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儒学:传承中的融合与批判
2010-08-15赵文君
赵文君,赵 懿
(河南财经政法大学哲学与社会学系,郑州 450002)
当今日本作为资本主义世界中仅次于美国的第二号经济强国,不仅具有强大的经济实力,而且其政治、法律的形式也与欧美资本主义国家殆无差别。民主、平等、自由、人格等也已是日本公民所公认的观念。纵观日本的成长历史,不难发现其拥有现在这样的经济成果与先进的文化等瞩目成绩,一方面是汲取了西方先进的现代科学思想;另一方面,对于中华民族传统价值观与伦理文化的吸收也成为其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一环,即对中国的传统儒学进行的一番合理改造与整合,使之与其民族的伦理道德、行为品质相融合,从而更有力地推进了日本的现代化发展。鲁迅先生评价过关于日本民族“拿来主义”的争议性格,简单来说就是他们能够将他人之所长灵活汲取,并巧妙的与自身特点相结合。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吸收,只要稍微深入到日本当代的社会生活中,就会发现儒家的价值观与伦理观痕迹随处可见。从汉代的小规模接触到此后几个世纪的大量吸收,儒家思想在这几百年的积淀中经融合已深深植入到日本文化的土壤中。而儒家文化能够在日本这样经久不衰,一是因为儒家道德的部分内容仍适应当代日本独特的社会结构;二是儒家的价值观与伦理观是作为主流文化的补偿而存在的。“当代的日本人,显然已不再是德川时代他们的祖先那种意义上的儒学门徒了,但是,他们思想上仍然渗透着儒学的伦理道德观念,儒学或许比任何其他传统宗教或哲学对他们的影响都更大,日本人全心全意地接受了现代科学、有关进步和发展的现代观念、伦理道德的普遍原则、民主思想及其社会准则等等,但在这个表层之下,强烈的儒学特性却仍有其潜在的作用,诸如相信政府的道德基础、重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有强调忠诚、热衷教育和勤奋工作等等。今天,几乎没有一个日本人认为自己是儒学门徒了,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几乎所有的日本人都是儒学门徒。”
一、儒学的普及
儒学早在大和时代便已传入日本。继体天皇时 (513-516年)百济五经博士段杨尔、汉高安茂、南梁人司马达赴日,之后又钦明天皇时 (554年)五经博士王柳贵、易博士王道良等赴日。早期传播中由于日本儒学者对中国儒学经典理解肤浅所以仅仅局限于宫廷贵族,散见于天皇诏敕等政治文献、律令等法令条文与学者的汉诗文中。虽然是被奉为统治阶级的官方学术,但其内容只表现了汉唐时代中国学风的注疏之学,也仅被视为与汉诗文一样的“汉学知识”。这种训诂性质的汉唐经学,由于欠缺创造与特色未能转化为日本社会与民众的需要,更没有融于日本文化之中。
自大化革新到 8世纪初期的奈良时代,儒学才在日本以教育传播的形式渐渐深入到学校及地方。受到佛教影响的哲学理论在宋代中国发展起来,朱子学集其大成。在日本,这种宋代的新儒教哲学朱子学也于镰仓时代中期作为禅宗附庸开始传入。首先是在禅僧中间展开研究。这时它还没有广泛向社会渗透,以致给日本人提供新的道德理论,但它却为儒学道德在以后的封建社会完成期确立统治地位打开了先河。室町时代后期,宋学开始普及到地方。进入江户时代,儒学彻底摆脱了佛教禅宗的从属,开始取得独立地位,迎来了全盛时期。据黄遵宪《日本国志》卷三二记载:“自藤原肃始为程朱学,师其说者,凡百五十人。”可见藤原惺窝为儒学摆脱禅学束缚,使之走向独立作出了巨大贡献。被誉为朱子学派名副其实的开创者的林罗山在其《春鉴抄》中写道:“天尊地卑、天高地低。如有上下差别,人亦君尊臣卑,分其上下次第,谓礼仪法度。”他排斥天主教的地圆说,认为若世界是球形的,天地之间就建立不起来上下关系,按照朱子学的社会哲学,当两个人在一起时,若在两者之间没有尊卑之别,那就必然相互扭打而无秩序可言。只有君臣、父子、夫妇都遵从上下尊卑之别,下服从上,才能天下太平。这时的儒学逐渐向伦理方面转化,而不是先前的训诂章句的旧套。随着封建思想的巩固,上尊下卑秩序渐渐遍及这个时代人们生活的一切,统治者开始意识到儒学尤其是朱子学作为从伦理上维护封建社会的学问的有效性。尤其是江户幕府政权的创立者德川家康。他在建立新武士政权后,为说明“闲置”天皇权力的合理性与正当性,充分利用了儒学的“天道观”、“天理观”来为其思想奠定理论依据。可见朱子学已然成为这时期的官方意识形态并被推至官学地位。
二、儒学的日本化
自 1603年德川家康统一全国,建立幕府,在这两百多年的江户时代中日本儒学面临着来自多方面的挑战与冲击。西方近代思想文化的闯入和对自身近代化的改造使日本儒学与作为母体的中国儒学相比产生了许多差异与变形,经抉择与交融创造出了具有日本特性的日本儒学。古学派与阳明学派对朱子学派的抗衡,西洋文化的传入,国学也登上论坛,整个思想文化界呈现出活跃的态势。
中日朱子学因两国经济、政治、社会文化、历史环境的不同而显示出不同的理论特色。以安东省庵和贝原益轩为代表的主气派,将中国朱子学格物致知说改造,提高到唯物主义,并赋予其主博学、重知识、倡实行、蓄经验的特征。这些特征也随着历史的发展,潜移默化为日本民族执著求知、力倡实行的品格。以山崎暗斋为代表的主理派,则从道德修养方面修正、深化了中国的朱子学,使之具有浓厚的重礼教主义色彩,演绎为伦理实践学。而中日阳明学,虽都以主观唯心主义的“心学”作为主线,但中国阳明学侧重于理性思辨,日本阳明学则侧重于人伦道德。这一方面是由于日本人疏于抽象的世界观思考,倾向于事实、现象、经验的“即物主义”思维方式有关;另一方面是由于日本人重视内心情感,较之理性原则,更多的表现出“情的与共感的”的性格有关。同时日本阳明学把王阳明思想中的“知行合一”理论作为其从事政治活动的思想指南,使日本阳明学成为了具有强烈伦理性和实践性色彩的实践哲学。可见中国儒家文化已是日本建构自身精神文化的重要基石并成为其整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江户末期,与朱子学相对立的除阳明学外还有国学派,洋学派及古学派。他们都对幕藩体制展开不同程度的批判,从而成为推翻幕府统治斗争的思想动力。代表日本固有文化的国学派“对于崇拜中华思想予以激烈的攻击”。国学又称复古国学,创始于契冲 (江户时代前期),展开于贺茂真渊,集大成于本居宣长。国学派排斥儒家和佛教,主张恢复日本民族固有的精神古道。认为儒佛这些外来思想教导人们人为的礼和制度,使人们丧失了“雄壮之心”、“直心”,丧失了符合“天地自然”的古代生活和精神。国学思想因迎合了当时由于幕藩体制接近告终而日益抬头的社会因素的民众心理而得以兴盛一时。古学派以山鹿素行为先导、伊藤仁斋和荻生徂徕为代表,尊信三皇、五帝、周公、孔子,排斥汉唐以后的儒学,主张直接回到儒学古典,到孔孟或孔孟之前的先王之教那里去探求儒学真谛。他们在回归孔孟的旗帜下,试图对儒学进行解构,探讨儒学与近代思想接轨的途径。山鹿素行是古学派的先驱,他批判朱子学“存天理,灭人欲”的禁欲主义思想,认为“去人欲非人。”山鹿素行没有将人伦、理性与感性欲求对立起来,而认为幸福与感性快乐乃是人生应有之义。但他也不是无限制地肯定“人欲”,而是主张以“礼”来节制“人欲”的“过”与“不及”。洋学派以佐久间象山和横井小楠为代表,主张“以夷之术防夷”,认为应学习西方的先进技术和社会政治制度,如此才“符合三代治教”,从而来应对面临的民族危机。佐久间象山的“东洋道德,西洋艺 (技)术”论就主张以“西洋实测之学”弥补儒学的不足。他批评儒学的自然哲学,但提倡学习西洋科学技术并不意味着他就完全抛弃了朱子学而倒向洋学。他接受西学的基础正是他对朱子学“格物穷理”思想的重释。
不论是古学的回归、洋学的移植还是国学的创立都与儒学既相矛盾、冲突,又向渗透、兼容,也预示着之后的儒学将面临更大的挑战。江户时期儒学的这些发展与分化是儒学日本化的过程。至此,儒学才真正扎根于日本思想的土壤,成为日本从贵族到平民精神文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三、对儒学的批判与继承
19世纪 60年代发生的明治维新是日本走上近代资本主义道路的开端。在这个社会转型的过程中,明治新政权所面临的历史使命是发展资本主义,建成近代独立国家,以便摆脱欧美列强所强加的半殖民地化危机。在建构资产阶级国家体制的同时,在文化战略上提出了文明开化政策。所谓“文明开化”,从广义上讲是指包括近代科学技术、文化教育、风俗习惯和生活方式在内的学习西方资本主义文明的启蒙运动;从狭义上讲,主要是指近代科学文化教育事业的普及。明治初期的一批具有近代思想的知识分子为了扫清前进道路上的思想障碍而发起了一场自上而下的思想启蒙运动,重要任务就是对传统思想展开批判,而儒学首当其冲成为了批判的对象。由福泽谕吉、中村正直等人组成的“明六社”成为日本启蒙思想运动的中心。他们引进西方的哲学、伦理、政治、法律、教育等思想,全面批判以儒学为主的封建意识形态。
在日本启蒙学者中,批判儒学最痛烈者是被誉为“日本的伏尔泰”的福泽谕吉。他积极传播西方资产阶级政治理论,激烈抨击封建旧治及其意识形态,大力提倡实学主义,鼓励独立自尊。在批判幕藩封建体制中,他认为儒家思想是封建专制主义的理论基础和精神支柱,是阻碍亚洲特别是中国、朝鲜和日本三国进步的枷锁。在分析专制政府形成时痛斥儒者说道:“即使在政府的本质里本来就存在着专制的因素,但促进这个因素的发展,并加以粉饰的,难道不是儒者的学术吗?自古以来,日本儒者中,最有才智和最能干的人物,就是最巧于玩弄权柄和最为政府所重用的人。”不仅如此,福泽谕吉从对儒学的批评进而转向儒学鼻祖孔孟之圣。对于伦理纲常的封建道德,在他看来都是经书所讲的“劝人忍耐、屈从”的说教。在明治初期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下,福泽谕吉对于儒学的批判是必要而尖锐的。因为他认识到以儒学为代表的封建意识形态和西方近代文明是格格不入的,是阻碍日本向现代社会迈进的根本性思想因素,如不彻底铲除它,人们的思想就不能得到解放,就不能正确认识和吸收西方文明,从而日本社会也就不可能前进。即使他对儒学乃至孔子先贤的批评有失偏颇,但从当时社会背景来看他的具有进步意义的自由主义思想仍然引人注目、值得肯定。福泽谕吉的自由主义思想表现在对许多问题的认识上。“文明的发展是无止境的,不应满足于目前的西洋文明。”“现在的欧洲文明,仅仅是以现在人类的智慧所能达到的最高程度而已。”这种对现实世界清醒的认识难能可贵。他对传统文化,特别是汉学,虽然表现出不妥协的批判态度,但是其目的在于“从根本上扭转日本自古以来的学说,进而打开文明学的大门。”进步思想还体现在他主张将封建礼教以独立自主的自由精神进行创造性的转化,这样不仅私德可以得到充分肯定,对五伦也可以批判的继承。对于私德,他说:“私德的条目是传之万世而不变、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最纯粹最完美的东西,当然不是后世所能改变的。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运用私德就必然选择场所,必须研究运用的方法。”他强调社会公德的重要性,但是“社会公德之本,在于家庭的私德,私德的根本来源于夫妻互敬互爱的感情。”“修好私德,公德才能发扬。”对如何使私德扩大为公德、使私智扩大为公智福泽谕吉便从儒学中找到了思想资源。他说:“孟子说:‘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为人心之四端。扩之则若火之始燃,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这就是要把私德扩大到公德的意思。”以上都充分体现了他批判态度的基础正是对文化多元性的认同的开放进步思想。
明治初期的启蒙思想运动在冲击了儒学等东亚文化意识形态的同时也培植了日本民族的科学自然观和政治主体意识。主张“天赋人权”说和“社会契约”论的自由民权运动在这一时期兴起。一些代表农民、小商品生产者利益的民主主义者要求进一步西化,鼓吹人格与人权的彻底解放,欲在日本实践欧洲民主主义的各项原理。他们将矛头指向作为儒学社会基础的父家长制家族制度,谴责男尊女卑的陋习,疾呼“妇女们,抛弃儒学,撕毁四书五经及小学之类。它们都是你们的仇敌。”随着功利主义、快乐说等西方近代伦理说的传入日本,儒学的道德哲学和行为规范不再是无可置疑的预设。就在这不同的观念与规范相互撞击,人们陷入迷惘与混乱之际,一些传统派人士开始怀念昔日的安定与秩序,呼吁儒学伦理的回归。元田永孚和西村茂树就是这些传统派的代表人物。元田永孚力图原封不动的复活入学,而西村茂树则致力于旧物翻新,用西方近代哲学理论对儒学加以改造以使儒学适应西方近代思想日益深入人心的新形势。在明治中期,自由民权运动随着儒学复活气氛的日益炽烈而渐渐走向衰落。国家主义成为这一时期思想界的主流。它一方面进行自我调适,以适应新时代的需要;另一方面自理论上进行改装,以重建日本的国民道德。从元田永孚复活儒家思想,经西村茂树对之进行加工,倡导“混合儒教主义”,井上哲次郎对之进行重构,提出国家至上主义的儒教伦理观,到《教育敕语》的颁布,使儒家伦理再度社会化。涩泽荣一通过“《论语》+算盘”将儒家应用到近代企业伦理之中,都说明了在近代日本社会中,儒学仍然是中日哲学对话的重要内容。
这里不得不提到明治时期被誉为日本近代资本主义“创业者”的涩泽荣一。他提出“商工乃富国之本”,说明了发展近代资本主义工商业的意义与价值。他坚持“道德经济合一论”并对《论语》的“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而得之,不处也”进行了独到的解释。他认为“富贵”是“人之所欲”因而是“有价值的”,关键是取得富贵的手段是否乎“道”。如果“以其道得之”就不应该笼统否定。因为“道”指的是“公利公益”即国家利益,若个人追求利益,增殖资本从而增强了国家实力那么就是光荣的符合“大义”的。涩泽荣一以国家利益为媒介把道德与经济、义与利统一起来,从而将旧的贱商主义观转变为有利于资本主义工商业发展的伦理观。他的理论在当时被大多数人所接受。并形象地把这种理论称为“论语加算盘”。时至今日日本企业界中仍有不少人对涩泽荣一的“论语加算盘”推崇备至。看来近代化并不等于全盘西化,儒家伦理观也可以被创造性地转化用以帮助资本主义的发展,儒家伦理观的某些观念未必与近代化的进程毫不相容,传统的东西只要改造得当,也会变成近代化的创造性因素的。
回顾明治维新时期儒学自身的发展与社会近况,不得不感叹文化的力量对一个民族的发展影响之深远。
四、结束语
纵观当今日本,不论是从外化的社会结构、文化积淀、教育制度、生活方式、行为方式方面,还是从内化的集体意识、等级观念、妇女形象、思维方式、情感方式等方面,都透露着与中国传统儒家文化相揉合过的痕迹。中国传统儒学自 5世纪传入日本以来,日本儒学已有将近 1600年的传播历史,并成为日本文化积累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不仅在历史上影响着日本人的民族性的形成和变移,而且在现代化过程中仍作为文化积淀影响着日本人的民族性的动态演进。法国巴黎大学第五高等研究所教授威德梅修认为:“作为旧社会的意识形态的儒家思想已经灭亡而不会复活了,但是其精神遗产却与现代化的发展无矛盾地、在新的思维方式中再生产。正如同在西欧,基督教已衰落,但福音主义精神仍留存一样。这是因为儒教的所有精神仍令人惊叹地被保存于灵堂中。所谓灵堂就是汉字体系。汉字体系的语义结构就是儒教的结构。”确实如此,中国传统儒家文化的影响已遍及日本社会各个角落,日本民族也以自己的方式批判与继承着这份中国赠予他们的宝贵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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