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牟宗三的“良知自我坎陷”说
2010-08-15郭延坡
郭延坡
(中共天水市委党校《天水学刊》编辑部,甘肃天水 741018)
评牟宗三的“良知自我坎陷”说
郭延坡
(中共天水市委党校《天水学刊》编辑部,甘肃天水 741018)
“良知自我坎陷”说是牟宗三哲学体系的重要一环,是对新儒家“内圣开出新外王”命题的具体阐述,也是新儒家在中国如何走向民主、科学这一问题上的学术探求,然而这一理论又有其不可克服的内在矛盾。
牟宗三;良知自我坎陷;内容;实质;影响
科学与民主问题是近现代中国社会最为突出的一个问题,也是新儒家尤为注重的一个问题。对这个问题的论证,集中反映在他们关于“返本开新”,即“内圣开出新外王”的论述上。在这一方面,牟宗三的“良知自我坎陷”说体系之精微、用心之良苦,尤为其中的代表。“良知自我坎陷”说是牟宗三的一个重要观点,在他的哲学体系里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对整个新儒家学派也具有相当广泛的影响。全面解读牟宗三的“良知自我坎陷”说,对于我们深刻理解中国传统文化在中西文化交流中所处的地位,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牟宗三“良知自我坎陷”说与其“三统”说密切相关
所谓“三统”,即道统、学统、政统。道统即具有形而上意义的道德、宗教;学统即源于古希腊的学术独立精神;政统即政治体制之发展,在现代西方则为民主政治。牟宗三认为,这三统的关系是:道统为笼罩,学统、政统为“中间架构性的东西”,道统为体,学统、政统为用,为事功。这三方面对现代化的社会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道统之肯定、学统之开出、政统之继续,必须三者并立。这里既强调道统的纲维性、统摄性,又强调学统与政统即科学与民主对现代社会的意义。但是,在中国传统社会却只有道统而无学统与政统,只有儒家的心性之学,只有关于道德、德行之知的学问,而没有民主、科学的传统。牟宗三认为,学统与政统虽然是“中间架构性的东西”,不是最高境界的学问,但是对于人类的社会生活,对于“道德理性”的实现来说,却是必不可少的,而中国传统文化在以往的发展中却正缺少这一层。
牟宗三认为,这种状况是由于中国文化偏重于“德行之知”而造成的。我们知道,儒家文化的一个主要特点就是强调天人合德、物我无碍,认为人经过不断地道德实践,践履修行,最终达到一种天人合德、物我无碍的最高人生境界。新儒家也正是以此为论证方向,把心性、道德等人内在的东西论证成形而上的宇宙本体。所谓本心、仁体、良知、道德实体、宇宙本体,在新儒家看来是一回事。正是这种把对心性、道德的体验作为唯一的或至上的知识,忽略了关于自然的“等而下之”的知识,从而失去了科学传统;注重了道德修养、人生境界的提升的向上性,忽视 (否定)了个人感性欲求方面存在的现实性和合理性,从而错过了民主政治的建立。牟宗三认为,正是由于中国文化偏重德行之知,忽视“闻见之知”,造成了中国传统文化里只有道统——儒家道德学问,而没有学统与政统——科学与民主。他说:“它(中国文化生命的发展)实在是缺少了一环,在全幅人性的表现上,从知识方面说,它缺少了‘知性’这一环,因而不出现逻辑和数学;从客观实践方面说,它缺少了‘政道’之建立这一环,因而也不出现民主政治,不出现近代化的国家政治与法律。它的基本精神是以个人姿态而向上透,无论是理性的一面的圣贤人格或是才气一面的英雄人格。”[1]
二、牟宗三“良知自我坎陷”说的产生及内容
牟宗三认为,单凭道德修养是不能有现代化的政治经济的。他认为,传统的外王即治国平天下其实并不是外王的全部,治国平天下的外王还有其内部的特殊结构,即还必须包括科学与民主。修身、齐家等道德修养能直接达到表层的治国平天下,但不能直接开出科学与民主来。所以,从德性修养到现代社会的政治经济,从修身齐家到现代的民主政治和科学进步,这中间必须有一个“间接的曲折”,这个“间接的曲折”,就是著名的“良知自我坎陷”。所谓“良知”,就是本心、仁体、道德实体,在儒家看来是作为道德实践和宇宙生化的本源的东西。牟宗三认为,良知本是圆满无碍、仁智合一的,它在形而上的高度统摄着事实世界。它本身是道德本体,属于意义世界,它不能直接进到事实世界,所以内圣不能直接开出民主与科学的新外王。从意义世界到事实世界,从德行之知到闻见之知,从对道德本体的直观体验到世俗社会的感性欲求,从道德良知到民主与科学的新外王,这中间必须经过道德良知的自我坎陷。所谓“坎陷”,就是曲通、转折,就是由天人合一、仁智不二变为天人对峙、仁智分离,就是由道德仁心的向上提升转而为向下开展。牟宗三说:“它 (曲通、转折)要求的东西必须由其自己之否定转而为逆其自性之反对物始成立,它要求一个与其本性相违反的东西。”牟宗三认为,中国现代化的外王事功及民主政治和科学精神的确立,只有经过良知的自我坎陷才能间接生出来。良知之所以能够自我坎陷,能够经过自身的否定走向它的对立面,从而在中国开出民主与科学的外王事功来,是因为良知本身就包含着可以推出外王事功的潜在能力。如道德实体是仁智合一的,这本身就说明它既有仁,又有智,既有表现为关于心性本体之体验的德行之知,又有包含关于事实的、经验的闻见之知。也就是说中国儒家文化里已经内在地包含了民主与科学的种子。所谓“中国不出现科学与民主,不能近代化,乃是超过的不能,不是不及的不能”。因而,民主与科学的实现,不必向外寻求,只须经过道德良知的一个中间曲折,就能从中国文化本身开出民主与科学来。
牟宗三不同于以上两种观点的地方在于:一方面深刻体会到民主、科学对于中国现代化的重大意义,强调现代社会必须“三统并立”;另一方面又不再走“古已有之”的老路,而是承认民主与科学这两样东西在中国文化里原本是缺乏的,中国社会有道统而无学统和政统,并且承认中国文化偏重“德行之知”是一大缺憾。正是基于这样一种认识,他站在儒家心性之学的立场上,才提出了“良知自我坎陷”说,以说明如何在中国文化里转出民主、科学来。“良知自我坎陷”说的另一高明之处在于,正是由这一学说开始,新儒家的著名命题“返本开新”即“内圣开出新外王”才真正获得了它的实际意义。在牟宗三的学术生涯中,最先进入他的学术视野的便是外王与内圣即科学、民主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问题。在他的哲学体系里始终占据中心位置的也是有关对民主与科学问题的论述,不但他的“良知自我坎陷”说,其他如“三统”说、政道与治道等,实际上都是讲的内圣外王问题。可以说,正是对民主与科学问题的精微的概念分析和细致的体系构建,给牟三宗带来了广泛的声誉。
牟宗三之前的新儒家对民主与科学基本上有两种态度。第一,认为民主、科学这两样东西,中国古已有之,是“吾家旧物”,只须从中国故旧中发掘,使之光大,就能使中国走上富强、民主和科学之路,如孟子的“民贵君轻”思想等就是中国文化里的民主成分。同时,中国古代很长时间里科技水平处于世界之首,证明中国亦有科学。这一观点承认民主与科学的作用,代表人物有钱穆、张君励等。第二,认为民主、科学确非中国文化所固有,中国文化里缺乏这两样东西,民主与科学确为西方文化之特征。但是,西方的科学文明和民主政治走到近世已近破产,已经走到了绝路,非但中国不必学习西方,相反西方文化还必须援中国文化以自救,否则没有出路。这一观点是根本否定民主与科学的现代意义,代表人物有唐君毅。
三、牟宗三“良知自我坎陷”说的实质和影响
“良知自我坎陷”说在给牟宗三带来广泛声誉、影响一代学人的同时,也必然地受到了各方的批评。概括起来,批评者主要提出了两种看法:一种是牟宗三的“良知自我坎陷”说其实并没有超出最初的“中体西用”说。其基本要义还是企图从中国儒家的道德良知转出本属于西方的民主和科学来,即还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因而比之其前辈并无多少高明之处。另一种是正因为牟宗三的基本立场还是儒家的心性之学,他把道德心性视为决定一切的本源、本体,那么,牟宗三企图由这个决定一切、完满无碍的道德心性本体向下开出科学与民主的新外王来,就只能是一句空话。由于牟宗三本人所坚持的儒家心性之学的立场,他的这一学说本身及与其整个哲学体系和新旧儒家的心性之学之间,尤其是与人类社会发展、科学民主发展的现实过程之间都存在着深刻的内在矛盾。第一,在牟宗三的哲学体系里,讲三统并立,实并非三统并重,而总是道统处于笼罩性、统摄性的地位。也正是因为道统——道德良知的圆满无碍和对外王事功的笼罩、统摄,它才能够自我坎陷。但是,这里就有一个问题:既然道德良知总是处于笼罩和统摄地位,它总是圆满无碍,那么良知的自我坎陷究竟是一个怎样的过程呢?良知之坎陷与否究竟有何不同?牟宗三在这一点上的论述是相当混乱的。我们知道,牟宗三的“良知自我坎陷”说类似于德国古典哲学中的“辩证否定”。事物经过辩证否定,其性质已经发生了变化,一事物已经变成了它事物,A变成了非A(辩证意义上的)。然而,道德良知经过自我否定、自我坎陷后是什么结果呢?它是否变成了“非良知”?如果坎陷后的道德良知仍然保持其本性不变,它仍然是圆满无碍、仁智合一、统摄万方,则它的坎陷如何体现?这样就如同批评者指出的,牟宗三的良知经过自我坎陷以开出民主科学的外王事功的全部论证等于一句空话;如果自我坎陷后的良知由圆满无碍、仁智合一变化而为仁智分离、天人对峙,那么,这种仁智分离的状态是应然还是实然?即是经过人的道德实践的努力向下才能实现,还是它本来就是一种现实的状态?若是前者,即人类的道德实践必须向下,朝向物质的、事功的、感性欲求的方向前行,才能致以民主科学的外王事功,实现国富民强、人民幸福,则新儒家们所孜孜以求的通过人的道德向上提升,达到天人合德的高妙境界的种种努力,岂不正与之相反?也就是说内圣与外王岂不是截然对立?若是后者,这种仁智分离、天人对峙的状态本是现实世界的实然,则新儒家们力求为儒家心性之学证立形上根据岂不大谬!因为,既然现实世界本来就是天人分殊、相互对峙的,则人内在的道德修养、道德实践怎么能是宇宙万物生化的根源呢?由此可见,牟宗三的良知自我坎陷说本身以及他的整个哲学体系确实存在着无法克服的内在矛盾,有着不能自圆其说之处。第二,牟宗三的“良知自我坎陷”说是直接借用黑格尔的“精神之内在有机发展”的观点的。我们知道,黑格尔认为“绝对精神”是宇宙的本源,它是精神,但它本身又内在地包含了自然世界的因素,因而能够通过自身的否定外化为自然世界。牟宗三的学说论证方式同黑格尔一样,他所谓的道德良知本身包含着事实世界、外王事功,因而能够经过自我坎陷而开出外王事功,这完全是从概念到概念。这种运用思辨方式证立形而上学,无异于缘木求鱼,本就是形而上学在近现代衰落的原因之一。所以,牟宗三的良知自我坎陷说看似精深,实则陷于概念游戏,并未说明良知如何坎陷,内圣如何开出新外王。第三,由良知自我坎陷而开出外王是否必要呢?牟宗三认识到,中国文化的特点是过分注重“德行之知”,注重于道德的修养、心性的提升、人生境界的完满。而对于这些方面的注重,正是中国文化里没有出现民主科学的原因。虽然牟宗三发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但是他并没有因此得出必须改造中国文化的结论。相反,他站在儒家高扬心性之学的立场上,提出这一“良知自我坎陷”说,目的仍然是想在中国文化内部寻求发展民主科学的种子。从这一点来看,他和钱穆、张君励等持“古已有之”之说,从中国故旧中寻找民主与科学的思路并无二致,所达到的客观效果都是对西方先进文化的排斥和否定。然而,对于民主政治来说,企求于道德理想的高扬,或企图从“道德本体”里经过某种方式彰显出来是行不通的。事实上,正是肯定人的感性欲求,而不是所谓的道德提升,是承认人的个性差异的合理性,而不是一个普遍但虚妄的道德本体,才是民主政治得以建立的基础——它的自然法理论和契约精神正说明了这一点。所以,民主政治的开出只有从社会关系中有关个体利益、权利、制约等最基本的行为规范去讲才是正途,而不必先追求道德本体、良知的完满呈现,然后再由良知向下转折生出民主政治。同样对于科学亦是如此,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本来就是以人们对物质财富的追求、感性欲望的满足为根本动力的。近代科学精神是学术独立伴之以对自然和社会分门别类的学科研究而展开的,它要求人们把注意力放在人以外的自然、宇宙上,关注的焦点是外在的自然宇宙,而不是内在的道德体验,是主客对立、物我对立,而不是主客混同、物我合一。因此,科学的出现也并非由道德的因素起主导作用,并不能由儒家的内圣而开出来。
[1]牟宗三 .牟宗三新儒学论著辑要:道德理想主义的重建 [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 1992.
[责任编辑 常和平]
B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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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6701(2010)04-0024-03
2010-06-10
郭延坡 (1971-),男,河北望都人,本科,中共天水市委党校《天水学刊》编辑部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