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玉对女性美描写手法的创新
2010-08-15刘惠卿湛江师范学院人文学院广东湛江524048
□刘惠卿(湛江师范学院人文学院, 广东 湛江 524048)
杜甫《咏怀古迹》云:“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①如果说《九辩》让宋玉在文学史上成为嗟卑叹老、落拓不遇的文人典型的话,《神女赋》、《高唐赋》、《登徒子好色赋》则成就了宋玉风流多情的才子名声。宋玉以其卓越的艺术才情、敏锐的艺术感受力、丰富细腻的笔触为我们描绘出巫山神女、东家之子及采桑之女三个光彩照人、各具特色的美人形象,千古传颂。巫山神女后来甚至渗入风俗心理、进入文化现象,影响极其广泛、深入。三个美人形象的巨大成功,反映了宋玉对女性美表现手法的开拓和创新,与《诗经》、屈骚表现女性美相比,无疑,宋玉开拓了女性美描写的新境界。②
一、尽善尽美,诸好皆备——多角度、全方位正面实写女性美
早在《诗经》时代,便出现了许多描写女性美的诗篇,但其多是片断性、局部性的描写,稍加点染而已。如《召南·野有死》中写怀春美少女只一句“有女如玉”;《邶风·静女》则只著两句“静女其姝”“、静女其娈”;《卫风·硕人》对女性美的描写在《诗经》中堪称浓墨重彩,写庄姜的手、肤、颈、齿,又写她的首、眉、目,并且比喻生动贴切,历来为人所称道,但是庄姜的服饰呢、头发呢、细腰呢、心理呢等都没有被作为描写对象,并且对手、肤、颈等的描写尽管生动妥帖,但是由于没有展开和铺写,总是给人意犹未尽之感。
至屈原作楚辞,对女性美的描写有了进步,增加了对美人活动或生活环境之美的描写,以从侧面烘托美人之美。如《湘夫人》既写湘夫人“目眇眇兮愁予”的动人之处,又极力铺写其居住环境的高洁芬芳,她的住房建在水中,上面以荷叶为盖,再在上面铺上香芷,墙壁则是用荪草编成,中庭的地面用紫贝做成等等,总之,屋的结构和室内的陈设是那样高洁、芬芳,从而烘托湘夫人的脱俗之美。
在一篇作品中对女性美作多角度、全方位正面实写的是宋玉。如果说《诗经》、屈骚对女性美的展现是蜻蜓点水式的速描,那么宋玉描写女性美则好比是在制作一张旅游胜地的详细说明图,前者虽然也颇为传神,有时不乏灵动之笔,但却有笼统之嫌,后者则是“茂矣美矣,诸好备矣”,尽善尽美,而无堆砌之感。
写色。美人之色主要是指光彩,包括肌肤的白皙、面容的红艳、通体光亮等。宋玉一是写美人的横空出世、耀人目睛之美。《神女赋》中写神女:
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睛。
这是巫山神女跃人梦境的突然情状,刚开始时,仿佛初升旭日,辉煌耀眼,照亮了世间的每一角落,亦充溢着世间的每一角落,令人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形象,等神女稍稍接近,则如月亮洒下清辉,皎洁照人,充溢着阴柔之美,她五色并驰,绚烂似鲜花,温润如美玉。宋玉不愧为写艳高手,通过这种突如其来、先声夺人的表现手法,排山倒海似的在我们脑海中深深印下一个光彩溢人、通体晶莹光亮的美人形象。另外,宋玉还通过描写美人的肌肤、容貌来展现美人之色。写巫山神女则是“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写东家之子,则是“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肌如白雪”,写采桑之女,则是“华色含光”,他笔端的美人容貌恰到好处,肌肤洁白,几乎都表现出光彩照人的特点。
写服饰。野蛮时代,远古人类住洞穴,穿兽皮,虽然在穿着上也带有较原始的审美观念,但其主要目的在于御寒。进入文明时代,物质生产日益丰富,人们对精神生活有了更高追求,对衣、食、住、行日益附丽上了较浓厚的审美观念,上层社会的贵族妇女常常用美丽、高档的服饰装扮自己,服饰美日益成为女性美的一个重要方面。《慎子》云:“毛嫱西施,天下之至姣也,衣以皮褐,则见者走,易以玄裼,则行者皆止。”③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因而,文学作品描写服饰之美往往能见出女性美,对此,宋玉深谙其妙。《神女赋》写巫山神女,极写其饰之盛:
神女穿着细腻洁白的丝织薄绸,不管是上衣还是裙子,都不短不长,极为适身合体,且面上绘有五彩花纹,美妙无比,普照万方。服饰美兮?形体美兮?我们简直难以分辨。
此外,宋玉还通过描写女性的眉、齿、唇、腰等较为关键的审美部位和其性情、品德之美来展现女性美。如他写神女的眉,则是“眉联娟以蛾扬兮”;神女的唇,则是“朱唇的其若丹”;神女的身材,则是“素质干之实兮”;神女的性情,则是“性和适,宜侍旁,顺序卑,调心肠”;神女的品德,则是“怀贞谅之洁清兮”;再如他写东家之子的眉,则“眉如翠羽”;腰,则是“腰如束素”;齿,则是“齿如含贝”。不管是写巫山神女,还是写东家之子,所用的比喻都极为形象贴切,各得其妙,给人极强的美感,大大增强了人物美的立体效果。
二、化实为虚,以虚驭实——在只可意会中展现女性美
化实为虚,以虚驭实,是宋玉描写女性美超出《诗经》、屈骚的又一个重要方面。《诗经》写美人,多用实物比喻,如《硕人》中说庄姜“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比喻的确巧妙妥帖,也引人联想,但这种联想由于比喻的实物性是有尽头的,其给人的美感也因对这些实物的不同喜好而强弱不同。屈原写美人,比喻都少用,虽然开始运用侧面烘托手法,但较为简单。宋玉写美人,有时善于把美人具体的形体化为虚的情思,并不给人展示形体的全貌和实貌,而是描写一种虚美,让人在阅读中借助想象去补充、丰富乃至创造美,从而产生后来诗评家所谓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审美效果。化实为虚,以虚驭实表现之一就是正面虚写,如《登徒子好色赋》中对于东家之子有段历来脍炙人口的描写:
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东家之子有多高?不知道,你觉得应该多高才美就是多高。东家之子脸色容颜如何?说不清,反正是你心目中最美的那种。宋玉在这里极其圆滑地对东家之子的身高、容貌进行了虚写,而没有定下一个统一准确的标准,因而,任何读者按照自己美的标准来衡量,都会感觉东家之子身高长短适中,容颜红白适宜,读者千千万,其终极目标却只有一个:东家之子是美的。
化实为虚,以虚驭实表现之二就是通过侧面描写来烘托美人之美,如《登徒子好色赋》中写东家之子“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神女赋》中写神女其美无极,“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就是这种情况。
三、化静为动,化美为媚——在动态描写中升华女性美
莱辛在《拉奥孔》中说:“诗想在描绘物体美时能和艺术争胜,还可以用另外一种方法,那就是化美为媚。媚就是动态中的美。”④培根也认为,秀雅合适的动作的美高于相貌的美。近两千年前的宋玉对此虽然没有理性的理论认识,但在文学创作和实践中早已身体力行了。宋玉在其赋作中详尽地描绘动态中的美,在《高唐赋》中,他写朝云:
朝云一会儿像茂盛挺拔的松树,一会儿像风情万种的女郎,一会儿像疾驰的马车,千变万化,宋玉按时间顺序,运用一系列比喻,把云气从浮现到逐渐消失的腾挪变化过程描绘得极其形象逼真,极富美感,使人如身临其境,仿佛亲睹其变化情状。当宋玉把化美为媚的表现手法运用到女性形态美的刻画中时,则更是取得了空前成功。在《神女赋》中,宋玉在正面描写神女的色、服饰和侧面烘托描写神女之外,还按时间的推移、神女动作的变化起承,始终在动态中把握、刻画神女之美。首先,宋玉利用“其始来也”“、其少进也”“、须臾之间”等词暗示时间的变化推移,细腻描写了神女初现时的变化多端,美貌横生。接着,神女渐渐走近“,步裔裔兮曜殿堂”,款款在殿堂中漫步,她衣着华贵艳丽“,动雾彀以徐步兮,拂墀声之珊珊”,薄雾般的纱绸轻拂台阶,其声珊珊,此时,宋玉着重描绘她的从容大方、温柔多情、神圣高贵之美;最后,欢情未接,神女即将离去,“于是摇饰,鸣玉鸾,整衣服,敛容颜,顾女师,命大傅”,在这里,宋玉运用了“摇”“、鸣”、“整”、“敛”、“顾”、“命”一系列动词,既表现了神女离去时的匆忙,又表现了神女行动的有条不紊,一个“敛”字,神女此时的端庄肃穆之美跃然纸上。宋玉通过对动态中美的细致把握,化美为媚,描写出了神女之美的多面性,升华了美,提高了美的境界,增强了美的灵性。
四、俏中含羞——通过细致微妙的心理变化传递女性美
宋玉在《神女赋》和《登徒子好色赋》中各有对女性心理的描绘,他写巫山神女的心理:
望余帷而延视兮,若流波之将澜。奋长袖以正衽兮,立踯躅而不安。
意似近而既远兮,若将来而复旋。
写采桑之女的心理:
于是处子恍然有望而不来,忽若有来而不见。意密体疏,俯仰异观,含喜微笑,窃视流眄。
显然,不论是巫山神女,还是采桑之女,流露出来的都是一种对爱的羞涩心理“,羞”源于爱的萌动,无爱便无羞。其外在表现一是流波含情,美目闪烁不定,如神女是“若流波之将澜”,采桑女则是“含喜微笑,窃视流眄。”二是在行动上她们都羞羞答答,犹豫不决,想接近却又不敢,欲向前却还回转。这种娇羞心理传递出神女和采桑女特有的温柔多情、敏感自重,这是一种美好的人性美。它固然一方面反映了封建礼教对青年男女自由恋爱的压抑、束缚,但这何尝又不是文明社会健康情爱生活的一种必然呢?《诗经》也有少许篇章对羞涩少女的描绘,如《召南·野有死》中怀春少女和意中人相会,她叮咛意中人“:舒而脱脱兮!无感我蜕兮!无使也吠!”少女羞涩,不许意中人蛮缠胡来,她害怕惊动了家中那条狗。与其说她害羞倒不如说她担心。显然,这种羞涩不是受内心道德感的束缚而产生的慎独、自重,而主要是迫于外界环境的压力,在这里,少了一分道德自律,多了一分野性。更何况在《诗经》中居于主要地位的还是那些大胆率真、活泼热情的恋女呢!与《诗经》相比,宋玉通过描绘女性羞涩心理传递女性美,无疑是一种艺术表现手法的飞跃。
实际上,宋玉描写女性美时,所运用的多种艺术表现手法并不是截然分开,营垒分明,恰恰相反,各种艺术表现手法而是同时交叉运用,有时甚至水乳交融,如描绘神女动态美和全方位正面实写神女美是同时交叉进行,描绘神女俏中含羞的人性美和描绘神女动态美也是同时并行。正因为此,宋玉对女性美的描绘尽管角度、方位很多,但给人却毫无堆砌之感,各种美不管是在巫山神女、还是在东家之子乃至采桑女的身上都各得其位,它们错落搭配,充分表现出女性美的丰富复杂性,特别是巫山神女,既有容貌美,服饰美,体态美,又有对爱的渴求的人性美,还有受封建礼教影响形成的传统道德美。——这正是宋玉综合运用多种艺术手法的结果。
宋玉运用多种艺术表现手法描写女性美,对后世影响很大。两汉赋家,凡在描写女性美时,无不表现出较明显的借鉴痕迹。如司马相如《子虚赋》中描写郑女曼姬,全身披挂,琳琅满目,极写其服饰之美盛;曹植《洛神赋》中对洛神的体态、仪容、神情、服饰等所作的穷形尽相的描述,莫不是全方位正面实写;再如张衡、杨修、陈琳、应等作家写美人时大多跳不出宋玉的窠臼。后来的汉乐府、唐诗、宋词、元杂剧等对美人的描写亦多表现出与宋玉一脉相承的特点。总之,宋玉的艺术创新,不仅使自己成为一代大家,同时还影响着后世,以至对于我们今天的创作仍有着可资借鉴的成分。
① 聂石樵、邓魁英选注:《杜甫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11月第1版,第305页。
② 本论文所涉宋玉的作品引自吴广平编著《宋玉集》,2001年8月岳麓书社出版,所涉《诗经》的作品引自高亨《诗经今注》,1980年10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所涉楚辞的作品引自马茂元主编《楚辞注释》,1985年6月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以上皆不再一一注明页码。
③ 慎到:《慎子》,《诸子集成》第5册,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7月第1版,《慎子》卷,第1页。
④ [德]莱辛:《拉奥孔》,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8月第1版,第1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