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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传统哲学观照下的新时期小说中的死亡叙事

2010-08-15易东生淮阴工学院人文学院江苏淮安223001

名作欣赏 2010年30期
关键词:哲学作家生命

□易东生(淮阴工学院人文学院, 江苏 淮安 223001)

“死亡促使人沉思,为人类的一切思考提供了一个原生点,这就有了哲学。”①新时期小说家敢于与死亡对话,在死亡的书写上融入了人生的哲学思考,找到了精神的寄托点。在他们的笔下,死亡书写已经完全不是一个简单的现象和体验,而是具有了一定的哲学意蕴,有了思辨的色彩,也具备了历史的时空感的神秘之美,虽然难免带上了一定程度的宿命论色彩和虚无主义倾向,然而能直面死亡的思考,这本身就是人类有别于其他动物的一种崇高的举动。正如陆扬所言:“当人揭开了死亡的奥秘,洞烛了对死亡的抽象提升,人类的波澜壮阔的历史便平添上了一种崇高的美。”②

一、死亡的深邃美

人在本真生存状态对死亡的恐惧引发了作家对死亡的深层次思考、抽象理念思辨,作家们虽然清醒地认识到生命本体的虚无与荒谬的残酷现实,注定人的命运的悲剧性,但他们依然在人间苍凉的图景面前苦苦思索,欲找到人类重新焕发活力的生命之源泉,“死亡的审美价值从根本上说,便在于人类怎样以他的自由精神来超越对死亡的恐惧与困顿”③,此时,在先哲们那里,新时期的作家们找到了办法。于是,在他们的文本中,我们发现:“死”已经不是死亡本身,而成为超越肉体死亡的宗教式的彼岸想象与希望,宗教中的抽象和神秘化为作家对超越世界表象的最高价值形态的渴望,成为作家笔下剥离了死亡本能恐惧心理之上的精神诉求与思想载体。

张承志的文本《顶峰》中的主人公铁木尔一直是以居高临下的胜利者姿态来对待大自然,然而当他攀登上他父亲视为神山的汗虅格里冰山顶峰时“,他心里只觉得吃惊和恐怖,只觉得冷得要命”,“他觉得那耸入天空的雄大冰峰正朝他逼近过来”,“他觉得自己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折断了”——“他发觉自己的手指在激动地颤抖着,心里一片慌乱……铁木尔不愿再去望那冰山一眼,他觉得往昔的自己已经在这里被埋葬了……”在此,我们可以理解为当铁木尔站在神秘而沉默的冰山最高点时,被埋葬的是昔日的集体无意识的英雄主义的代言人的铁木尔,取而代之的是在英雄主义的谎话被揭开之后,透视生命的彼岸“我”的复苏。如果说张承志面对偶然的死亡念头的出现,引发他对“我是谁”的追问,那么,在新时期的小说创作中,作家们更加直面生存的思考,关注的是人该如何活着的严肃的哲学命题。阎连科对个体的知天乐命持宽容态度,因为人活着本身就不容易,在阎连科的耙耧系列小说中,“当‘命通’、‘命堵’作为方言土语走进耙耧人话语世界之时,它意味着顺天认命、知天乐命成为耙耧人的精神常态。就这样人生苦短、死亡恐惧被三姓村人看似轻松地一一化解。也许这是一种自欺欺人,但我们更倾向这是生存困境里长期磨炼出的一种生命智慧,一种让生命由惊恐不安而趋于平淡的生存智慧”④。同样,一直用残疾的腿在思想的史铁生则通过与死亡的对话中找到了对人的存在意义的哲学层面的思考,不动声色地在“命若琴弦”的咏叹调中为带着虚无缥缈的希望、达观而去的老瞎子奏响了生命的最强音。在此,作家们坚信天命的存在,并自觉地把个体的生命与之融合为一,促使有着极强自我意识的人类突破有限,趋于无限,直至与天地并立。在人类漫长的审美征途上,唱响了诗性的浪漫主义的崇高命题。

新时期小说作家们正因为能直面人类无法摆脱的死亡宿命论,所以当他们把目光从彼岸收回时,他们已经完成了对死亡的超越。因而面对人们生存的艰难,新时期小说作家心中充满了无限怜悯与关爱,他们希望用宗教情怀让人物得以解脱。在阎连科的小说《朝着天堂走》中,他让妻离子散、生活无望的张天元,主动为村民承担下杀人的罪名,英勇去死。在这个人物身上,既有儒家哲学的舍生取义的因子,从而使小说在灰色的底色上有了亮丽的色彩,也有道家哲学的面对生死逍遥的诗性书写,还带有基督教的救赎意识,使文本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

如果说像阎连科这样的作家,接受者在他的文本中欣赏到的是多重的美学价值,那么在另一位死亡意识较强的作家——迟子建那里,我们在她忧郁柔美的叙述中,看到的更多的是爱的哲学所焕发出的神的光辉。《挤奶员失业的日子》中挤奶员因为生活窘迫而想把父亲留下的房子卖掉,而因为老人莫名地死在大屋里,且房中有八根大柱子使看房子的人都心生恐惧,挤奶员不能理解人们心中的恐惧,直到有一天傍晚:“他感觉这些柱子正栩栩如生地冲破屋顶,就像闪电要划破暗夜一样势不可挡。他站在屋的中央有一种要被牵制着上升的感觉,他头晕目眩,似乎看见了深不可测的屋顶那里有一团奇妙的光环……八根柱子在卖主眼里就像八条龙一样灿灿生辉,他感觉出自己的心正被他们引导着上升,他的脚似乎就要离开地面了,他飘然若仙,那柱子上空仿佛有一个金色的圆环正悠悠地降下来,套住他的脖颈……”这段心理描写,我们分不清是挤奶员还是作家本人的心语,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作家用这种不确定的象征体来启迪读者对生与死的思考:这八根柱子因在卖主眼里“就向八条龙一样灿灿生辉”,故觉得虚幻而产生恐惧感,而挤奶员“感觉出自己的心正被他们引导着上升,他的脚似乎就要离开地面了,他飘然若仙……”在这里,作家把人们对死亡的恐惧分离出来,注入了理性的人文主义关怀,在苦难的小人物身上倾注了宗教般的情怀:上帝让苦难的人物在天堂的爱的光环下获得了精神的慰藉。

如果说迟子建用浪漫的笔调借神性的光辉有意过滤掉彼岸给人带来的阴郁的气息,在诗性的叙事中让人找到心灵的温暖的港湾,那么毕淑敏则在理性地直面死亡的过程中用儒家的仁爱哲学唱响了人类悲壮的命运交响乐,在死亡的冷色底调上添上了亮丽的色彩,她的小说总体上呈现出哀而不凉的风格特色。在《预约死亡》中,“我”本是一名医生,为了了解临终关爱医院的真实情况,假借记者的身份来到医院,在这被死亡气息浓浓包围的气氛中,死亡逼近时的压抑的气氛与恐怖的灰暗色彩,被人性的光辉所遮蔽,濒死的病人在这里受到平等的对待与最细心的关爱,这所医院的所有员工用仁爱之心让这些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病人灵魂得以安息。

在新时期的作家中,生命存在时对生命的内涵的关注和生命结束时对死亡的描述,以淡定审美的立场、诗意美化的笔触呈现出来,死亡由此获得了新的面貌,带上了理性的、神圣的、美丽的色彩。这些与传统的死亡美学带给人的神秘、未知、恐惧等相结合,加上死亡本身与生命的距离感,共同营造了一个全新的死亡美学:神秘而理性,神圣而客观,美丽而未知,死亡因此蕴含了更加丰富深邃的审美意蕴。

二、死亡的思辨美

死亡一旦承担了哲学理念的观照,就会体现出一些思辨的美学色彩。新时期作家在死亡的书写上有意跳出极端意义的思维陷阱,即死亡叙述要么具有极强的目的性,要么带有很大的盲目性。在死亡的书写上更加遵循文学创作的内在规律,理性地认识到一个好的作家应该追求可能的真实而非现实表象的真实,这就意味着作家受外界因素束缚越少,倾听自己的内心呼唤越多,其文学审美能力越强,因死亡过程永远都是自己无法言说的感受,这就为作家创作带来了无穷无尽的想象空间,新时期写作环境的极为自由与无拘无束让作家面对虚无的死亡发出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呼喊。而新时期作家在创作中主观目的性的削减并没有削减文学的审美性,由于作家在生命的极端——死亡的书写中带上独有的心理特质,打上了作家对社会、对现实、对人性深层次的思考的烙印,死亡文学的审美阐述具有了死亡本身所没有的能指性。颜翔林在论著中称之为作家主观无目的与客观合目的的美学价值体现。作家在死亡叙述中已经不是对单纯的肉体消失的生理现象的描述,也不仅是死亡的宿命所带来的消极的恐惧感,更不是死亡来临时的所带来的绝望感。死亡的书写是作家对人的困境的思辨,他们以冷静得几乎让人不可思议的笔触对死亡细节的详细描写,以看似漠不关心的语调对死亡的荒谬性与残酷性的叙述,实际是作家对人的生存及存在的反观,是对人的本质性悲剧命运无从把握所产生的迷茫、悲伤乃至绝望后的挣扎,是无望后的飞翔,是明知无路还敢问路在何方的勇气体现,是以睿智的眼光欲开出一条可走之路的理性思考。在文本中,我们能感受到作家对人的存在的苦苦追寻,对悲剧性人生的悲悯关注与温情体恤。他们赋予了人物之死以更多的命运色彩,使他们的死亡成为对命运、对现实秩序,甚至对历史本质的一种反抗和倾诉,是生命与历史对峙之后的一种悲剧性表达。在文本中,我们听到的有时是人性失落的悲号,有时是呼唤人性的利器。它有时候成为禁锢与抗争的产物,有时候又为高压与缺乏安全感的社会提供张力。

新时期作家在理性地审视生活时,在冷静地叙述着内心对笔下的人物实际更加的关爱与怜悯。在描写一系列零余人物时,既写出了生存的苦涩与无奈所造成的人性的异化,更在他们身上倾注了宗教的哲学情怀。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方方笔下的黄苏子,还是余华笔下的孙光林,童年的记忆中充满的大多是死亡的恐惧感。因为他们从出生起就是家中的多余人,“黄苏子自生下的那天,他父亲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对于老婆生不生孩子或这回生成什么性别的都无所谓”⑤。《在细雨中呼喊》中的孙光林从出生起,就被当成累赘,父母与养父母像踢皮球一样把他踢来踢去。尽管他们都无力堪担如此悲惨的生命之重,在他们的成长历程中,留下的是难以释怀的死亡、孤独、屈辱的生命印记,但这些在黑夜中的独行者们毅然在寻找沙漠中的绿洲。黄苏子一直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从不肯向别人透露自己对爱的向往,然而当她的高中同学许红兵为了报复她高中时对他的羞辱,向她假献殷勤时,这个被人称为没有感情的冷美人心中爱的火焰是如此强烈,以至最后当许红兵对她进行人格侮辱和尊严的蹂躏时她才如梦初醒,最后当她自甘沉沦时分明已经为自己安排了无路可走的死路,也是她绝望之后的一种解脱。同样,孙光林虽然在生活中充满了恐惧感,但常常回忆起祖父在小路上晃悠的模样,在潜意识里,他为自己的守望和寻找提供了一个温暖的情感寄托,或者说是一种必要的精神慰藉。

新时期小说作家在对历史的反思中,对人物的生存的苦涩与无奈持有深深的同情态度,因而对人物苟且活命持宽容的态度。在余华的《活着》中,解放前落魄的花花公子徐福贵为了养家糊口在表演皮影系时被抓去当壮丁,为了活着,他们壮着胆子翻找惨不忍睹的死亡兄弟身上的食品;为了活着,他把镇长开的革命证书高高挂在墙上,当他想有尊严地活着时,却因为他的好表现让儿子惨遭车祸。即使这样,他仍不甘心,让自己的女儿嫁给造反派头目,结果因红卫兵小将的没有经验的接生,女儿因难产而死,造成了他的家破人亡。

在史铁生的作品中,我们常常能够感受到因自我思想的主客体的分离而带来痛苦和挣扎。《命若琴弦》中的老瞎子对人的存在的虚无与荒谬有清醒的认识,认识到人的生命就像那易断的弦,即便如此,面对生存的艰难与死亡的宿命,他仍然将师傅传给他的一张象征希望的无字的白纸传递下去。而在另一位作家北村那里,我们分明感到他欲在一片废墟上建构起人类生命之塔的良苦用心。于是,我们看到,在他的作品中,十恶不赦的刘浪终于找到了心灵的归属与寄托。

此时,作家们更多的是立足于现实的思考,直接表现人与天灾人祸的冲突中的死亡悲剧,渗透着对人的死亡的悲剧和荒诞体验的同时,在哲学思辨中,呼唤着真、善、美的回归。这就在作品中形成一种张力结构。作家们在这一幕幕人间悲剧的书写中,希望人类能重新点燃希望之光。

①②③ 陆扬:《死亡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11月版,第4页,第4页,第7页。

④ 刘保亮:《探寻人生原初的意义——论阎连科小说的生命意识》,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2006年02期。

⑤ 方方:《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选自《水随天去》,春风文艺出版社,2007年10月版,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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