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土案》看陶冶对小环境的影响
2010-08-15陈雨前
杨 玲 陈雨前
(景德镇陶瓷学院,景德镇:333001)
《白土案》始于道光十七年,经一任知县,三任知府,三任道员审理,至道光二十二年正月水落石出。因其以陶冶所用白土而起,故称白土案,载于同治《南康府志》卷四《地理·物产·附白土案》。
南康府星子县,背靠庐山,面临鄱阳湖,道光年间隶属江西省南康府。道光二十年有县民徐坤牡等租山开挖白土,被星子县县主杖责一百,关押不释。为此,星子县民向家福、李正皆等将此事告于江西省道员“福”,诡辩御窑所用之土为星子白土,认为开挖白土上关御用,下及民生,无碍田园庐墓,不应封禁,从而要求释放无辜被关的徐坤牡。由于此任道员去世,案件搁置,至二十一年九月,又有徐坤茂称“取星土造瓷年久相安,毫无关碍”要求新任道员亲自查勘造册,侦明此案。
听及此,似乎此案为一正直百姓,不畏强权,越级上告,以救兄友的英雄演义。然而经历任道员知府知县详查之后,此案就变成了奸商祸害百姓,清官明察秋毫的推理剧了。
案件重理,在道光十七年间,前王知府任内,就有贡生欧阳步陛等,以“庐山为康郡地脉,农田水利攸关,向不准外县民人附山开采。”为由,状告都昌县民徐坤牡等人“租山设厂,挖取白土,伤残龙脉,洗土淘沙,充塞山涧,以致堰水不通,农田受害,于地方大有关碍。呈请示禁,以保地脉而卫田庐等情”,呈请王知府批准,示禁开挖白土。
至道光十九年奉前巡道“德”札,南康知府、星子县县令连同德化知县“吴”一起详细调查白土是否为景德镇御窑厂所配用之高岭,是否为民间制瓷必须之用,其开采是否有碍田园庐墓,再绘图造册以作定夺。
据星子县绅民汪自清等九十八人呈词,“星邑近年被徐坤牡等挖庐山白土,伤残龙脉,洗土淘沙,冲塞港堰,农田受害,庐墓遭戕,实于地方大有关碍”于是星子县的开挖白土照旧封禁。
道光十九年的判决经后任吴丞审理后,维持原判,仍请示禁。吴丞审理此案,详细勘察地方,勘明御窑所用之土系出产鄱阳、浮梁、祁门三县交界处,同时分析开挖庐山白土,于田园庐墓有碍,危及龙脉风水,条条是到,同时他所给的禁止开挖白土的理由也正是陶冶对于地区环境的部分危害。
1 于田园有碍
陶瓷生产过程中有一重要环节谓之淘洗,即开池将已粉碎之瓷土倒入淘洗池中,经翻搅后沉淀,细料流出进入下一池,以此得到精细泥料。“造器者将两土等分入臼舂一日,然后入缸水澄,其上浮者为细料,倾跌过一缸,其下沉底者为粗料。细料缸中再取上浮者,倾过为最细料,沉底者为中料。”[1]《浮梁县志》中说得尤为详细:“淘练泥土:造瓷首需泥土淘练尤在精纯,土星石子定带瑕疵,土杂泥松必至拆裂,淘练之法多以水缸浸泥,木耙翻搅,标起渣沉,过以马尾细箩,再澄双层绢袋……幅中所载器具人工描绘淘练情形悉备”[2]。
星子县的土经淘洗后“三分成土,七分成沙”,相对于“麻仓土可淘净泥五十斤”来讲,不是什么优良矿土。
“据都昌县民厂户徐坤牡、徐卜昌、余和谟、王南正、徐世腾、项森太、万光元、冯旺金,星子县民厂户夏锡忠、张福兴、陈崇喜、项家福、胡传明、夏尔瑜、夏锡敏、夏锡光、余向才、余海浪、徐振启等同供;伊等在大排岭、七溪垅、夏家垅、余家斜、五福港等处开挖白土,共有四十九厂,俱在贴近港堰处所,开池堵水,洗土做成土块,运往景德镇售卖。所有洗出沙泥,或顺水流入港内,或堆积港边,港水自上首大排岭发落,流入龙门赵家等堰,与白鹿洞涧水汇入猛龙涧,合流至大堰龙潭桥等处入湖。港边两岸均系军民田亩”。
按照“三分成土,七分成沙”的比率计算,这四十九处土厂开挖白土所产生的泥沙量是惊人的。这些泥沙有的顺水而下,至于河水缓流处堆积,或者顺灌溉用沟渠进入农田。在水流流速较慢的地区,泥沙沉积,会抬高河床,堵塞堰坝,后果严重。而进入农田的泥沙将会覆盖掉耕土,造成土壤的固体(土壤矿物质、有机质、微生物)、液体(土壤水分)、气体(空气)之比急剧变化,造成被覆农作物的难以正常生产甚至死亡。
然而“康郡壤地褊小,背山面湖,土脊民贫,不通商贾,星邑之民,终岁辛劳,惟藉本地所产米榖杂粮以资俯仰,并为完纳赋课之需。”本就是土脊民贫的地方,再经山石开采田被沙淤,对当地农民来说的确是灭顶之灾。
文中提及“据举人汪自清、刘熙敬,贡生张树德……生员……监生……供称……自夏家垅夏姓在景德镇烧窑,始取白土运赴景德镇售卖,获利数倍。以后即有星、都两县民人徐坤牡等,陆续在大排岭、七溪垅、五福港、余家斜等处开设数十厂,所挖之土,必须用水淘洗,做成土块,方可售卖。各厂俱在贴近港堰处所开池堵水淘洗,三分成土,七分成沙。土渣堆积成山,一遇天雨,冲激下流,不但港堰俱塞,两岸田亩亦俱被淤。如遇天旱,因厂户堵水,各田无水戽荫,禾苗尽槁,佃户无租完纳,业主控追,亦属无益。”将开挖白土有碍田亩的危害说得清楚明白,而在禁开两年后,“各乡民将被淤田亩逐渐挑复,现在尚有淤塞难以开复之田数十亩”可见对田园的危害之重。各处土厂周围俱有田地坟山,迥非荒山可比,一经开挖,实于地脉、田庐大有关碍。若复准各厂户开挖白土,则农田受害,水旱皆忧,盖大水则田被沙壅,大旱则堰被沙塞,将见天地尽成荒土,民生日促,赋课难输。星邑弹丸,何堪遭此残害。”可见当时人们对于开挖白土所引起的土地问题深感痛心。
中国是以农耕为主的国家,自古以来耕种就是国家之大业,从周公制24节气,到僧一行修正二十四节气,再到郭守敬一个回归年的计算,这些天文历法上的成就其初衷就是为了农耕的顺利进行。从大禹治水,李冰父子建的都江堰,贾思勰水经注》,再到近代河套地区的独眼龙王王同春,这些从国家到地方的水利工程师,都为农业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国家以农为本,自然乡民也以农为尊。对于土地,农民有天生的依赖爱护之心。
江西是受道家思想影响比较深远的地区,而道家思想中,也不乏对土地加以保护的思想。“道家认为生命存在于自然。这包含着两层意思:其一是说生命依赖于自然环境,生命必须依靠天地万物的供养才能存在。上有青天,下有厚土,生命才有栖息处;天地相合以降甘露,生命才有不竭的源泉;万物生长,五谷丰登,人类才能存活”[3]。而在此时的星子县,上有青天,下无厚土,植被无以生长,万物自然无法生长,五谷没有着落,乡民不能存活,人们的生存都受到了威胁。与道家所谓“天与人一”的思想是相违背的。
受儒家传统思想影响的星子绅民也认为,“得地则生,失地则死”,土地拥有至高的价值:“其一:生的价值……天地之大德曰生。其二:载的价值……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其三:养的价值……坤也者,地也,万物皆致养焉,故曰,致役乎坤”[4]。此时的星子县,土地被戕害,万物无法生产,土地价值无法实现,对于绅民来说,是不利于兴国安邦的。
如此,开挖白土首先就与乡民绅士的思想完全背驰,危害了中国千年来农耕文化的基石,危害到土地生生万物,供养万物的功能;危害到攸关土地的农田与水利,对当时的乡民政府来讲,这是极其严重的,甚至是危及农民身家性命与国家社稷的,在这种情况下,历任职官们禁止开挖白土,也是有凭有依有理有据的。
2 于庐墓有碍
《白土案》全文中,不断出现“挖山穿岭,伤害坟墓”以及“穿山凿岭,戕害坟茔”,作为开挖白土对居民的危害。
白土不是平地堆积的,开挖白土首先面临的就是开山穿石寻找矿脉,再进行开凿。而在星子县,“郡城东南一带多系傍湖淋水沙洲荒土,不能茔葬,是以民间坟墓尽在庐山山内。”在庐山之内开山穿石寻找矿藏,对于庐山之内的墓葬必然有损。“曾有农民胡文滔家祖坟被挖伤塚,耕牛放牧放在山跌毙洞内之事,控县有案。”以及“勘得总名大排岭上有吴姓坟山一障,坟山之左有徐时英土厂一处,厂左山土俱已掘挖崩塌,坟山之右贴近山涧,有余芳谟、项家福土厂各二处”。可见当时开挖白土从而破坏庐墓的事情不少。
在碑文中也不乏因开挖瓷土导致坟墓塌毁的,乾隆五十九年,“照得浮邑境内山场多产磁土,每有棍徒钻谋开挖,无知业主贪利租售,以致侵碍良田,损伤坟脉,讼端繁兴,贻累无休。近有婺源民人洪光祖等,谋挖高岭、天宝堂等土,酿成人命,业经本县勘明,封禁在案”[5]。
而墓葬,对于中国人来说,那不仅仅是祖先遗体的所在地,而是中国人孝道的体现和精神寄托的所在。
远在北京人的时代,人们就把尸体埋葬于下室和居住的上室区别开来,而且在尸体周围散布赤铁矿的粉末,同时随葬有穿孔兽齿、骨管和石珠等饰物。“这种现象表明,人类已感知死者是需要安慰与生前同样的生活形态的”[6]。从新石器时代到近代,人们的各种墓葬习俗和大量随葬品,就是因为人们的这种心理所形成的结果。
当人们认为灵魂不灭之后,于是建造了墓葬,给死者以灵魂上的安慰。同时人们还将生者和死者的世界相分离,把墓室建构成居室模样,给死者灵魂建造墓上建筑予以安置。例如墓葬棺椁中悬山,歇山,庑殿的墓室结构就表明了死者灵魂与生前地位相匹配的等级制度。表明现实与亡灵世界息息相关,紧密相连。
而在后来人们越来越将祖先与现实世界中的荣华富贵结合在一起,尤其是祖先的安葬地,与现实生活有密切的关系。在魏晋时期已然完善的一整套风水理论与墓葬相结合,成为墓葬的重要内容,而不合风水的墓葬将带来不详结局的观念也深入人心。在白土案中,开挖白土对已故先人墓葬造成了破坏,这也就是对这个家族的危害,简直是罪大恶极。
且不说这些前生今世,对于祖先坟茔的爱护其实也是中国传统孝道的体现。“而戕及坟茔,合邑士民痛切剥肤”可见人们对于伤及坟墓后心理上的创伤。
3 于龙脉风水有碍
风水,龙脉都是攸关家族生死,郡县兴衰,甚至国家兴亡的大事。“叶九升在《地理大成.山法全书》中认为:龙者何?山之脉也……土乃龙之肉,石乃龙之骨,草乃龙之毛”[7]。可见,龙脉风水其实也就是山水走向与建筑之良好关系而已。
堪舆家认为,风水可以养气,真龙脉就是养气的圣地,可以给家族,郡县,甚至国家带来富贵之气。朱棣取建文帝以代之,定都北京之后就在风水上做了一番努力,也因此影响到了明清北京城的格局。“朱棣既要利用北京的地理之气,又要废除元代剩余王气。于是采用中轴东移的风水压制法,使元大都宫殿中轴落西,处于白虎位,以此克煞前朝残余王气。同时,凿掉原中轴线上的御道盘龙石。废毁周桥,在现在的故宫后面,挖土堆筑人工景山,以景山为玄武主山,西南以永定门外的大台山(北京人称燕墩)为案山,景山--大台山练成南北纵轴线,以此定明都城之经纬”[7]。
在开挖矿藏的过程中,因为伤及风水而取禁的事情屡见不鲜。在清道光《浮梁县志》中就有“马鞍山,在镇市都,旧取土作瓷匣,后以景镇来脉禁止”[2]。而在这起白土案中,于龙脉风水有碍也成了禁止开挖白土的重要原因。
“近被都昌县民徐坤牡等租山设厂,挖取白土,伤残龙脉”,“并据星子县绅民汪自清等九十八人,以星邑今年被徐坤牡等挖庐山白土,伤残龙脉”,“庐山为合邑,地脉风水所关,从前星邑每逢乡会试,科甲尚不乏人,自开挖白土以后,历科脱榜。城乡贸易之人亦日见萧索。然风水之说尚属渺茫,惟农田、庐墓,赋命攸关,实系合邑士民”。
总结以上,可见,即使在以农耕经济为基础的古代,机械化水平极其低下的情况下,陶冶的开山淘洗两个环节都能造成这么大的环境影响,而在其余的环节尤其是烧制过程中,对于山林的毁坏更是严重。而在机械大工业的今天,挖山采矿从而引发的滑坡泥石流等危机时有耳闻。而在古代,古人又有诸多关于环境保护的理念值得我们学习参考。
儒学认为“和实生物,同则不继”,这是为人处事的哲理,但它首先是朴素生态学思想。正是“五行之间所具有的相生相克的关系使生物和环境构成了一个整体……和不仅是哲学理论,也是一种生态学思想”[4]。
而在先秦诸子百家中,出于对农耕社会的保护也有许多环境保护的理念,如《礼记·祭义》“树木以时伐焉”,《孟子·梁惠王上》“斧斤以时入山林”。荀子关于环境保护,或者说资源的可持续利用又比较全面了,《荀子·王制》曰“洿池渊沼川泽,谨其时禁,故鱼鳖优多而百姓有余用也,斩伐养长不失其时,故山林不童而百姓有余材也”。虽然三者都说的是封山育林,但是对于陶冶所带来的环境保护也有一定的启示。
综上所述,白土案述及星子县白土开挖的始终,最终由于其危害田亩,危及庐墓,对风水有碍,甚至关系国计民生,关系到人们的孝道和一县风水昌荣而以封山禁开为结局,对于保护一县之农耕环境有莫大之功。现代陶冶对于环境的危害还不仅于此,尤其是对山体山林的危害更是严重,挖山采矿从而引发的小环境变迁与破坏屡见不鲜。今撰写此文,以引起重视,寄希望于陶冶者能在开采时保护好四周居民生产生活的那片山水。
1宋应星.天工开物·陶埏
2乔溎修.浮梁县志(道光版)
3李霞.生死智慧--道家生命观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4张云飞.天人合一--儒学与生态环境.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
5熊廖.中国陶瓷古籍集成.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
6陈华文.丧葬史.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
7王深法.风水与人居环境.北京:中国环境科学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