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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芥川龙之介动物题材小说的寓言性

2010-08-15孙立春杭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杭州310036

名作欣赏 2010年6期
关键词:芥川虱子蜘蛛

□孙立春(杭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杭州 310036)

在芥川龙之介的创作中,动物题材小说是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芥川不仅将猴子、狗和蜘蛛等现实中的动物,甚至还将龙和河童等传说中的动物写进作品。这些动物与人的关系非常密切,有的成为人类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朋友,有的则带有人类自身的影子,它们给芥川的小说增添了生动活泼的气息。从整体上看,芥川的动物题材小说带有明显的寓言性,作家实际上以虚构方式表达了对人情世态和生存现状的思考。下面,我们来考察芥川的动物题材小说,分析其中蕴含的深刻的人生哲理。

芥川小说中,涉及猴子的作品共有两篇:一篇是《猴子》,另一篇是《地狱图》。《猴子》是一篇贴近生活、关注人生的作品。某军舰上有人丢了怀表和财物,大家急切地想找出窃贼。经过全舰人员的搜查,失窃之物终于在信号兵奈良岛的帽盒里被发现。然而就在此时,信号兵奈良岛却神秘地失踪了。大家在寻找奈良岛的过程中异常兴奋,认为奈良岛无疑就是那个窃贼。“我”与牧田同样感到寻找奈良岛犹如寻找一只猴子,因为“我们”先前就是这样在船上捉猴子的。当“我”发现奈良岛时,“我感觉到异常的兴奋,一种浑身热血沸腾般难以言状的愉快的昂奋,也可以说像是手持猎枪的猎手发现猎物时的那种心情”①。在“我”与牧田看来,信号兵奈良岛由于偷窃已经堕落成为动物——猴子。当奈良岛作为人而被“我”看作是猴子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不再是和谐的“我——你”关系,而是一种人与动物的“我——它”关系。奈良岛作为他者不过是个活物,而这个活物与“我”是完全对立的,是“我”用于自我参照的对象和标尺。也只有将他者看作低自己一等的活物,“我”才能获得相对独立的存在,才能因为“我”高于“它”而产生某种优越感和自信心。

实际上,小说借助一个水兵偷窃而被看成“猴子”的故事,揭示了现代社会人的生存异化问题。在芥川生活的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爱、人与人之间那种和谐的关系已不复存在,更多的是赤裸裸的尔虞我诈的关系。“我”更愿意把别人看作一个动物,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着复杂思想感情的同类。从异化角度看,小说《猴子》与奥尼尔的《毛猿》有异曲同工之妙。《毛猿》叙述一个司炉工因貌似毛猿,遭遇种种不公正的待遇,在社会上无法找到自己应有的位置,最后跑到动物园与大猩猩为伍,以致被大猩猩勒死的悲惨命运。《毛猿》始终回荡着“我是谁,要到哪里去”这个问题。《猴子》中奈良岛被喻为猴子,在同伴的笑声中沦为同样的命运。然而,“我”又毕竟是与奈良岛朝夕相处的同事,所以当“我”听奈良岛说“我没脸见人”时,又分明感到有些难过。奈良岛被押送去海军监狱时,“我”对他深感愧疚。当牧田用揶揄的口吻说“你活捉了猴子,立了大功啊”时,“我”一点喜悦都没有,相反“我”纠正朋友说:“奈良岛是人,不是猴子!”“我”对奈良岛态度的转变,一方面可以看出“我”良心的觉醒,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审视与反思。

芥川对猴子怀有特殊的感情,在小说《地狱图》中,他通过猴子使得这种人生思考更加深入。作品中,画师良秀的女儿被困在烈火中不知所措时,一只小猴子毅然跳入火海,与平时爱护自己的姑娘抱在一起。与姑娘和猴子的关系相反,姑娘与她父亲良秀的关系却毫无温情可言。与其说父亲良秀深爱自己的女儿,不如说他更爱自己的绘画艺术。当女儿深陷火海、危在旦夕时,父亲良秀站在边上专心致志地绘画。作品告诉我们,在种种灾难面前,动物与人相比有时会更有人性。显然,这是对人自私自利丑恶嘴脸的无比辛辣的讽刺。也就是说,芥川创作《猴子》与《地狱图》的目的不在猴子而在人,他渴望寻求一种友爱互助的人际关系。然而在现实世界中,他从人身上并未能发现正常的人性,相反,他从动物身上却发现了人性。王向远认为:“芥川龙之介的基本创作主题是对人性和社会的深刻剖析和批判,而对利己主义的暴露和批判,又是芥川文学的基本主题的内核,也可以说是他创作的出发点。”②芥川之所以要以“猴子”作比,就是要直面现代人的生存状态,并拷问现代人卑污扭曲的灵魂。

在《猴子》和《地狱图》中,关于猴子的叙述所占篇幅并不太多,这时动物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主角。而在《小白》中,动物已经堂而皇之地成为作品主人公了。小白是一条胆小软弱的小狗,这条小狗的遭遇又分明带有人的痕迹。小白在同伴小黑身处险境时,因为怯懦而没有营救小黑,就独自慌张地逃跑了。尽管逃离了危险现场,小白却无法逃脱自我良心的谴责——小黑因为自己的胆怯被害死了。小白希望回到主人家里却被拒之门外,因为不知何时,它已经变成了被害死的同伴小黑。这样,它只能在外面不停地流浪。小白在漂泊过程中逐渐勇敢起来,它不仅帮助其他的狗,甚至多次搭救遭遇危险的人,成为一条远近闻名的义犬。但是,小白却因为小黑的死亡一直极为愧疚,它决定回家向主人告别,然后自杀离开这个世界。就在这时,它又从小黑而变成了小白。白变黑与黑变白,在这里似乎具有很强的象征意味。白色象征着良心的洁白无瑕,黑色则象征着良心上的斑点。一个纯洁的人一旦打上人生的污点,就不再是他自己了,只能是一个别人不认识的人;相反,一个有过人生污点的人,只要为了他人利益能勇敢地与丑恶作斗争,他也就能找回自己,成为一个道德高尚的人。《小白》告诉我们,人究竟是不是他自己,完全取决于他的所作所为,人生的图画只能靠自己描绘。

前面三部小说取材于日常生活,表达的也都是生活中的道理;相比之下,小说《蜘蛛丝》的寓意则比较深刻,似乎处处都隐藏着佛理禅机。犍陀多是一个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强盗,然而当他看到一只蜘蛛在路旁爬行时,却突然动了恻隐之心,决定放蜘蛛一条生路。犍陀多的行为被释迦牟尼看在眼里,佛祖决定要拯救这个罪孽深重的强盗。在这里,蜘蛛既是一个小动物,也是有着宝贵生命的小生灵。当犍陀多决定拯救蜘蛛时,实际上他也在拯救自己。小说告诉我们,一个罪孽深重的人只要拥有慈悲之心,就有获得拯救的可能。令人遗憾的是,当局者迷的犍陀多并未明白这个道理。当他拉住蜘蛛丝即将被救起时,他向下看到许多罪人都跟在他身后,也拉住这根蜘蛛丝想逃生。为了确保自己能够获救,犍陀多剪断了蜘蛛丝,将其他罪人置于黑暗的地狱中。就在他损人利己的同时,他自己也跟着跌进了地狱中。犍陀多剪断蜘蛛丝实际上也是剪断慈悲之心,而这慈悲之心正是他获救的根本,因此他也就失去了获救的机会。作品通过蜘蛛的故事阐述了这样一个佛理:常怀慈悲之心即可解救自己,或者说天助自救者,自救的根本途径在于先救他人。后来在《女性》这篇小说中,芥川龙之介再次写到了蜘蛛。小说中,蜘蛛的遭遇是整个女性命运的缩影。蜘蛛冒着生命危险去捕杀蜜蜂,几乎成了“邪恶”的化身,然而蜘蛛之所以要杀死蜜蜂不是因为令人恐怖的“性本恶”,而是出于一种伟大的母爱。蜘蛛做完巢之后,将产下无数虫卵,孕育无数生命。在既是产房又是墓地的巢里,它因为尽了母亲的天职而无比幸福,为了无数儿女的诞生,它即便死去也无怨无悔。从小小的蜘蛛身上,可以看出母爱的伟大和生命的原动力。

芥川是一位观察入微的作家,甚至连虱子这样微不足道的昆虫,他也能用来表达自己对社会人生的理解。在小说《虱子》中,主人公森权之进在冬天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对虱子深恶痛绝,相反他对虱子倒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他收养了许多别人捉到的虱子,理由是身上爬满虱子以后,整个冬天人就会感到异常暖和,虱子多了有利于提高睡眠质量。因为一旦虱子咬起来,人必定用手浑身搔痒,这样一来,人的身子就会因为活动而暖和起来。作为森权之进的对立面和一名保守分子,井上典藏对虱子的做法则完全相反。井上将捉到的虱子全部吃掉,还吃得津津有味、满口生香。他依据的是《孝经》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古训,认为如果任凭虱子撕咬身体,则是对父母先人的大不敬。结果,井上典藏误食森权之进的虱子,导致两人关系紧张恶化,甚至到了挥刀相向的地步。本来两人并无宿怨,捉到虱子是弄死还是放生,完全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他们为了虱子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地自相残杀,而他们都是同一条船上的船员。显然,芥川通过船员对虱子的态度以及他们截然不同的做法,反映了航海生活的沉闷乏味和孤寂无聊。在这里,虱子象征着人性中可怕的、原始的劣根性。正是这种劣根性,才使得同样处于人生航行中的人们导致了自相残杀的可怕后果。

芥川不仅借用现实生活中的动物表达思想,他还关注一些传说中的动物。从表面看,小说《龙》叙述的是一个无中生有的故事。大和尚惠印因为鼻子长而受到别人奚落,为此他对周围人心怀不满,决定好好捉弄一下嘲笑他的人。他在猿泽池边立下一块告示牌,上书“三月三日龙由此升天”。然而出乎惠印意料的是,三月三日这天,当众人翘首企盼苍龙时,果然有条黑龙破水而出,直冲云霄。这则故事再次透露出佛家禅机:万事信则有不信则无。惠印原想戏弄大家,信众却认为是确有其事。惠印作为出家修行之人,不仅因为琐事心存芥蒂,怀有报复他人的邪念,最终又口出诳语戏弄众人。可见其信佛之心并非毫无杂念,其修行也远未达到境界。而身在寺外的信众一心向佛,果然至诚之心领略了真果。小说告诉我们,不管在家出家,心中有佛才能参悟真谛,修得正果。

《河童》是芥川晚年的代表性作品,堪称他动物题材小说的巅峰之作。河童是日本民间传说中的一种两栖动物,面目如虎,身上有鳞,身形如四五岁的儿童。作品通过一个精神病患者在虚构的河童国的所见所闻,从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讽刺了日本当时的社会现实,抒发了作家对社会、人生的理解和感悟。河童国的情况与现实世界完全不同。“父母、子女、夫妇、兄弟等等都以互相折磨为生活的唯一乐趣。特别是他们的家族制度简直是荒唐至极。”③在这里,芥川通过河童国的习俗,影射了人类世界的人伦关系。其言外之意是说,人们应该相敬相爱、互相包容,而不应该互相折磨、迫害,否则人终究会丧失人性而不成其为人,与丧失亲情伦理的河童无异。换句话说,和谐的人际关系是人类文明的标志,如果人们相互仇视、自相残杀,那么就会堕落为可悲的兽类。

在河童国里,自相残杀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盖鲁是河童国的资本家,当“我”谈及工人罢工一事时,它竟然声称河童国里没有罢工的说法,因为河童国的“职工屠杀法”规定,凡是被解雇的职工一律被杀掉。河童国看似荒唐的法律,却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真相。那些丧心病狂的资本家,为了维护自身利益而制定所谓的法律,而这些法律不过是他们残害同类的合法化外衣。河童国遭解雇的职工被吃掉了,那么资本主义社会的失业人员呢?他们的命运与“被吃掉”有什么两样呢?芥川用对照手法凸显了资本主义社会工人的悲惨处境。当“我”试图反驳资本家盖鲁时,他竟然说:“在你的国家里,第四阶级(工人阶级)的姑娘不是也去当妓女吗?你听说吃职工的肉就愤慨,这是感伤主义呀。”④它的意思是,资本主义社会也好不到哪儿去,同样是人杀人、人吃人,完全没有必要作无谓的感伤。

在《河童》第九章,盖鲁的谈话足以让人看清资本主义政党制度的实质。库奥拉库斯党是标榜代表“全体河童利益”的党。领导库奥拉库斯党的是著名政治家劳佩,而操纵劳佩的是报社社长库伊库伊,但库伊库伊也不是他自己的主人,支配它的是资本家盖鲁。资本主义政党受控于党魁,党魁受控于媒体大亨,媒体大亨又受控于资本家。所谓的资本主义政治不过是有钱人的游戏,其他人等不过是有钱人摆设的棋子。资本主义政治没有公正可言,战争更是荒诞不经。一个雌河童原想害死自己老公,不成想误害了别国前来探访的水獭,于是河童与水獭的战争一触即发。结果是河童国损失三十六万九千五百只河童,水獭国的损失更是不可胜数。芥川通过河童国荒诞的故事,实际上影射了资本主义社会生活中丑恶的一面。

综上所述,动物题材小说是芥川创作艺术的一支奇葩,是一种意味深远的寓言性写作。芥川将猴子、小狗、蜘蛛和虱子等现实中的动物,以及龙和河童这些传说中的动物写进作品,就是要用动物故事来彰显人类的生存现实。芥川的小说也因各种动物而具有了独特的生命力。芥川借用寓言的形式进行了艺术革新,不仅改变了以人为中心的创作模式,还为读者提供了一个全新的阅读视角。这些动物寓言小说不仅揭示了人生哲理,还蕴含着深刻的佛理禅机。芥川借用动物寓言小说,取得了言浅意深、言近旨远的艺术效果。今天,芥川的动物寓言小说越来越受到评论界的关注,也需要我们进一步研究。

① 高慧勤、魏大海主编:《芥川龙之介全集(第一卷)》,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90页。

② 王向远:《东方文学史通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316页。

③④ 高慧勤、魏大海主编:《芥川龙之介全集(第二卷)》,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660页,第6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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