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我·诗意·和谐——凌叔华《酒后》女性意识解读
2010-08-15李一媛广东石油化工学院广东茂名525000
□李一媛(广东石油化工学院, 广东 茂名 525000)
从“五四”到现在,中国女性文学经历了“人——女人——个人”三个层面的发展,女性也朝气蓬勃地丰富延伸着。但是现实生活中我们的步履依然还是如此的沉重,张爱玲用三十年的时间来撰写《色·戒》为自己的爱情做辩白,萧红的哀怨“女人的天空是底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跨越了两个世纪的时光隧道,却依然萦绕不息。在混沌的现实中,女性又如何审视自己呢?重读“人淡如菊”的凌叔华的作品《酒后》,我看到了生活的附丽,轻描淡写,却悠然意远。
《酒后》一如凌叔华作品风格:淡雅幽深、清疏秀逸。文本叙述一对夫妻在酒后夜阑人静时,男主人公永璋既陶醉于温馨、柔和、高雅的家庭氛围中,更深深地陶醉于妻子采苕的娇媚温柔,但妻子采苕却倾慕于那位醉卧在客厅大椅上的朋友子仪,并请求永璋让她对酒醉沉睡中的子仪瞬间一吻。永璋在短暂激烈的心理冲突中难拗娇妻的执著,只好应允了她的要求,但采苕刚刚移步又立时却步,又使一吻之求的心驰骤然收缰,戛然而止,留下一片“飞白”。女主人公采苕从倾慕到争取再到放弃,个中取舍,幽深曲折,令人深思,体现了作家凌叔华独特的女性意识。
凌叔华作为新文学初期的女作家,从自身的生命体验中探寻着女性的命题,关注女人的命运,抒写着自我生存的体验和感悟。她平和、冷静、周全,对妇女解放有着独特书写,坚持从生命本相出发,几乎是在凡人俗事的“安稳”当中还原女性真实心灵历史,展现女性作为“女人”的隐秘、复杂而又独特的生命感受,对女性倾注了“为人”与“为女”的双重思考,并试图为女性探索合理和理想的生命存在方式,反映了凌叔华超时代的女性意识。
一、安稳下“本我”意识的张扬
在中国传统的文化语境中,女性一直是“被书写”“被言说”的对象,女性本质成为一种沉默的存在,并以压抑的生命状态出现,是集体无意识的“空白之页”。女性就算是稍稍显示鲜活的意识,也会被男权话语扼杀在萌芽之中。《诗经·氓》中女性对男性的控诉与决裂却被朱熹歪曲为“淫妇为人所弃,而自叙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也”,《祝福》中的祥林嫂也曾有过挣扎,最终也被“夫权”“妇权”“族权”等逼迫命赴黄泉。“五四”女性喑哑的生命始终在沉沦着。
凌叔华在《酒后》中一反传统,由“一男多女”模式转为“一女两男”的模式,与此篇相近的还有《春天》,霄音无意中听到一段凄恻动人的琴声,不禁勾起心事,想到自己从前的男友君健如今正患病,而且穷困潦倒,不禁痛心流泪。她决心提笔写信问候。在这两个故事里,都出现了一个男性“第三者”,尽管还处在虚拟的场景当中,但已显示了凌叔华对女性生命“本我”意识的探讨。在“两男”中,女主人公采苕既是传统意义中被看的客体——客厅中的高雅装饰、审美对象,如丈夫的观看:“你也有点醉罢?这腮上薄薄的酒晕,什么花比得上这可爱的颜色呢?——桃花?我嫌她太俗。牡丹?太艳。菊花?太冷。梅花?也太瘦。都比不上”,“就拿这两道眉来说罢,什么东西比得上呢?拿远山比——我嫌她太淡;蛾眉,太弯;柳叶,太直;新月,太寒。都不对。眉的美真不亚于眼的美,为什么平时人总说不到眉呢”①。除此之外,甚至作者还赋予女性主动“看”的权利,成为“看”的主体:
采苕听了,想了一想,后来仍望着那睡倒的人。此时子仪正睡的沉酣,两颊红的像浸了胭脂一般,那双充满神秘思想的眼,很舒适的微微闭着;两道乌黑的眉,很清楚的直向鬓角分裂;他的嘴,平日常充满了诙谐和议论的,此时正弯弯的轻轻的合着,腮边盈盈带着浅笑;这样子实在平常,采苕没有看见过。他的容仪平时都是非常恭谨斯文,永没像过酒后这样温润优美。采苕怔怔的望了一回,脸上忽然热起来。②
丈夫的甜蜜的“情话”并没有使妻子采苕心满意足,丈夫心目中温婉柔媚、贤淑敦厚的妻子此刻正燃烧着一种炙热的情感。子仪的描写和丁玲笔下《莎菲女士的日记》中凌吉士的描写都带有一种女性欲望的书写,采苕的“脸上忽然热起来”,这绝对是生理上的全面反应,是女性“本我”意识的苏醒。
弗洛伊德认为人格结构由本我、自我、超我三部分组成。本我即原我,是指原始的自己,包含生存所需的基本欲望、冲动和生命力。中国女性在封建伦理规范和要求的长期约束下,已经逐渐将社会或团体所规定的角色内涵,内化为本体的角色意识和角色心理而自我认同,有的女性甚至以之对自我进行限定与束缚,从而造成了自我思想深层的刻板和愚昧。最典型的便是“妻子”与“母亲”这两种角色对女性生命的束缚与禁锢。为尽“妇职”或“母职”,女性以过多的自我奉献精神服务于家庭儿女,而忽略了自我的主体价值和存在意义。中国女性的“本我”意识一直以集体无意识形式被人遗忘和摒弃。
凌叔华正视并深入挖掘了女性的本我意识。《酒后》中采苕恳求丈夫同意去亲一下自己一直仰慕的人,这种倾慕之情有对其不幸遭遇的同情与怜悯(母性),但从深层看也包含着想要争取一个女性除妻子、母亲身份以外的另外一种权利——爱与被爱的欲望和权利、独立的感情天地和人格意志。这种激情和欲望是人的意识中最深层的本我,就像是沉入海的冰山,它有时是不会被当事人所觉察的,但是它却是生命的原动力。其实无论是采苕还是霄音,都是基于对生命的本真向往和呼唤,在坚守“妻性”的求全中张扬着欲望的翅膀——仍然葆有一个独立的“自我”,一种“我是我自己的”、我可以这么做的“本我”意识。同时这种求全并不是逃避,而是时代女性的底气——安稳,只有静世的安稳才有她们飞扬的意识——这一点张爱玲洞察到了,可惜她是临水照花,凌叔华却以贴地而行的方式,从真实的生命体验出发,冷静地审视着女性本身和社会、历史的关系,既有向前冲的激情和灵动,更有向后看的勇气和温稳,比同时代的其他女性作家多了几分真实的积淀和顾全的明慧。
二、日常化诗性生活的追求
在喧哗刚直的“五四”时代,众多作家更多关注从家庭走向社会的处于动态的“逆女”形象,她们与传统家园文化进行着对立与决裂的飞扬演绎。而凌叔华则在时代的缝隙关照着女性个人在现实与生活结构中的对抗和调适。相对于鲁迅笔下子君日常生活对爱情婚姻的消解,庐隐笔下女性于日常生活的苦闷彷徨、无法从容,凌叔华笔下的女性却返回日常生活本身,有着更多对生活的调理和对自己的求适,追求日常生活独特的诗性表达,带有一种身临其境的人文关怀。
首先,凌叔华赋予这些社会性别角色的女性诗性的性格。这类女性有着宁静、从容、温婉、细致的性格。一方面她们是新式的贤妻良母,有着温婉柔媚、贤淑敦厚的性格特征,传统的美学标准在这类女性身上体现得最充分。另一方面,她们又受到了新思潮的影响,具备了现代女性的质素。主人公采苕出身于中产阶级,具有传统女性优美的特质,又有爱与被爱,追求心灵自由与安顿的愿望。同时凌叔华更是赋予她们“人在生活”③的生活艺术,强调人的主体性、能动性和诗性。鲁迅在《伤逝》中警醒我们:“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人必须活着,爱才有附丽”,但是尖锐和偏执的鲁迅却没有指出附丽的道路。较之鲁迅,凌叔华的探索似乎更要进一步。她一方面直接面对男女两性都十分困惑的问题——日常生活的诗意化,另一方面她也指出了“女性生命个体在日常生活中的诗性存在”④。
《酒后》中,凌叔华精心设计了恬静的家庭诗化氛围:高雅的客厅,旺暖的炉火,夫妻依偎而坐,面带酒晕如桃花,窃窃私语聊浓情,丈夫充满幸福地欣赏着妻子美好的气质与容貌,妻子则在微微酒意中享受着丈夫的温情,一切都是那么静谧、恬美。
这本是一幅令人艳羡的夫妻醉酒图,但妻子采苕却频频殷勤地对待子仪,冷落丈夫,甚至索要一吻,有些研究者认为这一切都是采苕的酒后醉态,而且认为“采苕之醉则是非关乎酒而纯系于人”⑤,笔者却认为采苕并非醉,只是借醉言情,恰恰是她的用心良苦。采苕其实清醒地认识到对子仪的这种情感体验和行为在现实世界中是非伦理和非合法性的,在人们的伦理观念中是不会得到认可与同情的。但是采苕还是希望在正常的秩序下使这种“本我”意识合理化,于是她把问题直接抛向有人伦关系的丈夫的身上,她要求丈夫尊重她情感体验,尊重她来自生命本能的欲望,以获得人格的平等。另一方面这更是聪明的妻子在经营一种“情感的智慧”。丁西林在戏剧《酒后》中一针见血地道出了凌叔华的底蕴:“不要把吃醋说得这样的要不得,吃醋也有吃醋的味儿。一个女人如果完全不吃醋,那就和一个男人完全不喝酒一样,一定干燥无味得很。”⑥爱情往往因成熟而失去激情,因转化成生活而变味,采苕正是借此“醋意”刺激丈夫来调拨日常生活柴米油盐的平俗以保持情感的鲜活,池水正因为春风的骚扰才有涟漪摇曳后的凝澈,情感的适度调恰也会带出柳暗花明的天地。而在另一部作品《花之寺》中,妻子燕倩在发现丈夫对家庭生活产生厌倦情绪以后,运用爱的艺术,偷偷以一个女崇拜者的口吻给丈夫写了一封邀约见面的信,将他引到花之寺,从而创造出了一份浪漫的情趣,使得人间烟火中的两个人拥有情意绵绵的王国。所以当丈夫始而拒绝与最后的勉强同意满足了采苕的心理需求,采苕却用不着再去实现这个行为了。她看重的不是这个行动的本身,而是这个行动所包含的价值观念与情感取向。因此在凌叔华看来,女性诗意生活的追求还应包括女性心智和精神的内质建设,女性只有内心力量饱满和强大,自身价值得到确认,才能在现实和历史中真正地存在。
三、终极下和谐两性的建构
凌叔华在《酒后》中塑造了理想的丈夫形象,丈夫永璋不仅欣赏妻子的容貌,更尊重妻子的主体欲望,尽管永彰并不情愿自己的妻子去吻自己的朋友,但他最终还是同意了妻子的荒唐要求,甚至同意陪着妻子来完成这件事。凌叔华赋予永璋的除了夫爱的缠绵悱恻,更有父爱般的宽厚、博大与包容。从另一角度来看,妻子采苕也只有拥有永璋如此澄明的丈夫才能实现情感和人格的平等。
凌叔华将男性视为给女性提供理解、尊重、关爱和保护的性别,勾画了男性与女性融洽相处的温暖场景,显示了两性之间的沟通与和解对于建构女性合理的生命形态起着的关键作用。在现代文学史其他女性作家中,张爱玲的创作极力贬抑男性,以“缺席”⑦“阉割”⑧“退位”⑨等书写策略断裂了与男性对话的可能性,其女性也如墓穴般的阴怪和苍凉;苏雪林尽管一度以自欺的方式幻化出一幅男女和解的童话世界,但最终还是将男女归于对立和矛盾的关系中;丁玲的莎菲在“灵与肉”的挣扎中苦苦追求真正的“男子汉”,最后却无疾而终;冰心避开两性关系的探讨,其爱的世界便显出某种矫揉的空洞;庐隐、石评梅、陈衡哲重在对男权社会进行激烈批判,女性在男权世界空寂、压抑、无所适从。20世纪八九十年代,张洁、王安忆、林白、陈染等人从政治、身体、欲望等方面继续寻找女性合理的生存之道,她们或狂放无忌,或坚守决绝,或嬉笑怒骂,或轻灵自如,然而追求中的女作家们却不可避免地带有梦醒后的困惑和悲哀。而早在上个世纪20年代的凌叔华便已穿过历史的风云,从生命的本真存在出发,始终坚持人性的立场,既揭示两性之间的隔膜,也展现他们之间的和解,昭示了女性生存的终极之路——追求双性差异中的平等与和谐。正如中国当代著名作家迟子建所说:“上帝造人只有两种:男人和女人,这决定了他们必须相依相偎才能维系这个世界。宇宙间的太阳与月亮可以转换,可以看作是人世间男女之间所应有的关系。它们紧紧衔接,不可替代,谁也别想打倒谁,只有获得和谐,这个世界才不至于倾斜,才能维持平衡。”凌叔华力争以理解、宽容、包容的心态看待两性关系,探索女性自身和两性世界和谐的可能,从而建立两性之间的“伙伴关系”,她超越了狭隘的女性主义意识,而进入了“性别诗学”的层次。
苏雪林曾说过:“凌叔华女士文字淡雅幽丽、秀韵天成,似乎与‘力量’二字合拍不上,但她的文字仍然有力量,不过这力量是深蕴于内的,而且调子是平静的。别人的力量要说是像银河倾泻雷轰电激的瀑布,她的便只是一股潜行地底的温泉,不使人听见潺潺之声,看见清冷之色,而所到之处,地面上草渐青,树渐绿,鸟语花香,春光流转,万物都皆为之昭苏。”⑩历史远去,人物沉浮,凌叔华始终以古韵般的清音,稳健饱和的女性意识伫立在历史的河床上,探究着女性春天的到来。
①② 凌叔华.酒后[A].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C].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③ 李翠芳.论凌叔华对女性生存的思考[J].社会科学评论,2008,(4).
④ 韩 仪.浮出历史地表之后——凌叔华女性观发展轨迹探寻[J].北方论丛,2003,(5).
⑤ 何西凡.夜阑人静时“微透的清芬”——读凌叔华小说《酒后》[J].名作欣赏2008,(2).
⑥ 丁西林.酒后[A].中国现当代文学名著导读[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⑦⑧⑨ 姚玳玫.想像女性——海派小说的叙事[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⑩ 傅光明.古韵:凌叔华的文与画[C].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