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尔·坎宁安的《时时刻刻》:记载女性成为主体的过程
2010-08-15赵晓囡中国石油大学外语系北京102249
□赵晓囡(中国石油大学外语系, 北京 102249)
一、引 言
迈克尔·坎宁安(MichaelCunningham),凭借其处女作《末世之家》蜚声美国文坛。1998年出版的《时时刻刻》是他四部作品中的第三部,该小说一经出版,就引起了很大反响,荣获福克纳小说奖和普利策小说奖;并于2002年被搬上屏幕,获得美国电影金球奖和多项奥斯卡提名,小说和电影在商业上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时时刻刻》①采用后现代互文性文本策略,以英国小说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及其代表作《达洛维夫人》为主题,在题材和文笔风格上都酷似《达洛维夫人》,更为称奇的是,他以伍尔夫的传记文本为素材,将伍尔夫作为一个主要人物编织在小说中,真实再现了她的生活足迹,其后现代创作理念之巧妙令人称奇。
《时时刻刻》是一部关于现代女性精神状态的文字交响乐。三个女人生活在三个不同的时代和地点,一个是生活中的真实人物弗吉尼亚·伍尔夫,另外两个是作者虚构的人物,克拉丽莎·沃恩和劳拉·布朗。作者描写了她们各自生活中的一天:1923年,伍尔夫在英国伦敦郊区里士满休养,并开始构思小说《达洛维夫人》;1949年,美国洛杉矶的家庭主妇劳拉·布朗,有孕在身,开始阅读《达洛维夫人》;20世纪末,克拉丽莎·沃恩在美国纽约市为情人筹备一个晚会。把劳拉和伍尔夫联系起来的是小说《达洛维夫人》,而克拉丽莎从名字到经历的巧合使她和《达洛维夫人》有了种种联系。直到小说结尾处,作者才揭示出克拉丽莎的情人理查德竟然是劳拉的儿子。小说三条叙述主线因为《达洛维夫人》反复交织在一起。本文从女性主义角度,解析三位女性生死纠缠的矛盾人生,并以此为参照点,透视近一个世纪以来女性主义的发展轨迹。
二、女性主体性的不同反映
1.伍尔夫的死亡
伍尔夫作为小说中的第一个人物出场。20世纪20年代,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正在伦敦郊区里士满休养,在治疗自己神经衰弱的同时开始构思创作其作品《达洛维夫人》。女性主义思想从诞生之日起就致力于消除男女不平等,消解逻各斯中心话语下的二元对立。20世纪初期,虽然通过斗争妇女在多方面获得了法律赋予的和男子同等的权利,但是男女不平等的现象以更加隐蔽的形式继续存在。这一时期女性追求自我发展,诉求于走出家庭羁绊,融入社会,享有与男性平等的权利与自由。
伍尔夫鄙视里士满,一个传统封闭的男权社会缩影。她被权威的医生以堂而皇之的理由囚禁在这里;被丈夫严格地监督着饮食和睡眠。在这个相对落后的小镇,女性自觉将男性对她们的要求内化为自己的行为准则,从而安享自己的从属地位,成为“遛狗的太太们”。这些典型的传统女性,明显地对伍尔夫表示出困惑甚至反感,就连和她朝夕相处的仆人耐莉,也把性格怪异、痴迷写作的女主人视为怪物。坎宁安能感受到她脉搏的跳动,“她宁愿在伦敦疯疯癫癫地死去,也不愿在里士满人间蒸发”。
伍尔夫终其一生都在反对男权思想,与社会的、文学的男性霸权体制相抗争,努力探索女性重建自我的道路。她在头痛时会出现一种幻觉,会伴随着一种声音,“毫无疑问是男性的声音,老气横秋,令人厌恶。充满了怒气、指责、失望”。这个隐蔽的却无处不在的男性的声音,是无论在真实还是虚幻中生活的伍尔夫都无法摆脱的阴影,使她最终自沉于乌斯河底,用自己的生命诠释了对死亡的理解。
坎宁安理解伍尔夫对死亡的情有独钟。在《时时刻刻》中,我们读到了伍尔夫对死亡的向往。看到安杰莉卡给死去的画眉鸟搭建的临终花床,那是用美丽的玫瑰花蕾拼成,伍尔夫随产生一种冲动,“很想自己代替小鸟躺在那里”。“死亡揭示了我们真正的尺度,其实是小得令人惊异的。”“而她自己,在某种意义上,希望深深地走入其中,直到永远找不到回来的路。”然而伍尔夫的这种乐死情节并没有阻止她对生活的热爱,无数次憧憬着伦敦的生活,“多么有趣!多么刺激!”自杀对伍尔夫而言是一种解脱,更是一种抗争,或许只有通过死亡才能获得身心平静,实现对命运的掌控。但是无论如何自杀作为女性主体性的反映,却是乏力的、消极的,削弱了女性主义主张的战斗力,也给后人留下无尽的叹息。
2.劳拉的出走
小说中第二个人物是劳拉·布朗,生活在二战后的洛杉矶。生活舒适、衣食无忧的布朗太太有着爱她的丈夫,可爱的儿子,同时又孕育着一个小生命。在常人眼中劳拉是个幸福的家庭主妇,但是她却被琐碎的家务和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责任所困扰着:她是一个妻子、母亲,却迷失了自己。女性主义运动让女性地位得到了社会的认可和接纳,但是战争又让一切回到原位。从战场归来的战斗英雄丹向劳拉求婚,“除了同意她还能说什么?她怎么能拒绝一个英俊的、好心肠的青年,一个几乎是家庭的一员、从死者的国度里回来的青年?”于是她成了劳拉·布朗,那个独立的,热爱读书的女孩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在索然无味的生活中默默奉献的布朗太太。生活中的束缚无处不在,丈夫感情的羁绊,儿子敏感的观察,使劳拉无时无刻不处在男性注视和监督下。她感到疲惫不堪,陷入了困境,内心充满矛盾,在虚假的美满和真实的背叛之间拉锯煎熬。当她打开小说《达洛维夫人》时,伍尔夫的思想瞬间抓住了她,引起她不断追问自己,什么才是更有意义的生活?
“妇女不可能通过他人——丈夫和孩子,找到自我,也不可能在枯燥无味、老一套的家务劳动中找到它”(转引自袁素华,2009)。西蒙·波娃在《第二性》序言中提到“存在就是超越自我的无限需要”,然而在现实中,妇女却处在一个被男人置于“他者”的地位的世界,所以“她的超越性要永远地被另一个本质的和统治的意识所超越”。“妇女的悲剧表现在二者之间的冲突,她作为主体,始终怀着把自己当作本质的基本要求,而她的处境却偏要把她变为非本质”(皮桑,2001:248)。在丈夫生日当天,劳拉做好了生日蛋糕,把儿子交给邻居照看,一个人驱车来到旅馆,进入19号房间,愉快轻松地阅读《达洛维夫人》。达洛维夫人的故事使她看到了自身的悲剧,以致产生了此刻结束生命的想法。她充满渴望地想到体验死亡,“死亡中可能有一种可怕的美,像清晨的冰原或沙漠一样”。“不用再担心、或者挣扎、或者失败,这会是多么奇妙。”但是死亡的意念只存在了一瞬间,她明白,她要是自杀就等于杀死了丈夫、儿子和腹中的小生命。她回到了家,重新扮演妻子和母亲的角色。
与溺水而死的伍尔夫不同,最终劳拉没有通过自杀来寻求解脱,而是冲出家庭牢笼,远赴加拿大成为一名自食其力的图书管理员。坎宁安让劳拉走向新生,但是小说结局也让我们看到,劳拉一生遭受道德和良心的谴责,她的行为也给儿子幼小的心灵造成无法弥补的创伤,从而证实了当女性“试图逃出迄今为止强加给她的范围,并企图参与人类共同体时”,她所必须承担的后果和付出的代价(皮桑,2001:248)。
3.克拉丽莎的面对
第三位女性是克拉丽莎·沃恩,生活在20世纪末的纽约,正过着达洛维夫人式的生活。克拉丽莎可以说是一个事业有成的后现代女性,生活富足,有女性伴侣和男性恋人,女儿是借精子生产的。表面上来看克拉丽莎可说是个时尚、自由、独立的女性,然而在实际生活中,她时时刻刻被烦恼困扰着。她深爱的男友理查德,才华横溢却因艾滋病难以自理。多年来,她和相爱的女友萨利共同生活,并自愿担当着探望并照顾理查德的义务。
女性主义第二次浪潮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其基调是要消除两性的差别。70年代的激进女权主义者主张以“同性恋”标榜自身的革命先锋身份,把性选择同反大男子主义的政治斗争联系起来。美国《村声周报》著名记者吉尔·约翰逊,曾嘲讽异性恋的浪漫是麻醉剂,使妇女永久地陷入家庭劳役。“从你倒入他的怀里开始,到把你囚禁在他的家务中结束。”吉尔鼓励妇女拒绝异性恋,积极追求性自由。同性恋一度成为女性在政治上“最佳的”也是“唯一正确的”向男性霸权挑战的选择(Walters,2005:107)。
在描写两性间各种关系时,坎宁安融入了他对女性主义思潮的理解和反思。一方面克拉丽莎不依赖男性,与萨利组建的同性恋家庭是对父权制的有力挑战;另一方面,她却陷入不能抗拒现实世界中“像万有引力”一样强大的“常规的力量”的痛苦。“即使你一生叛逆,即使在一个只有女人的家里,你尽你所知努力体面地养大了一个女儿——即使如此,你似乎还是发现自己有一天站在一块波斯地毯上,面对着一个由于你而使她不能拥有一个父亲、因而鄙视你的女孩子,心里充满了一个母亲的非难和不愉快的、受到伤害的感情。”除了对女儿的愧疚和担忧,克拉丽莎对她所选择的这种生活,还常常处于一种错位、茫然的状态,她的情感在理查德和萨利之间摆渡。她甚至想悄然脱离这种生活,回到她的另一个家里去,“那里萨利和理查德都不存在;那里只有本体的克拉丽莎”。“可以获得本体的她”,“自自然然地生活”,前途会“无限光明”。男女之间的关系不应是敌对的,不可调和的。或许最终构建双性和谐社会才是女性主义的终极目标。
理查德的死是对自己病痛的解脱,也是为了实现对克拉丽莎的精神解脱。克拉丽莎在悲痛之余,身体却有了一种“像一棵草从地里拔了出来”的轻松感。与伍尔夫选择死亡、劳拉选择出走不同,克拉丽莎选择了笑面人生。死亡带来的不是毁灭感,而是积极向上的生的希望。最后克拉丽莎找回了自己,“不再是达洛维夫人了;现在没有人这么叫她了”。卸下了对男人的情感上的责任,她回归了以往的乐观坚强,“不是这里就是那里,尽管面对极大的困难,完全出乎意料,我们的生命会有那么一个时刻突然绽放开来,给予我们所希望的一切”。克拉丽莎抒发了自己对生活的热爱和未来生活的期盼,“我们仍然珍爱这座城市,珍爱清晨;我们更加希望的是得到更多期望的一切”。“只有老天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这么热爱它。”
三、结 语
《时时刻刻》中的三个女人的一天浓缩了她们各自的一生,分别反映了20世纪早、中、晚期女性的精神状态和内心渴求。女性解放道路何其漫长,对女性主体性的追求使她们不得不付出代价,但是我们看到随着时代前进,女性的主体性不断加强,女性越来越能控制自己的生活。
弥尔顿把人类的第一个女人塑造得柔弱、优雅、迷人,在Wollstonecraft(1792:10)看来其用意在于剥夺女性的灵魂,暗示女性只会外表悦人、盲目驯服,以此满足男人的品味。从19世纪末Wollstonecraft大声疾呼给妇女平等的权利,让男女互相竞争开始,西方女性主义运动已经有了一百多年的历史,纵观女性主义的发展,我们看到女性在摆脱客体,成为与男人一样理性主体的诉求中艰难跋涉。坎宁安作为男性作家能敏锐地察觉女性内心世界的深层危机,并以艺术手法传递给世人,足以说明男性对女性生存状况的关注,男女之间心灵是互通的。
缔造没有性别差异的理想社会,首先要建立和谐、健康的两性观,单一的男/女性意识都是片面、狭隘的。作为女权运动先驱的波伏娃,这位奉献了惊世骇俗的《第二性》,尝试了同性恋、异性恋和双性恋的女权主义先锋派人物,在回顾她光辉无限的一生时,却自认为“最成功的事情”是同男友萨特融洽长久地生活在一起。1986年波伏娃去世,同萨特葬在一起,相信她的一生了无遗憾。现代女性争取自己的主体性的斗争还会继续下去,但同时我们也越发认识到,爱需要宽容来维系,和谐需要爱来创造。男女和谐相处才是最为完美的生存状态。
①[美]坎宁安:《时时刻刻》,王家湘译,译林出版社,2008年版。本文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1] Johnson,Jill.Lesbian Nation:The Feminist Solution[M].New York:Simon&Schuster Books,1974.
[2] Shaevitz,Marjorie Hansen.The Confident Woman[M].New York:Three Rivers Press,1999.
[3] Walters,Margaret.Feminism: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
[4] Wollstonecraft,Mary.A Vindication of the Rights of Woman[M].England:The Penguin Group,1792.
[5] 皮桑,克里斯蒂娜·德·等.谁是第二性[M].台北:猫头鹰出版社,2001.
[6] 钱秀中.美丽与叛逆:波伏娃画传[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5.
[7] 袁素华.坎宁安《时时刻刻》的后现代互文策略[J].求索,2009(5):190-1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