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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鄘风·桑中》主题的文化流变

2010-08-15杨敏

枣庄学院学报 2010年6期
关键词:男女诗经

杨敏

(铜仁职业技术学院,贵州 铜仁 554300)

在十五国风中,《鄘风·桑中》是历来争议较多的一篇,《桑中》是一篇描写男子与女子相会的情歌。诗歌从劳动中的采唐、采麦、采葑起兴,引出对美丽的姑娘的思念。诗以变换地理方位和姓氏的方式反复咏唱,并用每节末尾三句的复唱,来抒发着男子对约会情节美好的想象,有桑间的期盼,上宫的相约,淇水的离别,情意绵绵,回味悠长。

如果从风格上来看,《桑中》与《诗经》的开篇之作《关睢》有很大的相似之处。《关睢》的主题被汉宋以来的治诗学者认为是歌颂“后妃之德”,如孔子在《论语·八佾》里说:“《关睢》,乐而不淫,哀而不伤。”[1](P26)显示出其“正始之道,王化之基”的地重要地位。但是风格相似的《桑中》自汉代以来却被认为是靡靡之音、亡国之音,是淫乱的代名词,原因何在?

一、“桑中”、“桑间”与“濮上之音”

《毛诗序》解《鄘风·桑中》为:“刺奔也。卫之公室淫乱,男女相奔,至于世族在位,相窃妻妾,期于幽远,政散民流而不止。”《乐记》中有:“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止也。”[2](P1528)正好与《鄘风·桑中》诗的《毛诗序》:“其政散民流而不可止”字句相似,后人遂以为《乐记》所说的《桑间》即是《鄘风》中的《桑中》。同时把“桑中之喜”与“窃妻”联系起来的记载,始见于《左传·成公二年》:“楚屈巫聘于齐,且告师期,巫臣尽室以行。申叔跪从其父,将适郢,遇之。曰:“异哉?夫子有三军之惧,而又有桑中之喜,宜将窃妻以逃者也。”[3](P1897)而“濮上之音”《韩非子·十过》中有记载:“昔者卫灵公将之晋,至濮水之上,税车而放马,设舍以宿。夜分而闻鼓新声者而说之。……师旷曰:“此师延之所作,与纣为靡靡之乐也。及武王伐纣,师延东走,至于濮水而自投。故闻此声者,必于濮水之上。先闻此声者,其国必削,不可遂。”[4](P43)原来,“濮上之音”是指卫灵公在濮水之上的桑间夜宿时听到的琴曲。据师旷解释,那是殷商末年乐工师延为纣王所作的靡靡之音。武王伐纣,殷纣国灭身亡,师延自投濮水而死。卫灵公听到的,是师延的鬼魂弹奏当年为纣王所作的琴曲。这就是“亡国之音”的所指。

至朱熹《诗集传》:“此人自言将采唐于沫,而与其所思之人相期会迎送如此也。”并于《桑中》篇末注曰:“《乐记》曰:“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止也。按桑间即此篇”。[5](P30)《诗序辨说》又进一步指出:“此诗乃淫奔者所自作。”明确指出了“桑间濮上”、“桑中之喜”即是《鄘风·桑中》。

由此,“桑间濮上”、“桑中之喜”成了淫乱、亡国的代名词,《桑中》一诗也由爱情诗一跃而成为了“淫诗”。

二、《桑中》的内涵阐释

《桑中》这部作品,1000多年来被世人曲解,有其深刻的政治、历史、地理、风俗等原因。

中国作为最早的种桑养蚕的国家,农桑备而衣食足。桑林枝叶茂盛、结子繁多,先民把桑当做生殖的神灵加以崇拜,祈求繁衍不息。因此,桑林,在远古成为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地方。首先,是作为祭祀的神圣场所。《吕氏春秋·顺民》中有:“汤乃以身祷于桑林。”《艺文类聚》卷12(帝王部二)中也记载:“汤自伐桀后,大旱七年。殷史卜曰:“当以人祷”。汤曰:“吾所为请雨者民也,若必以人祷,吾请自当”。“遂斋戒,剪发断爪,以己为牲,祷于桑林之社。言未已而大雨,方数千里。”[6]由此可知先秦祭祀、祈雨的地方选取在桑林。

其次,桑林也是男女幽会,恋人表达情爱的地方。在远古时期,人类男女关系还处在蒙昧状态,直到西周,才有了一系列的婚姻礼仪制度,但是“礼不下庶人”,远古的“抢婚”“野合”等婚姻遗俗依旧很浓厚。为繁衍生息,官府甚至还鼓励男女野合、幽会,《周礼·媒氏》有载:“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奔者不禁。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司男女之无夫家者而会之。”[7](P733)如果“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还会受罚,而男女幽会的场所就是桑林,即《墨子·明鬼下》所称的“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此男女令所属而观也。”男女相会在远古是被认可的,男女在此尽情欢歌,享受爱情的欢娱,桑林成为爱情的伊甸园。商初的大臣伊尹的出身就是神秘的桑林:“有侁氏女采桑,得婴儿于空桑,母居伊水,命曰伊尹。”[8](P94)

到了汉代,罢黜百家,儒家思想成为正统思想。在礼的范畴上,强调男女关系是维系整个社会秩序和伦理关系的基础,提倡“男女授受不亲”、“发乎情、止乎礼”,并制定了嫁娶礼仪,限制同姓婚恋等,力图把产生于远古时代的桑林俚俗与与汉代的正统道德划清界限,直接针对的就是男女自由交合的古风。汉代以后尽管不乏美丽的采桑女,如《陌上桑》,但已从一个热情奔放、歌咏爱情的桑女演变为遵社会道德规范、相夫教子的烈女形象。直到宋代中期的“程朱理学”更是提倡“存天理,灭人欲”,这就造成了长期曲解贬斥《桑中》一诗的思想文化背景。

《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载吴公子季札听了鲁国的乐队演奏“邶、鄘、卫”以后,评论时便将此三诗统称之为“卫风”。邶、鄘、卫都是古国名。周武王灭殷以后,便将纣的京都沬(今河南淇县西北)附近地区封给纣的儿子武庚禄父,并将其地分而为三:北为邶(今河南汤阴县东南),南为鄘(今河南汲县东北),东为卫(今河南淇县附近)。武王并派他的三个弟弟管叔、蔡叔、霍叔分别守卫三个地方,以监督武庚,号为“三监”。武王死后,儿子成王年幼,由周公旦执政。管叔等散布流言说“周公将不利于成王”,并唆使武庚叛乱。于是周公率兵镇压,杀死武庚与管、蔡、霍等。接着又合并三地为卫,连同原殷民一起封给康叔,建都殷墟(今河南淇县),号卫君。因卫国与郑国相邻,风气相近,后以“郑卫之音”并称。《汉志》中称“卫地有桑间、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会,声色生焉,故俗称郑卫之音”[9](P1665)。“桑”、“濮”之“阻”指的是殷人遗迹,“亦亟聚会”的“男女”则系郑卫的后世居民,此正明示着郑卫居民对殷习的遵循。而《国语·郑语》中也说到:“谢、郑之间,其冢君侈骄,其民怠沓其君,而未及周德。”[10](P514)郑卫之地,正是周礼“王化”薄弱的地区,其所呈现的是一种与周礼相异质的生活情调,与《周南》、《召南》所代表的周礼规约下的正统生活大不相同,而与之相匹配的音乐也难以“中正平和”,才有了“郑卫之音”的“淫”。

清代的考据家学宗汉人,重考据,重征实。虽然《诗经》的情况有些特殊,不少篇章可能出自民间,作诗之义与圣贤之说本无关系,但是作品一旦获取了经的地位,就被解读出经旨经义。汉儒言诗,不出美刺二端,可以说是指出了考据学派的论《诗》精粹。姚际恒认为自《乐记》把“桑中”误以为“桑间”是始作俑者,“《乐记》之文纽合二者为一处,本属乱拈,不可为据”,“《集传》谓此诗其人自言,必欲实其为淫诗而非刺淫。夫既有三人,必历三地,岂此一人者于一时而历三地,要三人乎?大不可通。”[11](P73)戴震认为《桑中》一诗属于“美刺”:“以其所恶闻者使闻之,或庶几有救焉,苟有救于俗,诗之为功亦大矣。故讬为之人,代为之语,无害乎贤者闵时疾俗之意。”[12](P1860)并反驳了《诗序辨说》中的“淫奔者所自作”的论断。崔述用疑古为主要内容的儒学思想反复论证,也认为不得为刺,诗实言男女邀会,“有叹美之意,而无规戒之言”[13](P261)。清代的方玉润对揭开《桑中》的神秘面目有着巨大的贡献。他从抒情风格、语言风格、情景表现、虚实法门等艺术特征入手,竭力拨去笼罩在《桑中》研究上的迷雾,不顾传统而直探诗人原意,将《桑中》还原为文学作品,展示了它缤纷多采的风姿,认为:从“赋诗之人既非诗中之人,则诗中之事亦非赋诗人之事,赋诗人不过代诗中人为之辞耳。”对于“孟姜”、“孟弋”、“孟庸”一女性的名字,方玉润指出:“三人、三地、三物,各章所咏不同,而所期、所要、所送之地则一,章法板中寓活。”[14](P160)就是说为避免重复而采用的表现手段,实则一人。

当今的《诗经》研究异彩纷呈,除传统的研究外,一些学者采用了从民俗学,人类学、发生学等新的角度来探讨,为《诗经》的研究开辟了新的道路。疑古派郭沫若分析《桑中》一诗认为:“桑中即桑林所在之地,上宫即祀桑林之祠,士女于此合欢”,从民间歌谣的角度探讨了此诗反映出“祀桑林时事”。《诗经译注》(程俊英)称“这是一个劳动者抒写他和想像中的情人幽期密约的诗”。《春秋左传注》(杨伯峻)“《桑中》之喜”的注释:“《诗·鄘风》有《桑中》,为民间男女幽会恋歌”。也有学者认为上古蛮荒时期,人们都奉祀农神、生殖神,在祭典中,多伴有群婚性的男女欢会,《桑中》一诗所描写的正是古代此类风俗的遗留。即使到了现代,我国西南少数民族地区“三月三”等节日聚会,乡村男女仍然通过“对歌”幽约;云南泸沽湖畔纳西族摩梭人尚存男不婚,女不嫁的“走婚”制度,男女双方恋爱婚姻均有较大自由。这些都是古风遗存。

结 语

总之,无论是“亡国之音”、“美刺之辨”、古风遗存还是挚真的情诗等主题论点,其中皆包含着一定历史时代的道德评价,《桑中》已逐渐还原了它真实的面目。今天的我们应该用更豁达的眼光去看待《诗经》研究中的这种现象,不可违背历史去苛求古人。

[1]金良年译注.论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2]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0.

[3]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左传[M].北京:中华书局,1980.

[4]陈奇猷.韩非子集解[M].上海:上海书店,1986.

[5]朱熹.诗集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6]欧阳询,等.艺文类聚(100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7]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0.

[8]司马迁.史记·殷本纪[M].北京:中华书局,1984.

[9]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10]国语·郑语(卷十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11]姚际恒.诗经通论[M].北京:中华书局,1958.

[12]戴震.戴震全集[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5.

[13]崔述.读风偶识卷二[M].《续修四库全书》64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14]方玉润.诗经原始[M].北京:中华书局,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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