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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熔炉把我们锻炼成钢
——一个 “三八式”老人的回忆 (二)

2010-08-15王仲方

中华魂 2010年3期
关键词:窑洞延安同学

/王仲方

延安熔炉把我们锻炼成钢
——一个 “三八式”老人的回忆 (二)

文/王仲方

三、延安的海德公园

早就听说英国伦敦有个海德公园,各种不同政见的人都可以在这里自由演讲,不受任何干扰。延安也有自己的海德公园,在东门外延河边清凉山下。这里是陕北公学校部所在,有几个队的学生住在山腰窑洞里,门前有一片广场,虽称不上是公园,却也有几棵不成林的小树,是人们课余休息、聚谈的地方。

每到星期天,窑洞里有三五百人走出来,城里的和北门外抗大的学生,也常到这里寻亲访友。一上午有那么两三个小时,人群聚集,不管认识不认识,都可以交谈自己的见解,交流读书与学习的心得。

广场上为数不多的几棵小树,贴满了各种纸条,大多数是寻人的,写着某某的姓名,打听是否已到延安,说明自己现在抗大、陕公第几队,第几班,可以联系。这种纸条还真有用,众人习惯从中寻找,还真有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亲友或同学的。彼此相约的恋人,能够在这里 “鹊桥相会”,那股子又高兴又亲切的劲儿,直蹦直跳。我也试过,在小树上挂上寻人字条,希望我的女朋友能看到,来找我。过了一个星期,还真有一位女青年来找我,她叫朱明安,是我女朋友的同学,告诉我,我要找的她已经到了皖南投奔新四军去了。

那时候,延安民主得很,也可以自由结社,树杈上挂着这个“会”那个 “社”的结社通知,愿意参加的可以签名,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聚会。我喜欢文学,看到抗大同学田家英组织 “山脉文学社”就签名加入。

有的人想发表自己的见解,就在树枝上挂着一张大纸,上写某某人在这里演讲某个问题,愿听者自由参加。这些人是人们所知道的,要讲的问题也是当时知识青年所关心的,所以人们愿意自由地听一听。

我曾见到过:成仿吾,陕北公学校长,是与鲁迅、郭沫若同时代的著名文学家,共产党员,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人们对他抱有敬意和好奇,便聚集起来,听他介绍自己的历史、长征中的经历,过去在文学论点上与鲁迅、郭沫若的争论。成仿吾也不忘利用这个机会向大家介绍陕北公学办学的宗旨、教学的内容和方法。成仿吾中等身材,嘴巴上有几根胡须,好像不常洗脸,老是油腻腻的,一身旧棉袄老是油光光的,脏兮兮的,哪里像是文化人,哪里像校长,简直就是一名老伙夫。他为人诚恳,说话和气,人们都叫他 “老妈妈”。

另一边树林是周扬挂牌讲演。学生们读过周起应翻译的苏联早期小说 《大学生的私生活》,知道周扬就是周起应,看过周扬翻译俄罗斯文学名著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也知道鲁迅所称的 “四条汉子”就有周扬。但从未见过面,看到周扬挂牌,便都走过来,想认识一下周扬是什么人,听他说些什么。周扬是在讲 “国防文学”与 “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两个口号的争论。许多进步青年崇拜鲁迅,都是站在鲁迅一边的,不赞成周扬的主张,看过鲁迅先生 《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的信,对于被指为 “四条汉子”之一的周扬不抱好感。周扬的一番讲演似乎没有什么效应,大家也不以为然地散去了。

何干之挂牌演说,他写过一些进步社会科学的文章,有一本著作颇流行,在青年中有一些影响。但是他的广东话不好懂,听的人少。

陈伯达是从北平出来的大学教授,有点名气,他的福建话根本听不懂,也很少人去听。

倒是艾思奇, 《大众哲学》的作者,许多进步青年读过这本书,把唯物辩证法通俗化、大众化,很受欢迎。学生们很愿意同他见面,从而得到教益,围听的人很多。艾思奇的书写得很动人,却拙于言词,讲话声音较低,很少起伏,眼睛不看听众,老是用茶壶、茶杯作比喻以说明辩证关系,大家听得不起劲,也就散去了。

当时,武汉出版的 《群众》杂志,有一篇张浩 (林育英,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的文章,讲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是个 “策略”,使人们认为中国共产党抗日含有某种不可告人的意图,是想借抗日达到社会主义革命的目标,引起人们强烈的反应。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这个口号是 “策略”还是“战略”,一时成为人们深为关切的问题。广场上同学们见面,也在讨论和交流这方面的情况,争论也很激烈。

有些同学认为,国民党抗日是被迫的,它同意同共产党合作抗日,其目的是企图在战争中削弱以至消灭共产党。我们绝不能相信国民党。我们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就是一个 “策略”,在战争中逐渐壮大自己,削弱对方,最后抗日胜利了,国民党也垮了。

有些同学不同意说是 “策略”,认为共产党建立并坚持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同国民党合作抗日,是真诚的,无私的。只要国民党坚持抗战不搞妥协,坚持合作不搞分裂,共产党就会同它合作到底,抗战胜利之后,还会同它合作建国。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是共产党长远的战略,说它是“策略”,不利于团结和合作争取抗日战争胜利。

大家都认为自己的意见是对的,认为对方的观点是错误的,而且引经据典,证明自己意见的正确。

第三种意见,认为双方的意见都有道理,不能说谁对谁错。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既是战略,也是策略。现在争论这个问题,没有好处,而且有害。建议大家不要纠缠不放,抓紧做好争取抗战胜利的实际工作要紧。

大家仍然争论不休。回到学校,不久听到正式的指导性的意见:立即停止争论,不要再说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是共产党的 “策略”,张浩同志的意见并不代表党的意见。这个意见好像在 《群众》杂志上也有所澄清。

延安的海德公园,存在时间不长,1938年武汉失守,以后也就很少活动了。

四、窑洞——我们的摇篮

我们在窑洞里学习、生活、工作、结婚,八年之久。年年四季,朝朝暮暮。窑洞就是我们的摇篮,我们在窑洞里接受哺育,由少年长大成人。延安的窑洞不同寻常。沿着延河,一条长长的山谷里,两旁山腰上一排排的窑洞有上有下,疏密有序。白天人们在窑洞里学习,黄昏时在河边散步,晚上一盏盏小油灯点亮,整个山岗宁静肃穆,就像是一艘世界上最伟大的邮轮,载着全延安的人,载着全中国四万万五千万颗心,在太平洋上迎着风浪航行。

窑洞虽小,所有的学习和感受,都在这里通过每个人的思考,通过同学的讨论加以理解和吸收。教材少,靠笔记,靠摘录。没有笔记本,每人发一张油光纸,自己裁成32开小张;白油光纸没有了,就发给红油光纸;油光纸没有了,就用自己制造的马兰草土纸。没有笔,每人每月发两个钢笔尖。没有墨水,就用染料兑上水。把笔尖插入三寸长的高粱秆,蘸着自制的墨水,一样的整理笔记,一样的写作自己的心得。

我们在窑洞里最早学习的一课是反对自由主义。当时我们这批进步青年,凭自己的认识,从五湖四海来到延安,自由散漫惯了,不愿意受到任何约束。到了革命组织以后,遇到不习惯的不如意的事,爱发牢骚,有话同熟人、同乡、同学议论,不知道向组织建议。当面不说,背后乱说,影响同志间的关系,影响到集体的统一行动。指导员在早操集合时,不指名地老批评我们。终于有一天,发给每个班一份 《反对自由主义》,让我们认真阅读。这篇文章倒不长,不过一千字,列出自由主义的十一种表现,指出革命的集体组织中自由主义是十分有害的。让我们对照检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开始,我们的抵触情绪很大,不过是日常生活中一些随便的表现,何必说得这么厉害。每个小组都有一两个共产党员或者年纪稍大一些同志,他们耐心解说,以身作则。慢慢地大家也认识到集体非比个人,应该约束自己,也接受集体的约束。窑洞这第一课很要紧,使我们这批人终于懂得自由主义确实是有害的,加强了纪律性,逐渐融入集体。

在讨论中,也逐渐认识到什么是批评与自我批评。我们这批青年学生,批评别人容易,自我批评难。但是集体生活,彼此相处,要想处得好,遇到不一致的事,只有批评与自我批评才能解决。学会并习惯批评与自我批评,也成了我们进入延安生活的必修课,成了我们终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法宝。

一排窑洞外面往往有较宽的一块场地,较大的场地可以上早操、跑步、打篮球。但伙房都在山沟下面,一天两顿饭,听到吹哨子,大家都拿起饭碗、勺子下山吃饭。遇到天阴下雨,下山的土路成了滑梯,一不小心就屁股着地一直滑到山下。我们叫它“坐飞机”。吃过饭上山,比下山更难,连走带爬弄得浑身黄泥巴回到窑洞。不过延安下雨较少,坐几次滑梯也是窑洞生活一件趣事,当时和事后都不感到是吃苦。我们利用雨天土地湿润,还在窑洞门前平台上,种上几棵西红柿,我们不知在陕北高原种西红柿,只能结几个小而青的果子,我们叫它 “西青柿”,洒点盐拌一拌,还算好吃。还有一种 “扫帚草”,长得三尺高,收回来捆一捆,用它扫地很管用。有时在窑洞门口,用土块垒一个小灶,找一个铁锅,拾点柴草点火,可以煮挂面。有一次每天到延河驮水的毛驴不幸摔死了。伙房煮了一大锅驴肉,改善生活。驴的肠子肚子心肺等杂碎丢在沟里不要了。我们中间有能耐的人,便把这些杂碎拾回来,在延河里洗干净,在窑洞门口点火开起小灶,香气飘荡在山谷间,非常诱人。煮熟了,各人拿自己饭缸吃几块,边吃边笑,赞不绝口,虽然做菜的人辛苦,看到这种情景,也非常得意。这样的机会多少年也碰不到一次,毛驴在陕北是一宝,机关学校有一头毛驴,十分珍贵。大家虽然吃得开心,却并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情。

延安的山头光秃秃的,好像什么也没有,可是到了晚上,深更半夜,野狼嚎叫不停,甚至跑到窑洞顶上嚎叫,人们躲在窑洞里不敢出来。特别是冬天月明星稀,饿狼徘徊在山头——等待有人出来咬一口。我们这些城市来的知识分子,哪里经过这种场面。本来是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可以发一种思乡之情,可一听这狼的嚎叫,这点思乡之情早抛到九霄云外,只是希望狼不要闯进窑洞来。可是就有人不怕,反而听见狼叫就兴高采烈。我在延安民族学院工作时,有四位藏族学生:天宝、扎喜旺徐、孟特尔和姑姑 (藏族名字),长征时参加红军,都是勇猛的强人,他们本事很大,悄悄跑到山头,隐蔽起来,等着狼来了,乘其不备,扑过去用石头块把狼打死,拖回窑洞。四个人动作熟练,连夜剥皮,开肚,洗干净,切成大块,放进煤油筒里煮熟,一人抓一大块,用藏刀割成小块大吃起来,吃罢用煮狼的汤,放进挂面,连汤带面美美地吃完。当时我是他们的班主任,平时师生关系融洽,他们怕我责备,悄悄地完成了打狼、吃肉、喝汤的过程以后,想起我这个班主任,叫醒我,给我一碗狼汤面,不仅好吃,而且浑身发热,被子都盖不住了。我不仅不责怪他们,反而说下次再打狼吃肉,早些喊我来。这个时候,大家倒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情绪了。

有一件难事,直到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心惊胆怕。那就是晚上上厕所这件难事。延安的厕所,都在窑顶山头上,挖一个长方形的坑,四五米长,一人多深,掉进去,没有人拉你你是上不来的。坑上搭着木条,有的是一根根小树干,人站在木条上往下看都有些心惊。这厕所上没有棚,四周无墙,空气流通,绝无臭味,就是夜深人静,野狼嚎叫,上一趟厕所真是心情紧张。不过还没有听见过上厕所被狼咬伤的事。这个露天厕所,也有自己的风光,冬天天寒地冻,拉下的粪便一层一层地摞起来,就像一幢楼房,到了快碰着屁股了,才用棍子把它推倒。到了夏天,顶着蓝天白云,可以尽览周围群山。陕北黄土高原,没有什么崇山峻岭,一座座山头平整整的,像是河浪翻滚,一望无际,也是一派风景。怪不得进了城,有了抽水马桶,还是想着延安窑洞顶上拉野屎的情趣。

延安灯油很少,一到晚上早早就上炕挤在一起睡觉,海阔天空地大摆龙门阵。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便介绍各自家乡特色,最感兴趣的谈得最多的是介绍家乡特色菜。四川同学介绍回锅肉,大家说回锅肉有什么了不起。这位同学说,你们不懂,回锅肉有两种:生爆盐煎和熟爆盐煎,做法不一样,味道也不一样。介绍麻婆豆腐,主要是用花椒加辣椒,让你吃一口就麻辣得张不开嘴。北京同学介绍一种特色小吃叫豆汁,大家说豆汁不就是豆浆吗,哪里都有,算什么特色。这位同学说,豆汁和豆浆两码事,豆汁是经过发酵的,还略有些酸味,冬天捧上一碗热豆汁那么一吸,其味无穷。他说的时候绘声绘色,“那么一吸”还发出声音,真把大家逗笑了。内蒙古同学介绍的蒙古久负盛名的烤全羊,整个一头肥羊烤熟了用棍子穿过,两个人抬着,黄亮亮的,香喷喷的,看了就要流口水。还告诉一定要吃绵羊,不能吃山羊,绵羊性暖,山羊性寒,特别交代绵羊尾巴是个宝,用刀切成片片,生吃最好。有个同学叫 “小广东”,尽介绍一些闻所未闻的粤菜,最吓人的是把活猴子抓来,把头上的毛剃干净,开水一浇,用锤子敲开脑壳吃猴脑,大家群起而攻:你们广东人吃东西太野蛮了。还是河南同学讲得平实,说小葱拌豆腐的做法,最重要的是一定要用真正小磨芝麻油。倒一点点香油一拌,那个香味呀,真好吃,真好吃。他一说真的引起全窑洞的人都要流口水了。这就叫做 “精神会餐”,白天吃的再怎么苦,有了顿“精神会餐”,也就不觉得苦了。

窑洞说冬暖夏凉,夏凉是真的,在延安窑洞里过夏天,真是一大享受,最热的时候,在外面穿单衣还出汗,回到窑洞一定要披棉衣,否则就会受凉。冬暖就难说了,虽然大家挤在一个炕上,三九天也冻得够呛,发给每人的一床棉被比较薄,就把脱下的棉衣棉裤盖上,睡觉不脱内衣,毛衣也不敢脱,这样倒是暖和一些了。可是不久大家都觉得身上痒痒的,越来越痒,星期天在窑洞外晒太阳,把棉衣一脱,就发现内衣上满是虱子。我的毛衣上更是成了虱子窝,抖也抖不掉,抓也不抓完,用开水烫还不行,我只好把这件毛衣扔到雪堆里,让它冻死,过了三天掏出来一看,虱子居然不怕冻,还活着,实在没有办法,就泡在脸盆里煮,虱子煮死了,我的毛衣也不成样子了。

最冷的时候,单位发来一些木柴,一个窑洞一捆烧热炕。南方人不会烧,北方同学自告奋勇点火烧炕,夜间满炕热呼呼的,第一次尝到了热炕的好处。有一晚睡到半夜,一位同学觉得太热了,掀起被子,突然发现被子着火了,炕席也烧着了,炕上铺的石块也烧红了,烟雾弥漫,呛得直咳嗽。要浇息它,没有水,大家急中生智,对准起火处撒尿,总算把火扑灭了,只是满窑洞尿骚味,又不敢把窑洞门打开,只好起来坐着等天明。我是俱乐部(那时叫“救亡室”)墙报编辑,就写了一篇《炕上的火灾》,大家引为笑料。

窑洞里无秘密,大家坦诚相处,无所不谈。有一次恰逢礼拜天夜间我值班巡逻,沿着山沟一排排窑洞走过。延安实行礼拜六制度,夫妇团聚后礼拜天回来。夜深了女同志的窑洞里传出一阵阵笑声,我驻足听听,原来是同窑洞的没有结婚的年轻女同志,问刚同丈夫聚会回来的年纪较大的女同志,礼拜六是怎么过的?问得很具体,毫不害羞,答者也毫无保留,逗得大家笑成一团。连这样的话都公开,窑洞还有什么秘密。在窑洞里可以学到很多的知识,想不到连女孩子出嫁时妈妈交待的初夜知识在窑洞里也能学到。

窑洞,真是延安人,特别是男女青年的摇篮。

五、饿其体肤,其味无穷

延安伙食的基调是:小米饭加山药蛋 (土豆)。伙食的标准是:每日1斤小米、1斤蔬菜、3钱盐、3钱油,每周一顿白面馒头或面条,每月吃一顿肉。在冬天,蔬菜老是干豆角、山药蛋,春天有菠菜、白菜、红萝卜、白萝卜,自己做的豆腐、发的豆芽。一天三顿,倒也温饱。只是初到延安吃不惯小米饭,发现小米饭的锅巴很好吃,大家进伙房掰一块,又香又脆,宝贵得很,称它是 “列宁饼干”。

但是好日子不长,随着国民党政府的封锁,延安人口的增加,日子越来越困难了。陕甘宁边区民众人口约150万,养活延安党政军机关干部学生3万人,军队约10万人,光靠征收公粮,老百姓受不了。有一天下雨打雷,打死了一个人,有个农民慨叹雷公为什么没有打死毛泽东。乡干部认为她是反革命,抓起来了。毛泽东知道了,赶快派人去了解,才知道政府征公粮过了头,老百姓不满意了,于是让乡政府立即放人,并且开会减了征粮,宁可我们饿着,也不能让老百姓挨饿。为了要保证民众生活,减轻民众负担,严格限制征收公粮。1942年最困难,我们口粮一减再减,小米干饭改成小米稀饭,没有小米就有什么吃什么。我们吃过高粱米、麦子、荞麦,连喂牲口的黑豆也一度成了我们的主食。菜就更不用说了,一碗盐水,有几颗煮黄豆就是菜。有时从四面八方,主要是从黄河对岸晋西北紧急调运来的粮食赶不上,伙房只好煮开水等着,粮食一到,解开麻袋就往锅里倒,小米带着糠和沙子一锅煮,煮熟了就马上分给“嗷嗷待哺”的我们。小米带糠和沙子,吃起来磨牙,倒还罢了,就是整袋小麦,不要说来不及磨成面,等压碎也来不及,也顾不上洗,就一古脑倒进锅里,很难说是煮熟了没有,便盛出来分给大家。这整麦子吃起来可不简单了。人的牙齿毕竟比不上石磨,咀嚼再咀嚼,十颗也只能咬碎五颗,便一起吞到肚里,消化不了的麦粒原样排出。现在想起来,如果把这些粪便种到地里,肯定能长出好庄稼。我们的胃经过这番锻炼,再遇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能够对付过去了。提起当年红军在长征路上煮皮带充饥,我们还有什么苦不能吃呢?

但是人是肉长的,饥饿和消化不良毕竟难以支持。有什么办法呢?有几个钱的人可以到合作社去打打牙祭,钱少的可花五分钱买一块黄米枣糕。好在我们每月有一元、一元五角的津贴,我当教员,还有一元保健费,可以聊胜于无。好在延安的东西便宜,五分钱可以买一包花生或红枣,一元钱有时可以买到几十个鸡蛋。为了克服饥饿,想尽各种办法。我们的棉衣穿了三年破烂得很,没有办法等补发新棉衣,就每人发一块布,自己缝补。我把这块布换成钱吃了,衣服破烂怎么办?有办法。我的裤腿,每天打绑腿,裤脚上的布保存得好,便把它剪下来,补在棉裤的膝盖和屁股上。挖了东墙补西墙,东墙怎么办?我照旧打上绑腿,照样很整齐,只是绑腿一解开,露出棉花来就不大好看了。顾上肚子,也顾不得好看不好看了。延安没有公共汽车,走路全靠步行,鞋子又不结实,坏得很快。一定时候,发一双新鞋。遇到发新鞋。我也把它换成钱吃了。我的鞋底早破了,再也不好对付了,怎么办?我就到山头人家丢的破鞋堆去找,因为每个人走路用力之处不同,鞋底破的位置也不同,我终于找到一双可以互补的鞋底,把它拆下来,补在我的破鞋上,就变成一双好鞋底了。有了一点钱,我就全买成红枣,陕北的红枣又大又甜,把它洗干净,就放在锅里煮熟,再加一点猪油或肥肉,煮得又红又油又甜又香,放在窑洞里,一天吃几颗,我就是这样对付难忍的饥饿的。但是仅仅靠几粒红枣是活不下去的。我们在挨饿,延安在挨饿,我们真的体会到空乏其身的滋味了。困难像一座大山压在我们每一个延安人的头上。

延安的日子越困难,国民党就越高兴,封锁更厉害。我们面临着没吃没穿、弹尽粮绝、束手待毙的绝境了。怎么办?毛泽东告诉大家两个办法:一个办法是散伙,大家各奔东西,自谋生路。一个办法是大家动手,生产自救。大家当然不同意散伙,要饿死就死在一起。可是我们又不甘心这样活活地饿死,于是在毛泽东“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号召下,投向生产。我们上山开荒,种上粮食。我们纺线自己织布。我们从盐池运盐,我们从瓦窑堡挖煤。我们牧羊,我们喂猪,我们用盐和煤炭换回来必需的日用品。手磨起老茧,脚打起血泡,脸晒得黝黑,眼睛熬红了,绝不气馁,一鼓作气,干了一年,情况大变。我们不再挨饿受冻了,再过一年,我们就从危机中缓过来了。

我们的伙食也有了生气,炊事员加上我们轮流帮厨,过去老是吃带皮的煮土豆,现在吃上炒土豆片、土豆丝了。自己种的西红柿也由青变红,由小变大,可以喝上西红柿鸡蛋汤了。我们买的克郎猪也喂肥了,每月都可以杀一头猪吃肉了。伙房杀猪成了我们的节日,猪被捆住大声叫唤,震动全山沟,大家知道要吃猪肉了,纷纷来看,有人感慨地说这猪叫声音比音乐还好听!自己喂养的猪,吃肉也特别香。

过年的时候,伙房做了几大盆肉菜,派我值班看守。我就点亮一盏小油灯一边看书,一边守着这几盆肉菜。油耗完了,我就挖一勺猪油添上,半夜肚子饿了,就吃一块红烧肉。一夜也不觉得困,看完了一本借来的 《安娜·卡列尼娜》。这个年过得真高兴啊!我们体会到绝处逢生的喜悦,体会到我们只晓得写字的双手,也能种地养猪,享受自己劳动创造的成果。这才是真正的享受。空乏其身,其味无穷!

延安的饭馆不多,日本飞机轰炸,机关学校都搬迁城外,南门外的一条山沟建成 “新市场”,是唯一的商业中心。北门外是机关学校集中区域,有两个餐厅,一个叫青年食堂,是青救会办的。一个叫军委合作社,是军队办的。青年食堂掌厨的是青训班毕业的学生,被戏称为当年给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做饭的御厨。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御厨也只能做西红柿炒鸡蛋,溜肝尖,干炸丸子,三不沾。没有大米饭,供应大饼,陕西人叫 “锅盔”,死面做的,厚厚的,有小脸盆那么大,可以切开来卖。军委合作社卖西餐,土制西餐,有咖啡、红茶、煎鸡蛋、炸猪排、小的烙饼当面包。

到合作社吃一顿叫打牙祭,东西便宜,一顿饭也不到一块钱,剩下的钱还可以买牙粉、牙刷、肥皂。经常去吃的人也有,那就是家中有钱寄来的。延安货币少,邮票也能当钱用,我的父亲有时寄五块钱邮票给我,也很管用。毛泽东作报告,结束以后,也常把做速记的年轻人拉上他的卡车,开到合作社吃一顿,他当时的津贴最高,每月五块钱,偶尔请一次客还是请得起的。合作社也有大家凑份子集体会餐的,还有把伙房蒸的白面馒头挑到合作社,大家买几个菜打牙祭的。有一次我路过军委合作社,看见里面很热闹,才知道是大家为祝贺军委组织部长胡耀邦新婚聚餐的。1941年8月,我和史洛明结婚,请不起大家,只好两个人到合作社吃了一顿西餐,花了一块钱。大多数人不愿到合作社浪费自己可怜的一点津贴费,对于下合作社看不惯。我在担任青干校教务科长时,请校外同志来讲课,记得有陶铸、林默涵等人,有时陪他们到青年食堂吃客饭,为此还挨过一次批评,说我是 “近水楼台先得月”,可见那时延安人到合作社吃一顿还是很金贵的。 (此文已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本刊转载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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