何秀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