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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可以群
——以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在北宋的唱和情况为例

2010-08-15沈扬

枣庄学院学报 2010年6期
关键词:青玉案黄庭坚山谷

沈扬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词可以群
——以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在北宋的唱和情况为例

沈扬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诗可以群,是儒家对诗歌交际功能的揭橥,它确立了文人士大夫间以诗歌这种言志抒情的工具来进行唱和交流的传统。有宋一代,词作为一种独立的文体开始在士人群体中承当起“群相琢磨”的作用,士大夫不独假诗歌传达关怀和理解,复借雅词寄托朋辈之深意、党人的契合、兄弟之亲情,这种词的唱和一方面有着其自身的政治文化背景,另一方面,则从客观上繁荣了宋词的创作舞台。

贺铸;宋词;唱和;《青玉案》①

本文拟从“词可以群”这一诗学理论角度来研究分析北宋时期文人唱和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的情况,来观照词体在苏轼及其之后创作的新与变,也就是文人渐渐打破以诗言志、以词言情的传统,词在表现文人闲情雅兴的同时,开始担当起言志的作用,并且在文人圈子中开始承担“群相琢磨”的交际功能。元祐诸君子之间的雅词唱和蔚然成风,可以作为本文结论的一个显证。在此之外,一些为时人推崇的具有典范意义的词作不断被人唱和翻新,这种文学的典范意也可以认为是文士间交流共鸣的有力证据,贺铸《青玉案》即属此例。基于以上文学史和文学研究的事实,拙文拟借鉴“诗可以群”的说法,进而提出“词可以群”来概括宋代士大夫以词相酬唱的文学现象。其实质同“诗可以群”略同,都是士大夫借以交流、探问、互寄关怀和群相琢磨的手段,后者一定意义上来说乃是诗歌交际功能向词坛的渗透,同时也是宋人“破体”观念的一种表现形式。

今检索中华书局版《全宋词》,终赵宋一代共有104首《青玉案》(逸词除外),其中唱和贺铸《青玉案》的有20首之多,其中北宋的有苏轼、黄庭坚、黄大临、惠洪、李之仪五人(蔡伸和冯时行生北宋末年,其主要生活经历在南宋初期,故不案在本文讨论范围内),当我们将视角注目于这五人的身份时候,便会发现,这五人大致分为两个系统:其中苏轼、黄庭坚、李之仪皆为元祐党人,而惠洪、黄大临虽未入党籍,却同元祐诸君有着笃深的交情,黄大临乃黄庭坚之族兄,惠洪同苏黄的交往事迹皆为人所熟知,其《石门文字禅》中与苏黄多有唱酬,可见,在北宋唱和贺铸《青玉案》的五人中,呈现着群体性的特征。

根据前面的统计,五人词非作于一时,但都来唱和贺铸的词韵,这不能用巧合来蔽之,我认为可以从这样两个个方面来思考原因:第一,贺铸《青玉案》翻新言愁的传统意象和技巧,未落俗窠,状难写之情于目前,传不尽之意于言外,比兴之外复有寄托,成为当时词坛创作中的典范之作,这一点我们从文人诗话笔记中既可以窥见,周紫芝《竹坡诗话》尝言:“贺方回尝作《青玉案》词,有‘梅子黄时雨’之句,人皆服其工,士大夫谓之‘贺梅子’。[1](P341)可见,贺铸的《青玉案》在当时文坛上反响很大,士人皆服,尤其是其词的末尾一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用比兴的手法,以可睹之景状难言之愁绪,最为人称道,令人争唱。另据南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二十一载:“山谷尝手写所作《青玉案》,置之几研间,时自玩味。”,(同书)又“山谷云:“此词少游能道之”,作小诗曰:“少游醉卧古藤下,无复愁眉唱一杯。解道江南断肠句,而今惟有贺方回”。[2](P472)《宋史·贺铸传》亦载此事,文辞略有出入而已。苏黄享誉当时文坛,其在士大夫群体中的影响力非可小觑,往往他们称道的诗词作品会得到周边文人的关注,这种关注势必扩大贺铸词的影响圈,从而引来更多的唱和是可以理解的;第二,贺铸同苏轼、黄庭坚、李之仪辈元祐旧党多有多有交往,李之仪《姑溪居士前集》中有《跋小重山词》、《题贺方回词》诸文,推许之意,溢于言表;黄庭坚在当涂之时,贺铸亦往访之,并试《雁后归》词,事后山谷更相赠答;贺铸早年不入官阶,入仕之初亦居闲职,直到擢为承事郎才真正进入了官场,而举荐贺铸的正是时任翰林学士的苏轼。贺铸诗集中同苏轼唱和的共有5首,分别作于元丰和绍圣两朝,熟悉苏轼生平的人都知道,在元丰、绍圣两朝,苏轼经历了人生的低谷期,先是元丰二年乌台诗案之勘,绍圣元年则遭贬谪英州,时人或畏受牵连,皆远之,唯有贺铸还常常写诗怀念,从中可见贺铸为人正直的一面以及他个人对处在患难中的苏轼的理解和支持。这种同声相求的心态自然拉近彼此的心理距离,互相唱和彼此之诗韵、词韵亦属情理之中。正乃钟嵘《诗品序》所谓:“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3](P2)北宋新旧党争的不断演变和深化导致了苏黄及其周边文学的特殊性质,在放逐与回归之间演绎出众多文学的经典,并在争奇斗巧的竞赛里更新了文学创作尤其是诗词的创作手法、主题,以士大夫间的唱和之风抒写了当时文学的繁盛。

在这5首《青玉案》中,苏轼首起唱和,其《青玉案和方回韵送伯固归吴中故居》[4](P716)作于元祐七年壬申扬州任上,当时苏轼已经是57岁的垂暮之人。元祐时期是旧党回归中央、重整旗鼓而新党纷纷遭罢黜的时期,按理说,苏轼此一阶段的生活应该是相对安逸的。的确,同他在熙宁、元丰年间的贬谪生活相比,元祐时期确实应该是苏轼人生中一段相对平静的经历,但随着旧党内部的分化,洛、蜀、朔的派系之争开始出现苗头,其具体细节在此不赘述,但这种派系斗争给苏轼带来的确是自乞求外任,故自元祐四年至八年,苏轼先后出守杭州、扬州、颍州、定州,这首送别好友苏伯固的词就作于扬州任上。是年八月苏轼被召回京,好友苏坚从苏轼游已经三年,未曾还乡,今当远别,东坡为表达三年来对好友苏坚相濡以沫的酬谢,遂作小词以寄:“三年枕上吴中路。遣黄耳、随君去。若到松江呼小渡。莫惊鸥鹭,四桥尽是老子经行处。辋川图上看春暮。常记高人右丞句。作个归期天已许。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

是词起句便道破苏坚与己三年往来的经历,朱祖谋《东坡乐府》卷二:“案伯固于乙巳年从公杭州至壬申年三年未归,故首句云然。”[5](P717)次句用事而不泥于事,以东晋陆机之黄犬伴伯固归乡,其中自有奉送之意,然黄犬为陆机捎家书而来,却隐含着苏轼对于伯固归乡之后牵挂,盖冀其书信常往来之意,惜别之情、惦念嘱托之意隐然其中。下阕又用盛唐诗人王维辋川闲居之事,以王维同裴迪在辋川中的安闲自在比之以自己和苏坚些许年来的往来,委婉传递出对苏坚的感激之情。末以白居易侍妾小蛮比拟伯固之妻,以为伯固身着春衫固出其妻之手,然三年以来,却每每被西湖雨沾湿,更隐隐道出东坡对苏伯固三年中与之游、为之伴的酬谢,好友今当远别,惜别中有牵挂,感伤中带忧愁。在《东坡乐府》另有一首《生查子·诉别》[6](P714),据今人的考证,也是赠别苏坚还乡的同时之作,今录之:

三度别君来,此别真迟暮。白发老髭须,明日淮南去。酒罢月随人,泪湿花如雾。后夜逐君还,梦绕湖边路。

如果说前者情感表达较为隐晦的话,那么这首《生查子》则将送别之情、别后愁绪表现得一览无余,笔者以为,此词正可为上面的《青玉案》提供注脚,前者是追忆往昔年华以见今朝离别之苦,是实笔;后者是梦语、是醉话,以见别后惆怅之感,是虚笔;一虚一实,相互映照,表现出苏轼对苏坚将别的无限感伤。

苏轼之词中所见出的乃是朋辈间依依惜别、难舍难分的牵挂,李之仪所和《青玉案》[7](P1008)则见出党争给文人心态所蒙上的阴影,文人畏祸,不得不把内心的情愫以幽微隐晦的方式写出,这一点上,李词最为特色:

小篷又泛曾行路,这身世、如何去。去了还来知几度。多情山色,有情江水,笑我归无处。夕阳杳杳还催暮,练净空吟谢郎句。试祷波神应见许,帆开风转,事谐心遂,直到明年雨。

其题下有“用贺方回韵,有所祷而作”的款识。从词的感情基调来分析,似是作者的自伤自悼、兼伤友人之作。据《宋人年谱丛刊李之仪年谱》:崇宁元年六月,以草范纯仁表被逮入京,既而贬当涂[8](P3138)。《贺铸年谱》则分明记载着贺铸于崇宁元年壬午,与郭详正、李之仪游于当涂,故这里笔者以为,李之仪于是年用贺方回韵是有道理的,一者为自己的贬谪而哀伤,再者,其好友苏轼、范纯仁谢世,李之仪借此词来表达自己的悼念,也是情理之中。从这首《青玉案》中也能读出姑溪居士一贯的浅近和自然。词之上片写自己身世之凄,“这身世、如何去”传达出的是失意中人的感伤和迷惘,“多情山色,有情江水,笑我归无处”似化用好友苏轼元祐六年杭州任上的《八声甘州》“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9](P668)句,只是苏词显得豪放,而李词略带忧愁,但笔者认为,此处用好友之句,不是没有原因的。苏轼建中靖国元年卒于常州,李之仪元祐闻之,为之作挽词;崇宁元年,苏辙葬苏轼于汝州,李之仪致奠,同年,即因为范纯仁草遗表而被捕入京,一连串的遭遇给李之仪的内心带来了巨大的创痛,一面是好友的离世,一面又是为蔡京等人巧加陷害、罗织罪名而遭遇贬谪,故此词既有伤己之遇、亦兼有缅友之情。下片则照应了题下小序,有所祷念,然作者祈祷的仅仅是“帆开风转,事谐心遂”而已,其中隐含着党人畏祸心里,并含有终焉之意。

同苏轼和韵之词一样,李词中亦兼及彼此,尽管这种情绪在后者词中表现得更加隐晦,在前者里展现得更加直白,这种差异是和当时的政治环境紧密相关的,苏轼词作于元祐七年,当时是旧党执政、新党离朝的时期,苏轼虽请外任,然政治生活却相对宽松,不当有黄州期间的畏祸心态,故其词显;而李之仪填词之时,正值新党掌权,旧党纷纷遭贬,自己也深陷囹圄,政治畏祸情绪较重,故其词隐。然而通过分析我们可以看到,词在两位作家的笔下充当了诗歌的功能,表现了士大夫之间的深情厚谊以及个人身世的感慨,而这种功能在苏轼之前经常是由诗歌来承担的。

如果说,前两首和韵表达的好友惜别之情、个人身世之慨,词的交际性功能尚未得到充分体现的话,那么,接下来三首围绕着黄山谷宜州之贬的唱和之作,则可以进一步佐证本文的论点。

据《山谷年谱》所载:(崇宁四年)二月六日与诸人饮饯元明于十八里津,又二十六日得元明二十四日丁卯书,寄诗一篇、《青玉案》一篇。[10](P3117)。故黄氏兄弟唱和《青玉案》当在崇宁四年,此时正是新党回归朝廷、旧党纷纷外方的又一个新的轮回的开始。吴曾《能改斋漫录》[11](P470)卷一六《乐府》云:“(山谷)及谪宜州,山谷兄元明和以送之。云:“千峰百嶂宜州路,天黯淡,知人去。晓别吾家黄叔度,兄弟华发,远山修水,异日同归处。长亭饮散尊罍暮,别语缠绵不成句。已断离肠能几许?水村山郭,夜阑无寐,听尽空阶雨。”山谷和云:“烟中一线来时路。极目送、归鸿去。第四阳关云不度,山胡声啭,子规言语,正是人愁处。别恨朝朝连暮暮。忆我当年醉时句。渡水穿云心已许。暮年光景,小轩南浦,同卷西山雨。”洪觉范亦尝和云:“绿槐烟柳长亭路,恨取次,分离去。日永如年愁难度。高城回首,暮云遮尽,暮断人何处。解鞍旅舍天将暮,暗忆叮咛千万句。一寸危肠情几许?薄衾孤枕,梦回人静,徹晓萧萧雨。”从这则材料可以看出,围绕着黄山谷宜州之贬,其兄黄大临、僧惠洪以及黄庭坚自己皆以唱和贺铸之韵来表达对山谷遭贬黜的理解和关怀,并从中见出亲情和友爱。尤其以黄山谷与兄大临的唱酬最能说明问题。山谷将去赴宜州,黄大临以宜州地僻山远,故为山谷忧,二人当时皆已经白发迟暮之人,故黄大临有同归之愿,其情甚笃可见。然而黄庭坚最终还是离去,故下片以弟去后之醉不成欢惨将别的形象,续写出一段凄凉晚景,夜阑无眠,惟思山谷,然人去庭空,独自听雨,读之令人感喟。其和方回之韵,而能不泥于方回之词,从主题到意象都有翻新,于尺牍片简间寄寓着深深的哀伤和挂念。据《黄庭坚年谱新编》所载:崇宁四年乙丑,得伯兄大临书,寄来诗及《青玉案》词各一篇[12](P416)。黄庭坚的和词中倾注了兄弟之情、和万里乡关之念,观其所和之《青玉案》在艺术上较黄大临则更加注重翻新与独创,以“第四阳关云不度”这句为例,点化“阳关第四曲”的语典,在山谷手中却翻出了新声,在山谷笔下,阳关第四曲的奏泊竟然使风云为之变色,烘托出惨别之情肠,并用山胡、子规之声以加强渲染,可谓有呕血之哀。词之下片正与黄大临的下片相互映照,都以孤馆苦雨入词,并以人去庭空入境,一种相念之感,两地独语之愁,正符合所谓“群相琢磨”,二人以词之唱和,相互寄托哀思,客观上说,体现出了词的交际功能。

惠洪所和在后,但其词从意象到意境到手法,均以黄氏兄弟之词为参照,因袭的痕迹很重,而从下片一句“一寸危肠情几许?”则又另读者想到贺铸词下片之“试问闲愁都几许?”之问,然贺词自问并有自答,且因答语中言愁之妙绝一时而争价一时,相比之下,惠洪词的创作就黯淡了不少。然此处并非以其艺术特色论,乃因其所和《青玉案》词在山谷宜州之贬之后而作,是黄庭坚周围士大夫、诗僧群体为山谷所发的嗟生之叹,笔者认为,其中所注入的友情关怀和朋辈理解才是此词的意义所在,同时也为本题“词可以群”的合理性提供了有效的立论依据,揭示出词在苏轼及其周围士大夫群体的创作中所体现的新与变,以及新变之后所产提升的交际性意义。

结 语

今考察《全宋词》苏轼之前的词人唱和情况很少,至苏轼开始出现了大量的词人彼此和韵、用韵之作,应该说这种文学现象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新变。这种新变的背后,有着深刻的文化背景和政治动因,赵宋右文政策的大力推行,加之宋代党争政治使得士大夫阶层分化离合,出入于庙堂和山水之间,造成文人畏祸的心态,这两点则是从内外影响方面促使词的唱和的繁荣,并在繁荣中形成了词可以群的特殊景观。

[1]何文焕.历代诗话(上卷)[M].北京:中华书局,1982.

[2]魏庆之.诗人玉屑[M].北京:中华书局,1978.

[3]陈延杰.诗品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4][5][6][9]分别出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7.

[7][13][14]唐圭璋等.全宋词(第二册、第四册、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0.

[8][10]吴洪泽,曾枣庄.宋人年谱丛刊(第五册)[C].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3.

[11]吴曾.能改斋漫录[M].北京.中华书局,1960.

[12]郑永晓.黄庭坚年谱新编[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7.

[责任编辑:李成文]

I207

A

1004-7077(2010)06-0041-04

2010-10-13

沈扬(1986-),男,河南新乡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2009级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宋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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