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光复会
——《范爱农》解读
2010-08-15陈方竞汕头大学文学院广东汕头515063
□陈方竞(汕头大学文学院, 广东 汕头515063)
鲁迅与光复会
——《范爱农》解读
□陈方竞(汕头大学文学院, 广东 汕头515063)
《范爱农》 光复会1925-1926年 “幸存者的负疚感”
认识鲁迅与光复会关系,《范爱农》是最为重要的一篇作品。以第一人称叙述写“我”在日本横滨、东京和中国绍兴与范爱农的三次接触,无论是“我”还是“我”眼中的范爱农,是鲁迅自身精神、性格和心理真实的写照,他与辛亥革命的关系,是通过范爱农代表的已经与他同体共存的光复会中人建立起来的,对光复会中人的追忆与感怀,贯穿了他“五四”后1925-1926年的创作,这与他和现代评论派的论战直接相关。作品结末部分,扑面而来的是“幸存者的负疚感”。
鲁迅留学日本时期曾加入过光复会①。认识他与光复会之关系,《范爱农》是不可不说的,却又是说得最少的。在鲁迅笔下实有其人、能见越文化风骨的,是光复会中的反清革命志士徐锡麟、秋瑾、陶成章、范爱农,而在鲁迅创作中得到集中表现的,则惟有范爱农。
范爱农(1883-1912),名肇基,字斯年,号爱农,浙江绍兴人。光复会会员。范爱农就读于徐锡麟创办的大通师范学堂,1905年冬毕业随老师徐锡麟赴日本留学,入东京物理学校。鲁迅1905年在日本横滨码头初识范爱农,1907年在徐锡麟、秋瑾噩耗传来的同乡会上,范爱农给鲁迅留下了深刻印象。因徐锡麟案,范爱农在日本的学习经费中断,辍学回国。1910年鲁迅回绍兴任教,与“受着轻蔑,排斥,迫害”而“躲在乡下,教着几个小学生糊口”的范爱农过从甚密。1912年,鲁迅出任山会初级师范学堂监督(校长),范爱农任监学(教务长),他们共同经历了绍兴光复及其后的一个阶段。1912年4月两人分开,到北京教育部任职的鲁迅说:“我从南京移到北京的时候,爱农的学监也被孔教会会长的校长设法去掉了。他又成了革命前的爱农。我想为他在北京寻一点小事做,这是他非常希望的,然而没有机会。他后来便到一个熟人的家里去寄食,也时时给我信,景况愈困穷,言辞也愈凄苦。终于又非走出这熟人的家不可,便在各处飘浮。不久,忽然从同乡那里得到一个消息,说他已经掉在水里,淹死了。”②
1912年7月19日,到北京三个月的鲁迅得周作人信,知范爱农死讯,在当日日记中写道:“悲夫悲夫,君子无终,越之不幸也。③”22日写出《哀范君三章》④,是鲁迅旧体诗中写得最为悲凉的诗文。次日在三首诗寄出的“附记”中说:“我于爱农之死,为之不怡累日,至今未能释然。”⑤8月2日在日记中又录入周作人写的《哀范爱农诗》⑥。
鲁迅1926年写《旧事重提》(后改名《朝花夕拾》),最后写出的就是《范爱农》。胡风上世纪30年代曾当面问鲁迅:“《孤独者》里面的魏连殳,是不是有范爱农的影子?”鲁迅不假思索地说:“其实,那是写我自己……”停了一下又说:“当然,也有范爱农的影子……”⑦正是有了《范爱农》,可以看到,“范爱农的影子”几乎贯穿了鲁迅“彷徨”期的创作,较为明显的就有《在酒楼上》、《铸剑》,尤其是那篇《孤独者》,这同时贯穿了他的杂文和散文,直至1927年,那篇与范爱农难有干系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仍然可以从“晋朝人多是脾气很坏,高傲,发狂,性暴如火的”、“阮年青时,对于访他的人有加以青眼和白眼的分别。白眼大概是全然看不见眸子的,恐怕要练习很久才能够”⑧等话语中,读出“范爱农的影子”。
这是一种根本无法化解、太深的情结。
一
《呐喊》、《彷徨》与回忆性散文集《朝花夕拾》作为两种不同文体的创作,在整体上是有明显差异的,但鲁迅不同文体的创作又历来没有那么严格的界限,《呐喊》中的《兔与猫》、《鸭的喜剧》可以作为纪实性散文来阅读,他的一些散文又明显采用了小说写法,《范爱农》就是十分典型的一篇,既是作者青年时代生平经历的“纪实”,写法上又与《在酒楼上》、《孤独者》十分接近,通过第一人称“我”写出作者有着刻骨铭心记忆的范爱农:第一人称叙述者“我”和“我”眼中的范爱农,一致反映出鲁迅辛亥革命前后的精神历程;但较之第一人称叙述者“我”,“我”眼中的范爱农与《孤独者》中的魏连殳在精神气质上更为接近,更能体现作者自身的精神特征,而在“我”述说的范爱农留学日本期间的两个片断中,有突出表现。
第一个片断发生在1907年,回国任安徽候补道、办巡警事务的徐锡麟刺杀安徽巡抚恩铭被捕,给恩铭的亲兵挖了心,炒食净尽,继之,秋瑾在绍兴被杀的消息也传来,留日学生群情激愤,“照例还有一个同乡会,吊烈士,骂满洲”,在同乡会的会议上,“我”看到了范爱农:
这是一个高大身材,长头发,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总像在渺视。他蹲在席子上,我发言大抵就反对;我早觉得奇怪,注意着他的了,到这时才打听别人:说这话的是谁呢,有那么冷?认识的人告诉我说:他叫范爱农,是徐伯荪的学生。
“杀的杀掉了,死的死掉了,还发什么屁电报呢。”这是范爱农对坚持发“痛斥满政府的无人道”电报的同乡会大多数人说的——“我非常愤怒了,觉得他简直不是人,自己的先生被杀了,连打一个电报还害怕,于是便坚执地主张要发电,同他争起来。结果是主张发电的居多数,他屈服了。”继之是推举拟电报稿的人,范爱农又有一句“何必推举呢?自然是主张发电的人罗。”仍然是冷冷的,“从此我总觉得这范爱农离奇,而且很可恶。天下可恶的人,当初以为是满人,这时才知道还在其次;第一倒是范爱农。中国不革命则已,要革命,首先就必须将范爱农除去。”
那么,该怎样解读这个“我”和“我”眼中的范爱农呢?
这个“我”隐含着1903年剪辫并摄“断发照”有《自题小像》一诗时的鲁迅面影⑨,在“我”与范爱农的直接冲突中折射出鲁迅留日时期的一段精神历程。首先,如果说“我”所代表的一般革命青年的主张和要求,像《自题小像》所表达的那样,体现的更是一种反清革命热情、愿望和决心,这在反清革命死难者的消息接连不断传来之时,则难以避免地使悼念成为一种“照例”的形式,那么,范爱农恰恰就是在与此的对抗中,通过一般革命青年看来极其“离奇”甚至“可恶”的言辞和举动走近我们的,从中读出的,不仅是他对其师徐锡麟的死有着一般革命青年所难有的悲愤,而且,在他不屑于“吊烈士”、“骂满洲”一类“照例”言辞的背后,可以读出他的为一般革命青年所难有的决绝态度,体现的是反清革命精神和意志。
其次,坚持“‘个人的自大’,就是独异,是对庸众宣战”⑩,贯穿了鲁迅的一生,较之那个“坚执地主张要发电”的“我”,“我”眼中的范爱农在精神气质上无疑更接近1907年写出《文化偏至论》的鲁迅⑪,通过同乡会上范爱农与“我”几乎势不两立的对立,鲁迅坚持的“任个人而排众数”⑫得到更加突出的表现。因此,1907年鲁迅对欧洲“摩罗诗人”的选择和认识,就带有光复会中人的特色,可以与“我”眼中的范爱农相映照:如拜伦的“于世已无一切眷爱,遗一切道德,惟以强大之意志,为贼渠魁”,“国家之法度,社会之道德,视之蔑如”,“以受自或人之怨毒,举而报之全群,利剑轻舟,无间人神,所向无不抗战……盖复仇一事,独贯注其全精神矣”⑬;如雪莱的“性复狷介,世不彼爱,而彼亦不爱世,人不容彼,而彼亦不容人”,“负狂人之名”,“孤立两间,欢爱悉绝,不得不与社会战矣”⑭。鲁迅强调“摩罗诗人”的“欲自强,而力抗强者”⑮,又是进入他精神和情感世界中的光复会的徐锡麟、秋瑾、陶成章、范爱农的写照。
留日时期的范爱农值得关注的第二个片断,是通过回国后的“我”在故乡与范爱农再次相遇追溯出来的,写“我”与范爱农1905年最初的相识,双方都留下了彼此难以接受和容忍的印象,可见“发电文”的碰撞绝非偶然,似乎范爱农的“离奇”和“可恶”,历来如此——“我”与同乡好友子英(陈子英)去日本横滨“接新来留学的同乡”,“汽船一到,看见一大堆,大概一共有十多人,一上岸便将行李放到税关上去候查检,关吏在衣箱中翻来翻去,忽然翻出一双绣花的弓鞋来,便放下公事,拿着子细地看。我很不满,心里想,这些鸟男人,怎么带这东西来呢。……检验完毕,在客店小坐之后,即须上火车。不料这一群读书人又在客车上让起坐位来了,甲要乙坐在这位上,乙需丙去坐,揖让未终,火车已开,车身一摇,即刻跌倒了三四个。我那时也很不满,暗地里想:连火车上的坐位,他们也要分出尊卑来……然而那群雍容揖让的人物中就有范爱农。”
于是,1910年两人的再次相遇,就有了这样一番对话:
“我真不懂你们带这东西做什么?是谁的?”
“还不是我们师母的?”他瞪着他多白的眼。
“到东京就要假装大脚,又何必带这东西呢?”
“谁知道呢?你问她去。”
对于生长在我们这个“礼仪之邦”的中国人,“雍容揖让”这种言谈举止本无可厚非,“绣花的弓鞋”⑯是清末民初时代缠足后又放足的女性的寻常之物,但在那个革命时代,出现在以“光复”为号的这些反清革命斗士身上,为革命情绪高涨的留日青年殊难理解,在《范爱农》中“我的(一再)摇头”与范爱农那句“你还不知道?我一向就讨厌你的,——不但我,我们”的反诘,这进一步拉大了光复会这些革命者与“我”代表的留日青年的距离,而在我们的阅读感受中,也难以把这与前述范爱农为一般革命青年所难有的反清革命精神和意志联系在一起。
其实,这在浙东自有深厚的传统,是鲁迅笔下浙东先贤的特点,如他1914年辑录完成的《会稽郡故书杂集》中《会稽典录》所记,这些“俊异”之士,对父母、兄弟、师长及友朋孝悌忠恕,毫无后世腐儒之酸臭气,有着热烈而坦诚的爱憎,言行守一,心地坦荡:如皮延,“养母至孝”,“居丧”,“遂以丧终”;虞耸“清虚无欲,进退以礼”;卓恕“为人笃信,言不宿诺”,“与人期约,虽遭暴风疾雨雷电冰雪,无不必至”⑰。鲁迅说来自浙东的柔石:“他的家乡,是台州的宁海,这只要一看他那台州式的硬气就知道,而且颇有点迂,有时会令我忽而想到方孝孺,觉得好像也有些这模样的”,即“无论从旧道德,从新道德,只要是损己利人的,他就挑选上,自己背起来”⑱。“迂”在鲁迅笔下并非是一个贬义词,他就说过“大凡明于礼义,就一定要陋于知人心的”,嵇康、孔融的反礼教实则是执信礼教,认为像礼教这样神圣的东西怎么能用于营私利己呢?他们较之以“不孝”为名杀人的曹操、司马懿“迂执得多”⑲。在《范爱农》所写来自浙东投身光复会这“一大堆”人中,就有和他们老师一起在安徽战死的陈伯平烈士和被害的马宗汉烈士⑳,此外,“被囚在黑狱里,到革命后才见天日而身上永带着匪刑的伤痕的也还有一两人”。
二
《范爱农》由光复会自然要写到鲁迅在故乡亲历的辛亥革命:
……满眼是白旗。然而貌虽如此,内骨子是依旧的,因为还是几个旧乡绅所组织的军政府,什么铁路股东是行政司长,钱店掌柜是军械司长……这军政府也到底不长久,几个少年一嚷,王金发带兵从杭州进来了,但即使不嚷或者也会来。他进来以后,也就被许多闲汉和新进的革命党所包围,大做王都督。在衙门里的人物,穿布衣来的,不上十天也大概换上皮袍子了,天气还并不冷。
这样的叙述在鲁迅别的作品中也反复出现,如《阿Q正传》㉑,《范爱农》的特殊之处,是写到了“革命的前一年”,范爱农与“我”在故乡的一次“熟人的客座上”邂逅相遇:
……互相熟视了不过两三秒钟,我们便同时说:
“哦哦,你是范爱农!”
“哦哦,你是鲁迅!”
不知怎地我们便都笑了起来,是互相的嘲笑和悲哀。他眼睛还是那样,然而奇怪,只这几年,头上却有了白发了,但也许本来就有,我先前没有留心到。他穿着很旧的布马褂,破布鞋,显得很寒素。谈起自己的经历来,他说他后来没有了学费,不能再留学,便回来了。回到故乡之后,又受着轻蔑,排斥,迫害,几乎无地可容。现在是躲在乡下,教着几个小学生糊口。但因为有时觉得很气闷,所以也趁了航船进城来。
他又告诉我现在爱喝酒,于是我们便喝酒。从此他每一进城,必定来访我,非常相熟了。我们醉后常谈些愚不可及的疯话,连母亲偶然听到了也发笑……
如果说前述范爱农留学日本的片断,不无小说笔法的运用,那么,同样是第一人称“我”的叙述,返回故乡后的范爱农与“我”的遭际,则更具有了回忆性散文的“纪实性”,两个人原本如此深的“成见”,在相近的境遇感受中化为“乌有”,增强的是彼此之间的相濡以沫。“把酒论当世,先生小酒人。”㉒所说“醉后”连母亲也“发笑”的“愚不可及的疯话”,可以想见他们对“光复”抱有的“热望”,以及这“热望”的不胜“茫远”,我相信还有对“光复”后的几多“期许”,因为他们毕竟留学东瀛,眼界和胸怀已不同于革命以求“重见汉官威仪”的南社中人。这就有了绍兴“光复”后的范爱农,几乎变了一个人:
忽然是武昌起义,接着是绍兴光复。第二天爱农就上城来,戴着农夫常用的毡帽,那笑容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老迅,我们今天不喝酒了。我要去看看光复的绍兴。我们同去。”
……我被摆在师范学校校长的饭碗旁边,……爱农做监学,还是那件布袍子,但不大喝酒了,也很少有工夫谈闲天。他办事,兼教书,实在勤快得可以。
这样楚楚动人的场景和话语㉓,在鲁迅全部著作中,包括最多地写到辛亥革命的《呐喊》,都不曾见到。显然,这对于我们认识鲁迅与辛亥革命的关系,并非是可有可无的。在《药》、《阿Q正传》、《风波》、《头发的故事》中,我们更多看到的是鲁迅对辛亥革命的“失望”,以致对社会变革的“绝望”,而正是《范爱农》写两个人革命前在相近的境遇感受中满怀“热望”,以及革命到来时的付诸实践,全身心地投入,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鲁迅所说《呐喊》由来于“年青时候”的“许多梦”㉔,以及他所说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㉕;这“希望”以至“热望”,正是通过范爱农代表的已经与他同体共存的光复会中人建立起来的,其之转化为“失望”以至“绝望”,其中浸透着的“苦味”,可能惟有通过《范爱农》“实写”的这些场景和情景,才能直接感受和体验得到。
对光复会寄寓如此深厚情怀的《范爱农》,为什么1926年末才写出,显然更值得我们思考。这绝非是孤立和偶然的,只要稍微注意一下,就可以发现,鲁迅对辛亥革命特别是前述光复会中人追忆最多的一段时间,就是“五四”后的1925-1926年。
1925年2月,鲁迅在题为“忽然想到”的杂感中说:“我觉得仿佛久没有所谓中华民国。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我觉得有许多民国国民而是民国的敌人。我觉得有许多民国国民很像住在德法等国里的犹太人,他们的意中别有一个国度。我觉得许多烈士的血都被人们踏灭了,然而又不是故意的。我觉得什么都要从新做过。退一万步说罢,我希望有人好好地做一部民国的建国史给少年看,因为我觉得民国的来源,实在已经失传了,虽然还只有十四年!”㉖鲁迅对“五四”后的中国社会多有颇为激烈的批评,还从没有像这样感慨于辛亥革命的被遗忘,《忽然想到》之“七”至“九”的贯穿词就是“我还记得”,所记皆是与辛亥革命相关的人和事。《这个与那个》在提出“读史,就愈可以觉悟中国改革之不可缓了”后,以“捧与挖”为题,引出王金发之被“捧”,“渐渐变成老官僚一样,动手刮地皮”的悲剧㉗。即使为《莽原》期刊写“补白”,提出“谁说中国人不善于改变呢?每一新的事物进来,起初虽然排斥,但看到有些可靠,就自然会改变。不过并非将自己变得合于新事物,乃是将新事物变得合于自己而已”,这一有现实指向的告诫,显然也是因为触动了他亲历的辛亥革命事而发——“清的末年,社会上大抵恶革命党如蛇蝎,南京政府一成立,漂亮的士绅和商人看见似乎革命党的人,便亲密的说道:‘我们本来都是“草字头”,一路的呵。’”特别提到徐锡麟和陶成章:“徐锡麟刺杀恩铭之后,大捕党人,陶成章君是其中之一,罪状曰:‘著《中国权力史》,学日本催眠术。’(何以学催眠术就有罪,殊觉费解。)于是连他在家的父亲也大受痛苦;待到革命兴旺,这才被尊称为‘老太爷’;有人给‘孙少爷’去说媒。可惜陶君不久就遭人暗杀了,神主入祠的时候,捧香恭送的士绅和商人尚有五六百。直到袁世凯打倒二次革命之后,这才冷落起来。”㉘1926年5月为刘半农校点的《何典》写题记,这原本并不为鲁迅看重,不无“敷衍”㉙,但写完后,知道刘半农因为经济拮据校点这本书,而为“文士之徒”讥为“不料大学教授而竟堕落至于斯”,于是又写了篇《为半农题记〈何典〉后,作》,禁不住想起二十多年前“以革命为事的陶焕卿,穷得不堪,在上海自称会稽先生,教人催眠术以糊口”,以至“用麻绳做腰带”,由这些“和《何典》不相干的思想”,再次提出:“现在的中华民国虽由革命造成,但许多中华民国国民,都仍以那时的革命者为乱党,是明明白白的,——不过说,在此时,使我回忆从前,念及几个朋友,并感到自己的依然无力而已。”㉚——话说得竟如此沉痛。该文直接挑明,针对的即是“西滢(即陈源)”代表的“正人君子”之流。
1925-1926年正是鲁迅与现代评论派论战最激烈的一段时间,他频率极高地追忆与感怀光复会中人及其投身的革命,显然与此直接相关。比如,《杂忆》一篇对辛亥革命前后事有集中的忆写,针对陈西滢“某籍某系”之攻击,提出:“不知道我的性质特别坏,还是脱不出往昔的环境的影响之故,我总觉得复仇是不足为奇的,虽然也并不想诬无抵抗主义者为无人格。但有时也想:报复,谁来裁判,怎能公平呢?便又立刻自答:自己裁判,自己执行;既没有上帝来主持,人便不妨以目偿头,也不妨以头偿目。”㉛这是颇见光复会中浙东人特色的,可以使我们想到前述“我”眼中的范爱农,以及《孤独者》的魏连殳、《铸剑》的宴之敖者,紧接着,文章点出这些辛亥革命投身者与英美派知识分子的一个最为根本的差异:
……我常常欣慕现在的青年,虽然生于清末,而大抵长于民国,吐纳共和的空气,该不至于再有什么异族轭下的不平之气,和被压迫民族的合辙之悲罢。果然,连大学教授,也已经不解何以小说要描写下等社会的缘故了,我和现代人要相距一世纪的话,似乎有些确凿。㉜
鲁迅与胡适同作为新文化倡导者,对中国社会的感受和认识是有明显差异的,形成根源之一,就是辛亥革命在胡适为代表的英美派知识分子的人生经历中的缺失(其时他们在国外求学),而使之自觉或不自觉地把中国社会从清末到“五四”的发展看成是一个顺其自然的过程㉝,这也是《新青年》团体发生分化的根源之一。鲁迅与现代评论派围绕“女师大事件”的论战,深切感受到的就是这一点,而发出“许多烈士的血都被人们踏灭了,然而又不是故意的”的莫深感慨。因此,在论战中鲁迅反复提起的就是这一段历史,对“战死”、“被害”和“被囚在黑狱里,到革命后才见天日而身上永带着匪刑的伤痕”的光复会中人的追忆和怀念,不由得强烈起来。当然,这有着直接的现实指向性,诸如《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这篇可以称为与英美派知识分子决裂的“宣言”文章,贯穿着对辛亥革命教训的总结,文章再提秋瑾和王金发的“死案”,以说明“不打落水狗”之弊害:
秋瑾女士,就是死于告密的,革命后暂时称为“女侠”,现在是不大听见有人提起了。革命一起,她的故乡就到了一个都督——等于现在之所谓督军——也是她的同志:王金发。他捉住了杀害她的谋主,调集了告密的案卷,要为她报仇。然而终于将那谋主释放了,据说是因为已经成了民国,大家不应该再修旧怨罢。但等到二次革命失败后,王金发却被袁世凯的走狗枪决了,与有力的是他所释放的杀过秋瑾的谋主。㉞
三
读《范爱农》,最使我震撼的是文章结末部分,扑面而来的是鲁迅的“幸存者的负疚感”。
鲁迅曾经记录了他两次离开绍兴的景况,第二次是1912年,在公开发表的文字中仅有《范爱农》写到,他的离去来得突然,不多的文字,显然没有第一次做出“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㉟的选择那样决绝,那么义无反顾,因为留下的,是已经与他生命共存的范爱农:
“这里又是那样,住不得。你快去罢……”
我懂得他无声的话,决计往南京。
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诀别。“华颠萎寥落,白眼看鸡虫”:是二人相一致的形神、性格写照,这样的人,走出去就有可能“生”,当然,面对的仍然是“无路可走”的境遇,而留下来,几乎惟有“死”一条路,如范爱农在给离开后的鲁迅的信中所说:“如此世界,实何生为,盖吾辈生成傲骨,未能随波逐流,惟死而已,端无生理。”㊱
……忽然从同乡那里得到一个消息,说他已经掉在水里,淹死了。
我疑心他是自杀。因为他是浮水的好手,不容易淹死的。
夜间独坐在会馆里,十分悲凉,又疑心这消息并不确,但无端又觉得这是极其可靠的,虽然并无证据……
后来我回故乡去,才知道一些较为详细的事。爱农先是什么事也没得做,因为大家讨厌他。他很困难,但还喝酒,是朋友请他的。他已经很少和人们来往,常见的只剩下几个后来认识的较为年青的人了,然而他们似乎也不愿意多听他的牢骚,以为不如讲笑话有趣。
“也许明天就收到一个电报,拆开来一看,是鲁迅来叫我的。”他时常这样说。
一天,几个新的朋友约他坐船去看戏,回来已过夜半,又是大风雨,他醉着,却偏要到船舷上去小解。大家劝阻他,也不听,自己说是不会掉下去的。但他掉下去了,虽然能浮水,却从此不起来。
第二天打捞尸体,是在菱荡里找到的,直立着。我至今不明白他究竟是失足还是自杀。
把“蹲踞”而死写成“直立”㊲,取小说笔法,但却是鲁迅自身精神、性格和心理真实的鲜明体现,他由此而视自己为“幸存者”,范爱农的那句“也许明天……鲁迅来叫我”,折射出他自认本应尽到,却没能实现,产生的“负疚感”。
显然,“幸存者的负疚感”更是1925-1926年升腾起来的。
这一期间鲁迅的创作主要是面对自己,他要袒露自己“惨伤里夹杂着愤怒与悲哀”的灵魂,运用小说笔法的《范爱农》就是这样的一篇,就此而言,还有《伤逝》的“忏悔”,《孤独者》来自灵魂深处的“自嘲”,如鲁迅自认“写我自己”而有“范爱农的影子”的魏连殳,死后——
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着嘴,口角间仿佛含着冰冷的微笑,冷笑着这可笑的死尸。㊳
灵魂的伤痕一经外部事件的触及,就会以更加激烈的自责方式表现出来。如1926年的“三·一八惨案”,鲁迅写出《记念刘和珍君》,说:
她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学生,是为了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㊴
① 胡风曾当面问鲁迅是否加入过同盟会,鲁迅回答说:“没有,我加入的是光复会。”见胡风:《鲁迅先生》,《胡风全集》第7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66页。
② 《朝花夕拾·范爱农》,《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16页。后文引《范爱农》不再注。
③ 《鲁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0页。
④⑤ “风雨飘摇日,余怀范爱农。华颠萎寥落,白眼看鸡虫。世味秋荼苦,人间直道穷。奈何三月别,竟尔失畸躬!“”海草国门碧,多年老异乡。狐狸方去穴,桃偶已登场。故里寒云恶,炎天凛夜长。独沉清泠水,能否涤愁肠?“”把酒论当世,先生小酒人。大圜犹茗,微醉自沉沦。此别成终古,从兹绝绪言。故人云散尽,我亦等轻尘!”《集外集拾遗·哀范君三章》,《鲁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425页,第426页。
⑥ “天下无独行,举世成委靡。皓皓范夫子,生此叔季时。傲骨遭俗嫉,屡被蝼欺。傺尽一世,毕生清水湄。今闻此人死,令我心伤悲。扰扰使君辈,长生亦尔为!”《鲁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2页。
⑦ 胡风:《鲁迅先生》,《胡风全集》第7卷第65页。周作人也说“:《孤独者》这篇小说……写魏连殳后半生的事情。这主人公的性格,多少也有点与范爱农相像,但事情并不是他的。”见《鲁迅小说里的人物》,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118页。
⑧⑲ 《而已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510页,第513页。
⑨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见《集外集拾遗·自题小像》,《鲁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423页。
⑩ 《坟·随感录三十八》,《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311页。
⑪ 周作人即是把《范爱农》当成小说看待的,他在《〈彷徨〉衍义·四三·范爱农》中说:“鲁迅……所说范爱农的情形正如本文所说,但事实上他似乎不是和爱农有相反的意见,只是说爱农的形状、态度、说话都很是特别罢了。那时激烈派不主张打电报,理由便是如爱农所说,革命失败,只有再举,没有打电报给统治者的道理,痛斥也无用,何况只是抗议呢。……在那同乡会的论争上,鲁迅与范爱农的立场乃是相同的”。见《鲁迅小说里的人物》,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47页-第148页。
⑫ 《坟·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46页。
⑬⑭⑮ 《坟·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75页,第83页—第84页,第78页。
⑯ “弓鞋”即鲁迅在《离婚》中写爱姑“两只钩刀样的脚”穿的鞋,这种脚是缠足后又放足形成的,称“大小脚”,是辛亥革命前后特有的。
⑰ 《会稽郡故书杂集·会稽典录》,《鲁迅辑录古籍丛编》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69页,第275页,第283页。
⑱ 《南腔北调集·为了忘却的记念》,《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482页-第483页。
⑳ 陈伯平与范爱农一样是大通师范学堂徐锡麟的学生,自号“光复子”,他与马宗汉同赴徐锡麟发动的安庆起义而献身。
㉑ “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不过改称了什么,而且举人老爷也做了什么——这些名目,未庄人都说不明白——官,带兵的也还是先前的老把总……”《坟·阿Q正传》,《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517页。
㉒ 《集外集拾遗·哀范君三章》,《鲁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425页。
㉓ 对此,周作人也有十分动人、具体的描述:“在办公完毕之后,爱农便身着棉袍,头戴农夫所用的卷边毡帽,下雨时穿着钉鞋,拿了雨伞,一直走到‘里堂前’,来找鲁迅谈天。鲁老太太便为他们预备一点家乡菜,拿出老酒来,听主客高谈,大都是批评那些‘呆虫’的话,老太太在后房听了有时不免独自匿笑。这样总要到十点钟以后,才打了灯笼回学堂去;这不但在主客二人觉得愉快,便是鲁老太太也引以为乐的。”《知堂回想录(上)·九四·辛亥革命(三)——范爱农》,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99页-第300页。
㉔ 《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415页。
㉕ 《野草·希望》,《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78页。
㉖ 《华盖集·忽然想到(三)》,《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6页-第17页。
㉗ 《华盖集·这个与那个》,《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39页,第141页。
㉘ 《华盖集·补白》,《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02页。
㉙ 《〈何典〉后记》没有收入鲁迅其时编辑的《华盖集续编》中,该文说:“难违旧友的面情,又该动手。应酬不免,圆滑有方;只作短文,庶无大过云尔。”见《集外集拾遗》,《鲁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297页。
㉚ 《华盖集续编·为半农题记〈何典〉后,作》,《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305页-第306页。
㉛㉜ 《坟·杂忆》,《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223页。
㉝ 对此,我在《多重对话:中国新文学的发生》(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中有具体说明,参见该书第375页-第382页。
㉞ 《坟·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273页。
㉟ 《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415页。
㊱ 范爱农1912年3月27日致鲁迅的信,引自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149页。
㊲ 据当时还在绍兴的周作人说,范爱农的尸体“实在是蹲踞而非真是直立着”,见《鲁迅小说里的人物》,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150页。
㊳ 《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07页。
㊴ 《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274页。
(责任编辑:吕晓东)
陈方竞,汕头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