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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魂女》:对女性悲剧的深刻解读

2010-08-15宋法刚山东艺术学院济南250014

名作欣赏 2010年30期
关键词:墩子金海二嫂

□宋法刚(山东艺术学院, 济南 250014)

谢飞是第四代导演的领军人物,也是中国电影从传统走向现代的典型,而且,“谢飞电影是难得的中国作者电影的典范,是艺术守望年代艺术理想的主观栖息地。他始终保持艺术个性,立足于理想的呼唤,以忧患、使命感和人文精神造就电影艺术的诗意存在”①。他的艺术理想与艺术情操更确切地在电影《香魂女》中得到了表达。该片捧得了1993年柏林电影节的金熊奖,今天重读依然能感受其灼热的人性光辉。影片用诗一样的电影语言讲述了生活在香魂淀边上的两个女人——香二嫂和环环的人生故事。她们的悲惨命运让人痛心疾首,而她们命运的相似更令人追忆沉思。影片的立意不是通过叫卖女人的眼泪来赚取观众的门票,而是非常严肃地来探察女人凄惨命运的缘由。透过影片人物关系的巧妙设置和文化心理的深刻体察,我们发现香二嫂、环环的命运仿佛是几千年来中国女人凄苦一生的缩影,是流淌不息的香魂淀中那一朵小小的浪花。而从这朵浪花中折射出来的不仅仅是封建意识对人性的扼杀,男权社会对女性的鞭打,更有香二嫂——一个女人身上妻子与母亲双重身份的焦灼、女性与母性两种意识的碰撞。在这焦灼与碰撞中,我们体验着痛楚与无奈,感受着人性深刻的悖论和女人解放的艰辛,同时怀抱着那一丝期待和希望。

一、两个女人的悲剧

在谢飞的影片中,承载影片思想的角色很多是由女主人公来担当,并对其命运寄予了深厚的、复杂的感情。比如《湘女萧萧》中的萧萧,《黑骏马》中的索米娅,《益西卓玛》中的益西卓玛,还有在本文中要深入分析的《香魂女》中的香二嫂与环环。对此,谢飞曾作如下解释:“我的好几部片子反映女性、妇女命运的较多,所以有人说你是不是热衷于、擅长于妇女题材。作为我来讲,我确实没有明确对哪类题材特别熟悉、特别热衷。”②在谢飞看来,选择女性作为表述的主体只是出于一种客观性的呈示,但女人常常被放置在“被看”的“弱势群体”的地位,他的这种“客观性的呈示”恰恰切合了中国的文化脉络和历史语境中女性所处的地位以及所缺乏的权利。正如石竹青所说:“在第四代导演作品中,主体生成常面临困境。过程的艰难性也并非肯定地指向美好的结局。谢飞笔下的主人公常处于寻找的要求与这种要求不能实现而导致的或趋同或随遇而安或毁灭的悲剧性结局。”③

电影《香魂女》的故事便是围绕着两个女人的悲惨命运展开的,她们命运的悲剧性和其人性中的美好是一起被赋予的。影片呈现的是两个女人被生生撕裂的青春和爱情。

香二嫂精明能干,持家有方,经营有道,她生产的香油十里八乡都有名,甚至与外商合作,跟上了“改革开放”的时代步伐。在外人眼里,她是一个很有成就的女强人。但是,外人眼里的风光遮挡不住她内心的痛苦,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成了丈夫“瘸二叔”发泄性欲的工具,而她和丈夫之间根本没有爱情可言。她是七岁时被卖到瘸二叔家的,十三岁圆房。瘸二叔好吃懒做,从不管家里的事情,只知道喝茶听戏,晚上回来不高兴还打老婆,香二嫂在劳累一天之后,还要忍受他的欺辱和“强奸”。香二嫂也有对爱情的向往,并和任忠实保持着情人关系,也只有在和他偷偷摸摸约会的时候才能体会到些许的温存。从影片特定情境和巧妙的对白中可以看出,其实香二嫂的女儿芝儿是任忠实的孩子。但是,随着年龄的增大,任忠实提出了分手,要和她断绝这种关系。这对香二嫂的感情是个很大的打击,也使她在情感上丧失了最后一丝依赖。而同时,她还得为儿子墩子的婚事和将来发愁。墩子是个傻子,经常因为“调戏”环环而出尽洋相。她费尽心机把环环的恋人金海支走,把环环“买”进了门,结果墩子因为不懂房事,只知道打掐,而闹得鸡飞狗跳。她为墩子操碎了心。

而跟香二嫂一样承受着生命痛苦的还有环环。环环是香魂淀有名的漂亮女孩,聪明能干。她和金海本来相互爱慕,在香魂淀中憧憬着他们美好的爱情光景。但是,金海被香二嫂设计支走了,父母因为欠着香二嫂的钱,而把她嫁给了墩子。在结婚的当天,不懂事的墩子就让她在众人面前受辱,后来她实在无法忍受回了娘家,却又被香二嫂软硬兼施地叫了回来,一天天地忍受着墩子的打骂和婆婆的冷眼。婚后的一天,金海从城里回来看望香二嫂,也给环环买了礼物,两人相逢,物是人非,曾经的美好希冀冻结为今天的残酷现实,她只有躲到一边偷偷地落泪。纵然最后香二嫂告诉她可以和墩子离婚,但正如她所说的“谁还会要我呢?”影片在环环撕心裂肺的悲咽与香二嫂怜人怜己的叹息中结束。

在两人的悲惨遭遇中,“强奸”是她们所受屈辱生活的缩影。影片中的两位男性——瘸二叔和墩子,不分担家庭重担,不从事体力劳动,却免费享有生产成果,在丧失经济地位后依靠体格暴力实行“强奸”暴行,而且这种行为被看作是男人表现他们“男子气概”的一种基本手段,在文化上被宽恕。

女性加悲剧是谢飞电影足以产生“化学反应”的两个重要的元素,“以女性生存与命运的悲剧性转载文化内涵更易契合审美主体的经验性想象,从而实现作品主题的饱满传达”④。而影片《香魂女》主题的“饱满表达”还在于香二嫂和环环两个人悲剧命运的相似性。

二、环环相扣的命运

章柏青在评价谢飞电影的文章中指出:“谢飞电影最让我心动的是他对人物心理世界、情感世界的独特刻画与处理。我们说,谢飞的影片有一种内在的张力,很大程度上是指谢飞影片中的人物从表面看没有煽情式的大喜大悲,却有内蕴的犹如埋藏在地层中的岩浆一样的持久激荡的情感冲击力。”⑤在《香魂女》中,人物身上这种“持久激荡的情感冲击力”在人物关系的建构、人物性格的相似与人物命运的重复中体现得更为明显。

影片在人物关系的设置上,“香二嫂——瘸二叔——任忠实”的三角关系和“环环——墩子——金海”的三角关系是遥相呼应的,而且相对应的人物的性格有着惊人的相似。瘸二叔与墩子,一个身体残疾,一个精神残疾,不会劳动,只会享受。任忠实与金海,都是特别能干的角色,不但身体康健,朝气蓬勃,而且都是经商的好手,对女人特别体贴。虽然在影片中环环和金海的暧昧关系没有达到香二嫂和任忠实的亲密程度,但从环环接触金海期待的眼神里,从生命经验中,香二嫂感觉到了对墩子潜在的强有力的威胁。生活在他们中间的香二嫂和环环都有着悲剧的生命历程,从两人“被卖出嫁——丈夫欺辱——渴盼爱情”的生命轨迹中,我们会发现一幕悲剧的重演,发觉他们“环环相扣”的命运。于是“环环”就不仅仅是区别影片中角色的“姓名”,而成为命运之手的“咒语”,有了更深层次的内涵。“重复”的张力是巨大的,悲剧的重演更给人以猛醒。

“环环相扣”的悲剧命运与文化意象在那条奔流不息的香魂淀里得以沉淀。香魂淀的影子一直贯穿影片的始终,考究的光影调度使她充盈着不尽的诗意,同时又具有一定的人性化色彩。“香魂淀”的得名源于两个女人的传说:清朝乾隆年间,一个地主家的千金和一个穷铁匠的闺女一块跳河自尽,两个人都是十七岁,没有人知道原因;过了几天,两个人变成漂亮的鸟飞到天上去了,从此这里的水变得非常甜,传说她们的灵魂还在水里,于是就叫“香魂淀”。她的命名是人们对爱情的祭奠,她的幽深也是人们爱情的乐园,香二嫂和任忠实在这里幽会过,环环和金海在这里缠绵过。今天香二嫂、环环接连上演着新时代的女性悲歌。影片的序幕是暗黑色的冷色调,象喻着人们精神世界的暗淡无光,镜头对准缓缓流淌的香魂淀,一个不断前行的长镜头开始讲述发生在这里的故事;伴随着镜头的前行,一曲清脆婉转的歌声回荡在耳边:“芦苇青青水青青,秋去春来还是这光景,秋去春来还是这光景,鸟在天上飞呀,船在水里行,没有路,没有路,也得奔前程,也得奔前程。没有路,没有路,也得奔前程,也得奔前程。”“没有路,没有路”重复强调着她们的悲剧命运,“秋去春来还是这光景”则象喻着她们悲剧命运的一次次重演。在画面与音乐的张力中,香魂淀的意象开始变得丰满:是女人灵魂和纯净爱情的洗礼使她磨出香飘万里的香油,是女人几千年的泪水汇成了她绵绵不绝的长河。于是,从个体生命的循环中感受着历史的无限循环。

是什么造成了她们人生的悲歌,使香二嫂、环环在枷锁中不能挣脱,一代代重演着悲剧的宿命?不可否认,腐朽的封建意识和婚姻制度积极参与制造了她们的悲剧,将她们压在命运的五指山下。“封建文化不仅作为一种制约性的外部规范而存在,而且通过人们的自觉认同,在灵魂深处化为一种潜意识的内在规范。‘同质性’的内外规范协同运作,不仅能够消融和分解一切外来的和内在的可变因素,而且实现了主客体的‘同构性’:社会系统和个体性格的超稳定封闭结构。这正是造成中国社会循环往复、停滞不前的重要文化因素。”⑥是社会群体的封建意识、社会群体的拒绝和排斥让环环发出了“谁还会要我”的悲叹,这种控诉与反思针对中国特有的文化历史和民族意识。

但是,谢飞对原因的探察还不止于此,香二嫂在两场悲剧中身份与地位的变化,让影片的反思与追问继续深入下去。

三、母性与女性的冲突

香二嫂和环环的悲剧命运是相似的,是“环环相扣”的,香二嫂在两场悲剧中所扮演的角色和所处的地位不停地发生着变化。香二嫂曾经是失败婚姻、封建礼教的受害者,但恰恰又是她将环环拉进了“买卖婚姻”的怪圈,导致了环环的婚姻悲剧和生命悲剧;同时,又是香二嫂的改变提出了让环环与墩子离婚的建议。总之,香二嫂的身上积聚了诸多的矛盾,她既可怜又可恨,由一个悲剧的受害人变成了悲剧的制造者,最后成为悲剧的同情者,试图去除环环身上沉重的婚姻枷锁。

是什么让她由封建婚姻的受害人变成制造者,让环环去承受自己正在经历的痛苦?是母性意识。是她作为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母爱。墩子是一个傻子,慈母护犊,她希望能有一个勤劳能干的女人来照顾他。她看上了勤劳能干的环环,并用尽心计将其“娶”过门。正是她对儿子自私的母爱让她不顾环环的感受和反抗,一手将环环推上了失败婚姻的坎坷路。而正是对墩子的不放心,香二嫂对环环百般挑剔,进行严格的管教,有一次,环环实在忍受不了墩子的痛打,回了娘家,香二嫂以立刻还钱相要挟将其重新带回婚姻的苦海。

那又是什么使香二嫂理解了环环心中的痛楚,试图将她推出悲剧的苦海?是女性意识。这里的“女性意识”是女人对真心爱情、美满婚姻的向往,是同为女人所拥有的共同语言。香二嫂也经历着婚姻的不幸,她从任忠实那里得到性的满足,得到情的爱抚,但过的是偷偷摸摸、提心吊胆的日子。她的偷情被环环发现,她认为环环一定会将这件事情宣扬出去,但是环环并没有这样做,并对她说:“娘,俺知道你心里也苦。”这句话击中了香二嫂的痛楚。当环环站在女人的立场上来对她表示同情时,香二嫂也就从环环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痛苦生活的影子。环环正在走的也正是香二嫂走过的黑暗的日子。影片最后,在香魂淀边的小船上,香二嫂和环环有一段推心置腹的对话,此时此景,没有了“婆婆”“儿媳”的身份,只是两个女人的同病相怜,于是香二嫂提出让她和墩子离婚,这是女人对女人的怜悯,“谁还会要我”的悲叹是对环环、也是对香二嫂、对女人命运的封条。

女人的悲剧让我们同情,悲剧的重演让我们深思,而香二嫂女性意识与母性意识的冲突则让我们静默。社会的进步、思想的解放可能会逐步涤清封建意识的残渣,而母性与女性的冲突则会在追求自由的道路上不断衍生,这种复调反思使影片具有了跨越民族意识的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温情,深入到人性的深处,直指人性的悖论。正如谢飞导演所说:“人的命运其实受两方而力量的牵制:一是环境因素,其中有许多是个人所决定不了的,这是人生的悲剧;一是性格因素,人们往往不能把握自己,这个悲剧更加普遍和深刻。”⑦“艺术审美的终极表现是人文价值,作为作者电影,谢飞创作集中体现了知识分子应有的人文关怀。”⑧

影片最后,香魂淀依旧在默默地流淌。但,香二嫂的选择给观众点燃了“心里的那盏灯”。不灭的希望,正是谢飞及其一代人的艺术情怀和人生写照。

① 周星:《论谢飞电影的理想追求与诗意艺术》,《南京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第4期。

② 谢飞:《谢飞集》,中国电影出版社,1998年版,第295页。

③ 石竹青:《谢飞电影美学观念研究》,《辽宁师范大学学报》,2002年第5期。

④ 石竹青:《谢飞电影美学观念研究》,《辽宁师范大学学报》,2002年第5期。

⑤ 《众说谢飞》,《当代电影》,2006年第2期。

⑥ 郑雪来:《世界电影鉴赏辞典》,福建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659页。

⑦ 谢飞:《谢飞集》,中国电影出版社,1998年版,第274页。

⑧ 周星:《论谢飞电影的理想追求与诗意艺术》,《南京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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