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的实录精神:兼析第二轮修志中的资料工作
2010-08-15赵泉明
赵泉明
司马迁所著的《史记》一书,开创了我国纪传体史书的先河。自他在西汉年间创立此种体例之后,得到后代史学家的普遍认同,后代社会得以息息相传、一脉相承的所谓正史——“二十四史”,基本上延续了司马迁所创立的史书体例。但是,两千多年过去了,人们回溯历史,评价这些卷帙浩繁的史书,发现后学者仍然没有超过他们的先行者,这里不是指的体例,因为在体例上,司马迁创立的“本纪”、“列传”、“世家”、“书”,“表”,后代史书虽然大体未变,但各自又有发展以至创新,形式孰优,见仁见智。但是,在史学价值上,在记录历史的真实性上,在吸引读者的魅力上,在中国文化史及至世界文化史的地位上,尚未有一部史书超过了《史记》,而且越经历史长河的洗礼,越发显示了《史记》这份厚重的史书所放射的不朽的文化光辉。
无出其右,原因何在?我想关键在此三个方面:一是司马迁运用汉语语言的非凡功力;二是司马迁不懈追求的创新胆识;三是司马迁反映历史进程的准确、全面的“实录”精神。关于前两点,本文不做论及,仅就“实录”精神问题进行探讨,并结合正在兴起的第二轮修志的资料工作加以分析。
一
对《史记》冠以“实录”评价的,出自司马迁之后的第二位杰出的史学家班固所编修的《汉书》。其中的《司马迁传》中写道:“刘向、杨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此之对司马迁的评价,后世几乎皆谓之公允。甚至文学大师孙犁先生告戒道:“奉劝有志于此的同道们,把班固这三十个字,写成座右铭。”(指“服其善序事理”至“故谓之实录”)并说,“希望当代文士们,以这三十个字为尺度,衡量一下自己写的文字:有多少是直的,是可以核实的,是没有虚美的,是没有隐恶的。”(孙犁:《如云集》)。同样衡量一下我们的第一轮志书,能够做到这三十个字吗?
“辩而不华,质而不俚”是语言的非凡功力,作为当代的修志者,应该追求、应该借鉴、应该历练,但我们不敢要求每位修志者都能做到,因为这非一日之功,必靠博极群书、千锤百炼而成,这是更高层次的要求。但是后十二个字“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就必须是每位修志者时时警觉、处处对照的了。
“其文直”,落笔平正,字字做实,实际上这也是当代志体所要求的基本规则。“其事核”,记述确凿,真实周翔,这也是当代志书的价值所在,是志书的生命线,是志书的立身之本。
“不虚美,不隐恶”,不虚假、夸大地赞美,不违心、有意地蔽丑。如果说“其文直、其事核”是编修者的“才”和“识”的表现的话,那么“不虚美,不隐恶”就是编修者的“德”的表现了。这需要慧眼,更需要胆识,撰史为公,修志为公,朗朗晴空之下,修出一部厚重的“信史”、“实录”,才能无愧当代,无愧后世。
那么,“实录”的根本何在?无论是古代司马迁成书《史记》,还是当代新编志书,都来源于资料,来源于从各种渠道、以各种方法获取的资料。因为《史记》不同于诗经楚辞,不同于汉赋乐府;新编志书不同于小说诗歌,不同于电影戏剧,任何的凭空想像,任何的虚构升华,都是不可以的。
而如何获取资料,如何甄别资料,又如何采用资料,在这点上,司马迁的实践过程,《史记》的字里行间,为我们留下了珍贵的可资借鉴的文化遗产,我们在第二轮修志的资料工作中勿庸置疑地应该继承过来。
二
所谓的资料,从古至今,大体上可以划分为三种:
一是文字资料,包括档案、书刊、文件、家谱、手稿等等以文字和图表形式录载的资料;二是实物资料,包括遗迹、文物、碑刻、园林、山川等等以及自然界提供的相关实物;三是口碑资料,包括健在之人的口述、传闻、回忆,民间的民歌、谚语、传说等等。
第一轮修志取得了辉煌的成果,编修出一代值得肯定的志书。但是不能否认的是,由于当时上马得比较仓促,更由于尚无修志实践基础而无法总结出自己的一套成熟的修志理论,所以出现了一些问题。其中一点就是许多志书的资料来源基本上取自文字资料,而忽略了实物资料和口碑资料,而实物资料和口碑资料是来源于社会调查和实地考察,来源于编修者案头工作以外的实践活动。就是在这一重要的问题上,司马迁被历代称为杰出的史学家,他用大脑思考,他用双手写作,而他又迈开双腿,尽力走遍祖国的大江南北、里巷民间,案头和实际的双重进取,所以成就了伟大事业。
煌煌一百三十篇、记述上下三千年,并且横跨众多门类的一部通史——《史记》,司马迁在写作之前,已经掌握了大量的文字资料,首先是皇室所藏的档案文献,其次是收集的民间书籍和其父子(父子皆为朝廷的史官)的私家汇集。但是,司马迁并没有满足于这些文字资料,他在修史之初和修史之中,又进行了极其广泛的全国游历、实地调查、访问采集,从而获得了大量的实物资料和口碑资料。
《史记》的首篇《五帝本纪》,记述的是远古时代的事迹,司马迁广泛采集、参阅了文字资料之后,犹嫌不足,亲自迈开双腿“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进行实地调查,“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以民间的传说与文字的记载反复考校,方“著为本纪书首”。
第一轮修志上限较远,是否远过了司马迁的上限?有些事迹在不能确定之时,修志者是否能进行实地考察,获取可信的第一手资料?俱往矣,且不论,第二轮修志已经兴起,即使是上限,年代大多也只是几十年的事情,我们在掌握了文字资料以后,有可能的情况下,应该进行社会调查和实地考察,获取更多的可资采用的实物资料和口碑资料。
在《货殖列传》中,司马迁对全国各地的经济情况、物产特产、民间习俗记述得详尽、生动,非实地调查,仅靠文字资料是绝不能做到的。
在《刺客列传》中,司马迁记述了自古至今的刺客后,在最后论赞中写道:“世言荆轲,其称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马生角’也,太过。又言荆轲伤秦王,皆非也。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具知其事,为余道之如是。”请注意最后一句,翻译为:“当初公孙季功、董先生跟夏无且有交往,都全面知道这些事,他们对我说的就是如此。”看看这是何等认真、负责的执笔态度,司马迁经过严谨考证,认为“太子丹之命”,乃传闻,“太过”;“荆轲伤秦王”,当然更佳,显英雄之业,但“皆非”。这些司马迁断然不取,而是将民间传闻、文字记载并加之当事人的口碑相印证,史实做实,方落笔为文。
司马迁在《大宛列传》中写道:《禹本纪》记录了黄河的发源之地,但是我的同代人张骞经过自身考察以后,认为《禹本纪》说的不准。看来《尚书》记的接近实际。(原文:《禹本纪》言:“河出崑崙。崑崙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也,穷河源,恶睹本纪所谓崑崙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注意:司马迁比较了两部重要的典籍,并且考究了杰出实践家张骞的论断,方才做出自己的结论。后面司马迁接着写道:《禹本纪》、《山海经》所记载的特异之物,我是不敢谈论它们的。(原文:《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须知当时的这两部典籍,都是很重要,用现在的话说是“权威”之作,但是司马迁在没有考证准确之前,是不敢原封照搬的。我们的志书,在参照典籍之时是取何种态度呢?是“名著”、是“名言”就照搬、就引证呢?还是也要停笔、起身,亲自多方考究呢?这也是史德、志德的一种表现。
顾炎武在《日知录·史记通鉴兵事》中说:“秦楚之际,兵所出入之涂,曲折变化,唯太史公序之如指掌。”为何偌大战争、偌大战场,司马迁了如指掌?无他矣,深究、考辨、躬身考察矣!顾炎武更赞道:“盖自古史书兵事地形之详,未有过此者。太史公心中固有一天下大势,非后代书生之所能几也!”
不但在涉及全国性、全局性的较广泛事物上,司马迁注重社会调查和实地考察,而且在记录一人一物之事时,司马迁也是不仅限文字资料,而是进行了认真、细致的调查研究工作。
如在《淮阴侯列传》中,司马迁说:我到淮阴地,淮阴人对我说: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向也与大家不一样的。他的母亲死了,家贫无以为葬,然而却又寻觅宽敞的地方,让坟地旁可安置万户人家。(原文: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司马迁接着写道:我亲自看了他母亲的坟地,确实如此!(余视其母冢,良然)这是何等细致的调查!有口碑不行,还要实地看。司马迁如此写绝非闲笔,看似小事,实际反映了韩信注意观察地形、分析事物的性格,这恰是军事家的传神表现。
在《樊郦滕灌列传》中:我到丰沛之地,访问那里的遗老,查访萧何、曹参、樊哙、滕公这些功臣的故居,了解他们的生平,知道了很奇异的事情。(原文:吾适丰沛,问其遗老,观故萧、曹、樊哙、滕公之家及其素,异哉所闻。)这又是多么广泛、深入的调查,其实这几位汉代开国功臣的档案资料,至司马迁时不会缺少的,但司马迁还是要与实际调查、与第一手掌握的活资料相印证,因为“吃别人的馍是不香的”。但即使这样犹恐不够,他还是要再深入掌握口碑资料,“余与他广(樊哙之孙)通,为言高祖功臣之兴时,若此云。”有文字资料,有实物资料,再佐以口碑资料,司马迁认为“若此”,一致之时,方落笔为史。此史出之,非“信史”还有他哉?
对孔子故里的考察,对秦始皇两次南巡之地的考察,对孟尝君封邑的考察……真是举不胜举,在《史记》中俯拾即是。所以使《史记》一书的史料价值极高。实际上,“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史记·太史公自序》)。但是司马迁并没有满足这些。司马迁的学识、修养,他的异乎寻常的苦难经历,造就了这位杰出的文人,他的创新胆识和勇于实践的精神,又造就了一代名著——《史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