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分之一到整个印度——评印度作家安纳德的《不可接触的人》
2010-08-15颜治强湖州师范学院英语系浙江湖州313000
□颜治强(湖州师范学院英语系, 浙江 湖州 313000)
近年来,置身于后殖民文学研究热潮的大陆学界,对并不十分印度的拉什迪和奈保尔给予了超出印度的关注,这不禁使我想到一个早已介绍进来、不幸又早已被忘却的印度作家穆克·拉伊·安纳德(M.R.Anand,1905-2004)和他的作品《不可接触的人》①。
安纳德生长于印度,本科毕业后留学英国,1945年回归。一生涉足多种领域,但是主要从事创作和研究艺术理论。参与组建全印进步作家协会,先后担任主席和副主席②;组织和率团参加了历届亚非作家会议。发表著作50种以上,其中半数为创作。1966年当选语言文学院主席;1967年获小莲花奖,1972年获印度文学奖。③我国先后翻译出版了他的五六部作品,他可能是除泰戈尔和普列姆昌德之外,介绍得最多的印度作家。在安纳德留学和步入文坛的年代,西方资本主义陷入了空前的政治经济危机,从而出现了社会主义思潮高涨的局面。受其影响,安纳德也参加了工人运动,变成了马克思主义作家。
在四分五裂的印度,影响最大的是印度教。早在三千多年前,其古老的教义就建立了不是阶级、却胜似阶级的种姓制度。首先,它把人分为可以转生和不可以转生两大族类。可转生族的又分成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首陀罗四个种姓。此外还有没有种姓的贱民。贱民又被称为不可接触者,同时还严格禁止他们接触有种姓的人,总数约占印度人口的八分之一。④与阶级相比,种姓制度更为保守,有继承性和难于变更的特点。在后来漫长的历史中,它又不断分蘖,衍生出上万个亚种姓,造成了社会的严重分裂和极度封闭。⑤它的存在是印度屡遭异族侵略和统治、并且停滞不前的重要原因。要结束殖民统治,内部必须团结;要团结,必须扫除种姓障碍;要扫除种姓障碍,必须触及贱民问题。然而,传统文学是高等种姓的文学,即便是经过了泰戈尔、查特吉和普列姆昌德之后,贱民仍然被排除在文学的大门之外。
于是安纳德站了出来,挑战并且颠覆了传统,把历来被认为是最肮脏、最卑贱的贱民请进了文学的殿堂。小说以托名纳加尔的阿姆利则为场景,围绕巴克哈一天的活动,揭示了他和家人一生中经历的苦难。他的先世务农,失去土地后进城扫地,遂沦为贱民中的最卑贱者。父亲虽然身居全城清道夫头儿之尊,一家人却不得不挤在臭水沟旁边的一间只有一张床的土坯屋里,靠吃挨家挨户讨来的残汤剩菜过活。沾老爷子的光,巴克哈跟堂叔在军营里打了几年杂,穿着捡来的洋装洋鞋,自以为比贱民兄弟们还高出一头。然而,18岁的他每天得在人们的埋怨和咒骂声中至少清扫两次厕所。使人感到气恼的是,作为不可接触者,人生的每时每刻都受到社会的限制:第一,无权直接从公用水井里打水,得等有种姓者到来后,求其把水打出来赐予自己;第二,买东西的时候,不得把钱直接递到有种姓者手里,也不得从他们手里接钱;第三、走在街上,为了避免晦气冲犯路人,得不断地吆喝提醒。经书上说他们可以污染69码以内的一切,所以包括诊所和庙宇在内的公共场所对他们都是关闭的。不用说,在这样的环境里,巴克哈的一天就是屈辱的一天。早上还没醒,上厕所的人就骂开了;干了活回家,连水都没有喝的,因为妹妹莎喜妮没有等到有权打水的人;替父亲去扫庙,过街的时候有一阵忘了喊话,被人撞到了,招来众人唾骂和围观;好意送被砸伤的阿夏回家,小孩的妈妈却怒声说他不仅打了自己的儿子,还把屋子弄脏了。和尚招巴克哈的妹妹去庙里扫地,企图奸污她,莎喜妮不从,叫了起来,前者反倒推说自己被污染了,把她轰出庙门完事。不管到哪里,倒霉的总是贱民。
除了巴克哈及其家人的苦难,作者还揭露了社会的分裂状况。由于亚种姓的存在,贱民内部也等级森严:巴克哈之上有皮革匠的儿子,再上还有洗衣匠的儿子。他们平常是好朋友,但是到了关键时刻就会抬出种姓来;在井边,洗衣妇高拿宝拈酸吃醋,无事生非地百般凌辱莎喜妮,姑娘则不敢还嘴;巴克哈找朋友玩只能站在外面喊,连门槛都不能踏;当查朗的姐姐出嫁时,到场祝贺的也只是一帮洗衣服的亲戚朋友。这些细节描写不仅揭示了贱民内部的次种姓机理,还影射了各个种姓内部的次种姓机理,从而艺术地剥离出经过长期沉积、层层分离的印度教社会的巨大剖面。对种姓习以为常的印度教民众对别的族类是什么态度呢?小说的第30页里有句话说:“在印度教教徒眼里,穆斯林都是贱民。”由此可见印度的民族关系。
然而,20世纪的印度毕竟与过去不同,所以安纳德也写到了巴克哈的觉醒。故事的开头就说:“英国兵把他当人待,他也就认为自己比外面的贱民兄弟高出一等。”紧接着,在说到他模仿西方人衣着而遭到父亲责骂时又说:“可是巴克哈是现代印度的孩子。”尽管艰难困苦,他还想读书,甚至不惜用仅有的几个铜板去向上学的孩子买课。因为有现代意识,看到电磨,他就情不自禁地拿它与石磨作比,并且联想到面粉的好坏。南亚的分裂既是英国开发印度的障碍,又是其盟友,所以他们虽然不喜欢种姓制度,但是任其自然,并不加以干涉。但是,殖民的存在不可避免地把资本主义的社会关系呈现在土著面前,从而播撒了现代进步的种子。这就是马克思殖民主义双重使命说揭示的真理。⑥对于自己的地位,父亲接受了命定说,逆来顺受,而巴克哈时而认命,时而有所怀疑,想知道为什么。这无疑是西方改造印度的结果。正因为这样,他才对自己的命运进行思索,开始怀疑和希望改变它,从而面对三种可能的前景:皈依上帝、追随甘地主义、融入工业化的洪流。对于它们,巴克哈似乎倾向后者,从而最终与宗教和历史倒退的选择决裂。可惜,论者虽然大多注意到马克思主义对安纳德的影响,但是没有充分认识到这种影响的深度和广度。
除了思想价值,作为印度的第一部意识流小说,《不可接触的人》在艺术上也可圈可点。作为布卢姆斯伯里文化圈的成员,安纳德熟谙西方20世纪初的一切文学试验,认识乔伊斯。曾坦言自己写作时采用了《尤利西斯》的三个基本技巧:高度浓缩时间;反复重现主人公的思想活动;不追求故事的完整。⑦不过,安纳德学习乔伊斯,并非仅仅为了引进一种手法,而是有主题方面的考虑。首先,一个人的一天是作家对千千万万人世世代代的生活的高度浓缩。其次,通过反复使用内心独白,他不仅显示了不可接触者也是为人,而且与婆罗门一样,是有思想的人。历史上,承担长篇故事任务史诗通常以喜剧收场。接受西方影响后,印度小说才有悲剧性的结尾。《不可接触的人》虽然深刻地揭示了贱民的苦难,但是并非悲剧,而是有一个开放的结尾,暗示贱民问题的暂时不可解,是问题小说的创制。
问题小说虽好,却容易跌入以理害情的陷阱。福斯特认为,安纳德的作品达到了“各个环节都真实无误”⑧的程度。在当时,安纳德充分利用了新颖题材的材料,细致描写了肮脏的环境,人们漫不经心的生活习惯,以及上等人对贱民的挑剔态度等等。至于球场事件,则是作者的亲身经历,他本人就是被砸伤的小孩,妈妈就是对巴克哈以怨报德的太太。⑨这样,借当地流行的曲棍球,牵出一个叫人感叹不已的故事。因此,小说是当之无愧的现实主义杰作。值得注意的是,安纳德并没有把现实主义的原则贯彻到底,而是在结尾处转向浪漫主义。如何解释?首先,浪漫主义是印度文学的基本精神,史诗总是有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安纳德不想与民族传统背道而驰;其次,由于印度的落后,作为社会主义者的安纳德不得不去协助资产阶级完成民族和民主革命的任务,内心是矛盾和痛苦的。两种因素结合在一起,促使他开发出一种自称为诗化现实主义(poetic realism)的写法。为此他做过反复的说明和解释。从其较早的言论看,诗化现实主义是在现实主义中加入了理想和浪漫想象的成分的表现手法。⑩对于安纳德的诗化现实主义,有的认为是败笔,有的认为是创格。由于篇幅关系,这里就不讨论。
需要一提的是,从某种程度上看,《不可接触的人》是安纳德和甘地的共同创作。早在1929年,经受了多次投稿失利之后,安纳德读到甘地对贱民问题的关注,便抱着书稿回国去拜见他。听了介绍后,甘地问他为什么不写小册子,向世人直截了当地揭示那些被称为贱民的神的子民的苦难呢。他回答说:“那是您的任务,而我的任务是讲故事。”随后,安纳德在甘地身边住了三个月,体验生活,改稿,抽空读给圣雄听。在听读和商讨的过程中,甘地随时提出建议,致使他删掉了草稿中的一百多页,甘地还建议对话要尽量用直译来表现人物母语的特点。⑪后来出版的著作表明,它不仅是反映贱民问题的开山之作,而且是民族英语文学的样板。由此可见在社会变革时期,文学与政治密切的关系。小说发表后,立即受到好评,先后被译成9种印度文字和20多种外国文字,共售出了100多万册。⑫从此以后,安纳德就把主要精力放到创作上。
“孟加拉语、印地语、英语文学的创作指引着20世纪印度文学的运行轨道。”⑬作为英语文学民族化的开路先锋,安纳德从社会最底层的八分之一写起,从而用笔搅动了整个印度的社会关系,推动了思想的革命,呼应了民族解放的伟大斗争。他与几乎同时出现的纳拉扬(R.K.Narayan)和拉奥(Raja Rao)一道,构成了史称的三大家,为印度英语文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对于这个德艺双馨的伟大作家,我们不应忘记。
① Mulk Raj Anand,Untouchable.我国有王科一的译本《不可接触的贱民》,1954年版,上海平民出版社出版,不少老图书馆有收藏。
② Carlo Coppola,The All-India Progressive Writers’Association:The Early Phases,in Marxist Influence and South Asian Literature,Carlo Coppola edit.,Delhi:Chan akya Publications,1988,pp.1-44.
③ Basavaraj Naikar,Mulk Raj Anand,in Pier Paola Piciuccoed.,A Companion to Indian Fiction in English,New Delhi:Atlantic Publishers and Distributors,2004,pp.32-41
④ Robertson,R.T.1975.“‘Untouchable’As an Archetypal Novel”,in World Literature Written in English[J] .Vol.14,No.2;quoted from Gunton,S.R.and J.C.S.Stine,1983,eds.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M] .Vol.23,Detroit:Gale Research Company Book Tower,p.20.
⑤ 尚会鹏:《种姓与印度教社会》,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70页-第71页。
⑥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九卷),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第247页。
⑦Anand,M.R.1968.“The Story of My Experiment with a White Lie”,in Naik,M.K.,S.K.Desai&G.S.Amur eds.,Critical Essays on Indian Writing in English[C] .Dharwar:Karnatak University,p.19.
⑧ E.M.Forster,Preface,in Mulk Raj Anand,Untouchable,Bombay:Kutub-Popular,V.——无年代信息。
⑨ Mulk RAj Anand,Seven Summers,London etc.:Hutchinson&Co.LTD.,pp.153-5.
⑩ M.R.Anand,Apology for Heroism:An Essay in Search of Faith,London:Lindsay Drummond,1946,p.79,86.
⑪Anand,M.R.1992.“One the Genesis of Untouchable”[A] .in Dhawan,R.K.ed.The Novels ofMulk Raj Anand[C] .New Delhi:Prestige,pp.10-11.
⑫ 王槐庭:“译者前记”,安纳德著,《村庄》,王槐庭译,1983年版,上海译文出版社,III。
⑬ 石海峻:《20世纪印度文学史》,青岛出版社,1998年版,第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