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内陆民族资本城市的宏大叙事
——李锐《银城故事》解读
2010-08-15唐廷碧
唐廷碧
(四川理工学院人文学院四川自贡643000)
中国内陆民族资本城市的宏大叙事
——李锐《银城故事》解读
唐廷碧
(四川理工学院人文学院四川自贡643000)
李锐在《银城故事》中描写了一座由地质资源发现开采到发达发展以至演绎成资本迅速膨胀的内陆城市。本文试图剖析作者的创作意图和叙事指向,感受作品彰显出的城市人文价值和生命向度,揭示作者城市书写的现实意义。
李锐 银城故事 资本城市
I
文章编号:
李锐丰富的小说世界里有一块神圣的版图,那就是作者祖辈的故园——地处中国内陆四川境内一个民族资本城市——自贡,他以自贡为原型,先后创作了长篇小说《旧址》、《银城故事》以及部分中短篇小说,一次次再现那座繁华经典继而又惨遭破败凋敝的城市风俗图。《旧址》一经问世,就由葛浩文先生译成英文在美国出版(1997),由马悦然先生译成瑞典文在瑞典出版(1999),还有德文版等等。如果说《旧址》更偏重于城市情事,《银城故事》则更注重于对城市历史、生命、信仰、革命等问题的书写。它们共同叙述了这座从农事到经商,从闭塞到纵横四射,彻头彻尾的中国手工业时期的极大城市。
《银城故事》以辛亥革命前夕四川小城银城为背景,凸现风云变幻的时代大潮,以革命党人、清廷官吏、盐商、农民起义军、普通民众等形形色色人物,围绕着一场注定要失败的起义,演绎了一场大悲大喜、大惊大奇的人间正剧。小说借一首七言绝句巧构精制,极尽回环又浑然天成的大手法,令众多线索各自生发又自然交汇,纷呈紧凑,完成叙事的全部主旨,尽显内陆深处民族资本集结后的那种磅礴气势与惨淡经营。作品语言精粹而富有诗意,简略时惜墨如金,铺排时浓墨重彩,极具艺术感染力。作者借鲜活的人物形象、生动的细节描写彰显出来的,是中国历史不可或缺的那种经典民族资本经营城市光照,是农耕社会演绎资本社会必然走向的中国路径,是中国的“这个”。“它显然是一个典型的由中世纪的集镇,依靠自身的内在动力而实现近代化的光辉典范。”[3]其气势磅礴的叙事文本笔触直抵城市形成及发展元素,对我们今天研读中国城市发展史,尤其是中国民族资本城市史,提供了重要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
银城是农耕的也是近代化的,它繁荣昌盛气势磅礴,有着独具的中国特色。李锐笔下城的意象为“盛产井盐和天然气的银城一直是一座繁荣昌盛的城”。“灯火不息、商贾云集的银城,车水马龙、富甲天下的银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银城,在地广人稀的农耕时代,显得突兀而又怪诞;繁荣昌盛得近乎没有理性。”[1]这是作者给银城的总的定位,抓住了其农耕和近代化的特点。这种城市特点借小说人物的评价,得到了进一步凸显。在育人中学教员日本人秀山兄妹的眼中这是一座古老繁华的城市;在从远离到归来的大盐商刘三公的儿子刘兰亭的眼中,这是一座从地老天荒里神话一般涌现出来的城市。银城这一特点集中体现在主人公大盐商刘三公的身上,刘三公的两处住处寨堡松山别墅和桂馨园就是这一主要特征极好的隐喻。以他为代表的银城资本家身上大都兼有地主和资本家的双重身份特点,都彰显了这座城市独具的中国资本特色。
刘三公是典型的民族资本家的代表,他精明能干,富有远见卓识,有同情心又不乏狡猾。他的家族世世代代生活在银城这片土地上,靠兴办实业,积聚起了巨大的资本。刘家经过两百四十多年的经营发展成了银城八大盐场主之首富,家里有数不清的盐场、井灶,有牢固的基业。到他手上,刘家发展到了鼎盛时期。上下有一百几十口人。拥有城外山林水田环绕优美牢固的寨堡松山别墅和城内位于文庙街的深宅大院桂馨园两处豪宅,拥有巨大的财富,仅桂馨园里的私人银窖就有两间屋子大小,装满银锭的瓷坛一个挨一个地排满在四周。其富贵繁华让人赞叹不已。他积聚家族的财富,平衡着家族的收支让整个家族按照自己的意图井然有序地向前发展。为了让家族人才辈出,永远繁荣,他用寨堡一半的房屋办学,不惜重金聘请名儒做先生,重金奖励有志于科举的子弟。早在废除科举四年前,刘三公就做了一件狠心而又让银城人闻所未闻的事,送儿子漂洋过海去留学。等留洋成风时,敦睦堂刘家已先声夺人、硕果累累了。刘三公慷慨出资办起了银城第一所新式中学育人学校,学成归来的刘兰亭做校长。那学校也像凿盐井一样可以为敦睦堂赚钱。刘兰亭深爱的九妹也是父亲深谋远虑的结果。一桩桩、一件件大大小小的事无不表现出刘三公的远见卓识。他不是为富不仁相反是一贯仗义疏财。光绪十九年,银城遭遇百年不见的连年大旱死人无数,三公出八万白银建粥棚熬粥拯救灾民。在风云突变前,他力挽狂澜用可叹的豪情拯救着敦睦堂和自己城市的命运。当得知育人学校的教员欧阳朗云是刺杀知府大人的凶手时,他敏锐地直觉到儿子刘兰亭和整个家族的危险。他果敢地囚禁了儿子,用他惯于算账的逻辑,迅速地推算出一个天文数字三万两银子加上让聂芹轩入股敦睦堂,去和守城官吏交换儿子和家人的性命。他不仅要救儿子,救他们全家,他还要救银城。他认为银城的繁荣不是革命革出来的,是辛辛苦苦凿井卖盐换来的,他不赞同革命,他希望和守城官吏联手,让暴动胎死腹中。最后却不可避免面对死去两个儿子的悲剧结局,不管他有多精明的头脑多善于经营,在时代大潮面前他也无能为力。刘三公的生命历程较典型地体现了中国民族资本家在生活、经营、精神世界等方面的特点。
刘家的寨堡松山别墅更多寓指其封建地主的特质。寨堡主要用于刘家避暑和办学用。刘家尽管富甲一方,仍然没有丢弃田地山林,相反是以踏实、稳妥、保险、隐逸的宗法的理念,在城外经营起了一个庞大和谐富足自给自足田园牧歌般的经济实体。“这道山谷所有的山林、水田都是银城敦睦堂刘家的世代产业。上下湾坝两个村子里所有的农民也都是刘家的世代佃户。敦睦堂的先人们为自己家族的世代荣耀修建了这座松山别墅,把它和祠堂、族学一起定为永世不可划分也不可转让的恒产。这座凭险而建的寨堡里长年养着三十名持枪家丁。堡内所需的粮食、蔬菜、四季瓜果、鱼肉家禽,由上下湾坝两个寨子供养。”[1]刘家收取山谷中所有六百亩水田的地租,除了寨堡修复保养的日常开支外,余额用以办书院(寨堡一半的房舍用做刘家的松山书院,每年花五百两银子延聘儒林名宿做书院山长),并且用巨资奖励用心科举的后代。就这样靠打井熬盐卖盐换来的银子,一部分转化成了安全稳妥诗意的山林田地,体现了这些资本家的宗法制农耕文化情结。
桂馨园则更多寓指资本家的特质,这里主要是他们经商、交际的舞台。刘三公六十大寿时,桂馨园里“银城八大盐场的总办,新旧两城所有的头面人物,上下水关码头的总爷,各旗号跑各地总舵把子,八百店铺的大小老板,外地来银城做买卖的商人,各个票号钱庄在银城的掌柜,照样都要带着贺礼前来祝寿。”“除了刘三公的年、僚、世、族、亲、友而外,京城的亲王、大员,本地的督、道、府、县官员,周围各县的宿儒名流,都会出现在礼单上。”“在银城,各大盐场总办的生日,早已经不是自己家里的私事。人人心里都有一本帐,所有的日子都必须牢记在心。因为那些祝寿的盛大场合,已经成为盐商们联络关系,探听行情,筹集资金,决定取舍,合纵连横的最佳地点。”[1]银城资本家们凭他们的勤劳、智慧、胆识,和无数劳动者创造了这座辉煌的城市,诠释着资本家中国特色的生存方式,彰显了他们独到的精神特质。
银城是一个部分梦想部分真实的整体意象,其真实性一面与史料保持了高度的统一。银城真实的部分自贡,那个繁荣昌盛、让人不可思议、让作者难以忘怀的封建的资本城市自贡,地处四川腹地长江上游流域内,相对闭塞,“就城市特色而言,以产业立市的自贡,它与因商而兴,以商立市的上海不同;与体现了封建城市向半封建半殖民地演变和中世纪城市向近代城市演变两个过程的重庆亦不一样……它显然是一个典型的由中世纪的集镇,依靠自身的内在动力而实现近代化的光辉典范。近代自贡的工业结构还表现为总体上都是民族工业,根本不存在外贸和外资合作开发的企业。”[3]这里不止是某个家族的事业,它是由本地、山西、陕西、湖北、湖南等无数家族共同营建的纯民族的一个城市的事业。德国著名地质学家李希·霍芬到四川旅行考察时称“自流井据说是四川省人口最稠密,最繁荣的地区。盐井分布在一个直径27华里的地区”[3]。美国人哈特描述该城为“在全世界我们能再找到一个年代这样久远和规模这样宏大的企业吗?”[3]哈特的评价与李锐意象的城是很一致的,都昭示出这座城市民族的封建特色和资本城市特色。
李锐用气势磅礴的叙事文本彰显了这座图腾式的城市的深远含义。银城资本家们用极大的智慧践行着现代的经营管理方法。一是盐场有完备的人事管理制度。各盐场均有自己的总办,盐场下的各井、灶、柜、号均由掌柜打理。二是实行股份制。刘三公为了救儿子让守城官员聂芹轩成为敦睦堂的股东。这说明股份制在银城已是普遍实行,入股各堂各号是人们梦寐以求的愿望。当然以上内容作品均一笔带过,想必是受篇幅、选材、立意所限未能详写。但我们还是可以用商人们因牛而生的诸多管理智慧来弥补这方面的不足。在银城春秋两季的牛市上,每成交一头牛,要交牛王庙一两银子的功德钱,一半用做庙宇的维护,一半做惠济公司的赈济本金。牛行户收取一定的佣金。不仅如此,对牛的宰杀也有统一的规定。为了调剂牛皮需求的盈虚,银城人成立了“皮局”即“惠济公司”,由各大盐场推举“主事”轮流执政,统一收购、加工牛皮,以低廉的价格返销给各大盐场。收入除日常开支外均作为惠济公司的赈济专款。因牛而生的惠济公司的赈济专款在管理和开支上有一套严格的标准。井然有序、充满智慧的管理方式进一步促进了银城的兴旺发达。
不仅如此,更为深刻的是作者将人物、银城的命运进一步放在辛亥革命的大潮中加以书写,描写在革命大潮中革命者、资本家、官吏之间复杂的矛盾冲突。“自古以来每逢动荡,银城都是必争之地,原因很简单:因为银城是一座银山,更因为银城是长江中、上游广大地区食用盐的主要来源。银城的财富和灾难都是因为他的盐。”[1]一方面,拥有巨大财富的资本家刘三公们拼命维护银城的原状,清廷官吏不惜一切绞杀革命;另一方面,刘兰亭的革命党、起义军等不惜牺牲生命改变城市的历史,在两股力量的对决中城市与人物命运沉浮起落。我们不难看出叙事的背后是作者对历史所进行的更深入更理性的思考。在重大历史变革中,有多少鲜活的个体生命像尘埃一样消逝,被淹没在历史的海洋里。作者在访谈录中说道“我想把那些被无情泯灭的生命从历史的谎言中打捞出来让人看。”于是作者打捞起这座独具民族特色曾经辉煌的城市,打捞起民族资本家,打捞起那些无私而宝贵的年轻生命,打捞起这座城市不可或缺的主角牛,打捞起看客们让人痛心疾首的麻木,还打捞起自贡民间那些永世流传、默默无语诉说着历史彰显着文化的气味和实物。天车和盐井历经时代的风雨沧桑仍默然立于自贡大地,体现昔日的城市史;卑微的牛屎饼让无数人家炊烟袅袅,让生命得以延续;还有四邻闻名的蔡六娘的豆瓣酱;退秋鲜鱼的芳香也成了银城永远的童话。
《银城故事》的创作标志着作者小说观的进一步成熟,展示了深刻的现实意义。陈晓明说“作为当今纯文学最后几个坚守者之一,李锐之纯粹和坚定可能是首屈一指。多年来,李锐的写作不为现实所动,不为市场所动,也不为潮流和各种评说所动。”但我以为《银城故事》就不是一个普遍意义的“纯文学”的作品,李锐再次凭自觉,悄然从“纯文学”的阁楼里走向现实主义的宏大叙事,转向对祖辈故园宏大历史画卷的书写,书写了中国内陆独具特色的民族资本城市的历史篇章。在当下中国很大程度已然成为“世界制造工厂”的历史背景下,书写银城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1]李锐.银城故事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4,143-146,58,110,134.
[2]李锐.拒绝合唱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375.
[3]王仁远、陈然、曾凡英.自贡城市史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1995:1-6.
[4]李锐.旧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5]李锐.李锐精选集M.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
[6]许海山.中国历史M.北京:线装书局.2006
[7]孙隆基.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8]孙明经等.遍地盐井的都市——抗战时期一座城市的诞生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9]李华.沿着自贡诗歌地图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
[10]钟长永.中国盐业历史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
唐廷碧(1966-)女,四川万源人,副教授,从事大学语文教学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