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神创论出发解读《法国中尉的女人》中的自由
2010-08-15沈雁上海电力学院外语系上海200090
□沈雁(上海电力学院外语系,上海 200090)
从神创论出发解读《法国中尉的女人》中的自由
□沈雁(上海电力学院外语系,上海 200090)
神创论作者之死存在主义自由
本文探讨了福尔斯的名作《法国中尉的女人》中的贯穿小说的历史性文本、虚构性文本和元虚构性文本的主题,即神学和类比意义上的神创论的衰亡。这一主题的多重指涉使小说家在英国19世纪的历史、存在主义哲学和20世纪文艺理论中自由穿行,并以作品本身为隐喻指向现实,引发读者对存在主义的自由的领悟。
一、引言
英国作家约翰·福尔斯发表于1969年的小说《法国中尉的女人》一直是评论界讨论的热点,其难以归类的形式和标新立异的实验姿态吸引了大量的研究和评论。小说融历史性文本、虚构性文本和元虚构性文本于一体,又提供了三个不同的结局,制造出峰峦叠嶂、峰回路转的美学效果。小说的历史性文本芜杂多样,包括以各种方式罗织进作品的史实和历史人物;虚构性文本主要涉及查尔斯和萨拉的罗曼史,是小说情节的主线;元虚构性文本既包括作品中关于小说创作的内容,也包括戏仿、前两种文本的融合、多个结局并置等打破小说的虚构性的内容。小说的历史性文本中涉及的维多利亚中期神创论与进化论之争,虚构性文本在叙述进程中的“上帝之死”的命题,和元虚构性文本对作者权威的解构都蕴涵着同一个主题,即神学上,也是类比意义上的“神创论的衰亡”。这一主题的多重指涉在这些不同层次的文本中架起一条通道,连接起历史和虚构,虚构与现实,提炼出英国19世纪的历史、存在主义哲学和20世纪文艺理论共有的精神内涵。同时,小说家又借此架通了作者与读者、文本和现实,将他对存在主义自由的理解阐发得淋漓尽致。本文认为,小说家运用繁复的技巧实验所要表达的自由并不是一种形式游戏,而是指一种诚实的生活态度。作者通过他独特的方式回答了“怎样生活”的问题,体现出难能可贵的道德关怀。①
二、神创论的式微
虽然《法国中尉的女人》犹如一幅现代鉴赏家放大镜下的维多利亚时代风俗画,评论家却达成共识,很少有人将这部作品定义为历史小说。福尔斯本人也宣称:“我并不将它看作是一部历史小说。”②而且,“……如果一部历史小说不与其所在时代有相当的联系,那么它就没有意义。”③的确,作者以现代视角对历史文本进行重构,赋予其全新的时代内涵。
小说用不少篇幅讨论了19世纪中期的宗教和科学之争。关于神创论与进化论的争论的确是当时困扰着英国知识界的一个重要课题。19世纪是达尔文的世纪,《法国中尉的女人》的男主人公查尔斯就自称为“达尔文主义者”④。而且,小说所述1867年至1869年间恰逢经济繁荣的维多利亚时代的中期,随着达尔文进化理论的发表,知识界业已开始了对宗教传统的拷问。“总体而言,大多数维多利亚中期的诗歌和评论更关注的是科学与宗教之争,而非科技、经济和政治领域的问题。”现代地质学之父赖尔发表于19世纪30年代的《地质学原理》把地球的历史前推了数百万年,因而“使人类在时间面前的形象变得大为渺小”⑤。小说中的查尔斯极为推崇这一地质学的进展,认为“赖尔的发现有许多重要的意义……牧师们恐怕会有一场大仗要打”。1859年,达尔文发表《物种起源》,不仅推翻了被神学传统奉若神明的“神创论”,也动摇了人们自文艺复兴以来人类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信念。
这场科学与宗教的角力从根本上影响了现代科学和思潮。“在哲学上,正是进化观念的确立,才使得人们的意识开始从传统时代那种‘静穆的伟大’与‘和谐的不朽’的世界幻想中解脱出来,而不得不去面对一个稍纵即逝和随机变幻的外部世界。”⑥神作为偶像的崩塌使人类进入了一个无所依附的生存旷野。福尔斯本人在其笔记中也写道:“进化论之于维多利亚人正如原子弹之悬于我们的头顶。他们仿佛被猛地投入无垠的宇宙,感到无比孤独。”⑦“上帝死了!”在同时代的欧洲大陆,伴随着基督教影响的式微,狂人尼采宣告了神学上帝的退隐。而与之颇具对位关系的是一百年后罗兰·巴尔特所宣告的另一位“上帝”的退隐——作者:
“现在我们知道,文本并非一行传递单一‘神学’意义(作者—上帝的‘信息’)的字句,而是一个多维空间,各种著述在其中既混合,又对抗,却都不是本源。……正是以这种方式,文学通过拒绝将一个秘密,一种终极的意义派定给文本(以及作为文本的世界)而解放了某种可称之为反神学的活动。这种活动是真正革命性的,因为拒绝固定意义最终意味着拒绝上帝和他的本质——理性,科学,法则。”⑧
19世纪神创论在神学意义上的衰微和20世纪文论的作者中心论之解体,作为历史事件相隔一个世纪。这一百年也正是《法国中尉的女人》中叙述者和叙述者所讲述的故事之间在时间上的距离。在罗兰·巴尔特为作者所写的讣告中我们读到了一个以神创论之消亡的为喻体的隐喻。正如神学传统把创造的荣耀归于上帝,传统的文艺理论将文学作品的创作者奉为神明,视为意义的本源。无论是浪漫主义文论崇尚创作灵感的神秘主义,还是阐释学实证主义式的对创作者本意的重建,都是以作者为研究的主体。20世纪,文艺理论关注的焦点从作者转向作品,进而于六七十年代转向读者。诗人不再是无冕的立法者,文学作品意义的再造取决于读者。作者,这个小说世界中的“上帝”被消解了,文学作品的解读走向总体上更为自由的,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说过于自由,乃至陷入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的方式。
小说中的叙述者以貌似作者的形象不仅进入故事,在火车上与虚构的查尔斯对视,而且大谈他的小说创作观,不断解构作者的权威,频频制造“出戏”的效果,把刻意经营的19世纪社会的幻觉撕开一道道裂隙。如同达尔文主义对神创论不言自明的消解,叙述者制造真实与虚构之间的“短路”,提醒读者不要相信小说家创造一切的神话。叙述者告诉我们,在查尔斯的故事发生的时代,人们普遍接受传统的创作手法,小说家的地位仅次于上帝。在20世纪60年代,这一创作的要义已经过时。小说家既不能像操纵傀儡一样预先设定虚构人物的命运,也并非全知全能。这个冒牌作者就像是“一个成功的非专业的传道士”,或者“是一个改行搞大歌剧的牧师”,他并非上帝亲临,而不过是全知之神的拙劣的扮演者。叙述者对萨拉与法国中尉的关系的描述也有故意误导读者之嫌。小说后来揭开谜底,萨拉与瓦盖纳并未发生性关系,她与查尔斯在恩迪科特家庭旅馆密会时仍是处女之身。但是在前文,叙述者却对萨拉的过失言之凿凿。福尔斯告诫读者,不要相信讲述者,因为“所有的事都是相对而言,没有绝对,除了我们的——你的,我的最终的无知”⑩。
如果我们将叙述者对其创作意图的讨论覆盖到作品所描述的维多利亚时代的进化论与神创论之争上,“上帝之死”就成为小说中一个呼之欲出的主题。借用福斯特对《追忆逝水年华》的描述,这个主题把原来看似无关的内容“从内部缝合在一起,使它产生美感并勾起读者的回忆”⑪。小说跨越了两个时代,无论是达尔文时代的英国,还是罗兰·巴尔特时代的创作界,都在宣称:“上帝死了!”两个声音形成对位关系,使作品本身成为一个隐喻。我们认为,这也是《法国中尉的女人》的解读中的一个不能忽视的要素,是作品的“元小说”标签上的一个印章。
三、存在主义之维
如果说,“上帝之死”的主题缝合了小说中19世纪的故事和20世纪的视角之间的断裂,构成了两个时代的重叠,更有历史和虚构的重叠,那么在小说叙事的“纵向”的维度上看,这个主题也是贯穿始终的。就小说情节的形态而言,必须区分所谓的“小说叙事的纵向维度”和故事的线性发展。如果说即便叙述者所发的议论不时地打断故事的进程,读者尚可整理出事件的前后顺序和来龙去脉,那么小说的三个结尾使情节的历时性的发展被共时性的并置所替代,线性之说就不可能成立了,因为故事无疑成了一个“小径分叉的花园”,而非始终向前的火车。但是小说的叙事一直在继续,叙述者的声音并没有中断。我们不妨把“小说叙事的纵向维度”定义为这个声音的一直不间断的讲述,而不考虑故事情节的共时性发展。这样一来,我们可以把小说迷宫般的结局分叉纳入一个叙述的整体,靠着追踪叙述者来来回回的足迹找到方向,而不至于站在分叉点不知所措。通过对“小说叙事的纵向维度”的整体把握,小说中的存在主义命题突显了出来,而且,对这一命题的演绎反倒呈现出一种线性的推进。“上帝之死”成了男主人公迈向存在主义自觉的第一步。
对查尔斯而言,信仰作为一种价值来源的丧失发生在第一个结局之后。小说中的第一个结局是一幕惩恶扬善的道德喜剧。叙述者极尽调侃地讲述了波尔坦尼太太死后的生活:她被挡在天堂的门外,跌落到炎热的地狱去了。无论是上帝还是叙述者,都回报给读者一个典型的维多利亚式的因果报应。上帝,无论是作为一个神学形象,还是对人类进行道德评判的法官,依然在发挥作用。
但是叙述者急忙否定了这个结局,把我们带回到小径的分叉点。旅馆密会之后,查尔斯发现萨拉欺骗了他。他走进教堂试图祷告,却发现他对赖尔和达尔文的认识使他无法重建对上帝的信仰。他“为自己不能对上帝说话而哭泣。他知道,在这漆黑的教堂里,他与神之间已经有了阻隔,沟通是不可能的。”在这里,与上帝的阻隔使人物进入了存在主义式的处境。上帝不仅是宗教意义上的神,还意味着一种天降的价值之源。存在主义“认为上帝不存在是一个极端尴尬的事情,因为随着上帝的消失,一切能在理性天堂内找到价值的可能性都消失了。任何先天的价值都不再存在了。……我不论在过去或者未来,都不是处在一个有价值照耀的光明世界里,都找不到任何为自己辩解或者推卸责任的办法。我们只是孤零零一个人,无法自解”⑫。
萨特的这段名言几乎就是查尔斯在这一刻的心灵写照。他发现,所有的价值标杆都不起作用了。此时此刻,查尔斯所摆脱的不仅是一个神意照耀的世界,更是维多利亚价值体系的囚笼。再也不会有第一个结局中为人类惩恶扬善的上帝了。顿悟缘于对自我灵魂的追问。在这场问答中,提问的是自己,回答的还是自己。上帝何在呢?查尔斯就此发现了一个新的现实。从他所想象的与萨拉的结合中,他看到了一种“残酷却必要的自由的纯粹本质”。正如萨特所说:“人被逼得自由。”⑬
如果说查尔斯走到这一步是缘于萨拉的引诱或引领,那么教堂的自我问答则使他步入了存在主义的自觉。这一幕是查尔斯认识论上的分水岭。查尔斯随后放弃了传统的婚姻,财产,绅士的体面,贵族的优越,制约着他对自由的追求的附属品一件件丧失。对萨拉的感情似乎成了他最后的堡垒。然而,在他真正靠近自由的本质之前,所有的幻象必须消失。查尔斯必须丧失爱情。在第二个结局中,查尔斯与萨拉终成眷属。代替上帝出现的是另一种价值标杆:爱。叙述者动情的语气使人不得不怀疑这是对通俗言情故事的讽刺。“爱”代替上帝在这个结局中履行了终极审判的职责——宣判了查尔斯的追求到此为止。
于是我们再次回到分叉点。萨拉在小说中的意义不应该仅仅是“爱”的回报。她对查尔斯的拒绝完成了后者“失去”的全过程,也为他做好了所有获得纯粹自由的准备。是萨拉主动割舍一切去追求自由的精神把他引领到了同样的境地。叙述者提醒读者注意本章的卷首引文,并进行了阐释:“世界上并不存在能干预生活的神。”没有任何东西能为个人在做出选择时提供一种参照。而马修·阿诺德所说的“真正的虔诚在于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怎么做”提供了一种犹如虔敬宗教般虔敬生活的生存态度。在这个无论是上帝,还是代替上帝的“爱”的哲学都销声匿迹的终局,我们的主人公“被逼得自由”了。
不论是主动的舍弃,还是被动的丧失,“失去”的过程正是查尔斯完成他的存在主义自觉的过程,也是叙述者引领读者穿越重重迷雾,最终走向迷宫出口的过程。前两个结局也许并不是查尔斯必须走过的岔路,却是读者必须经历的阅读体验。所以,我们所说的“小说叙事的纵向维度”不仅是存在主义之维,也和读者的阅读过程相吻合。每一次读者跟随着叙述者的脚步回到分叉点,都意味着比前一次更接近出口。结局成为过程。如果我们效法托多洛夫,把叙事的这一纵向之维简化成句法,那么对读者来说,小说提供的句法结构就像是:施动者最终是A吗?不是;是B吗?不是;是C。当然,这个叙事结构和句法结构的类比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结构主义叙事学式的简化,而是更接近于对这种简化的戏仿。不过,这个句法结构中包含的反复试错的过程不正是接近真相的过程吗?而让读者自己经过试错接近真相也正是作者所能给予读者的最大的信任和尊重。
四、“新神学时代”
叙述者在著名的第13章中称:“小说家仍然是一种神,因为他还在创作(即使是最捉摸不定的先锋派小说也未能完全排除作者在其中的影子)。”只是,神的形象已经改变了。小说家是“新的神学时代之神的形象”,他的“第一原则是自由,而不是权威”。
这是小说创作的“新的神学时代”。这也是存在主义者认识到人必须在没有任何天降的价值本源中自由作出选择,并自由承担责任的时代。人除了他自己,别无立法者。对读者来说,也是一样。小说的存在主义主题注定了作者要解构他自己的神话,取消他自己的权威。在这个没有任何权威的虚构世界中,读者获得了双重的阅读体验:首先,他伴随着查尔斯走向存在主义层面上的自由;同时,作为读者,他不得不在作者缺席(或作者所代表的意义本源的缺席)的价值真空中担负自由评判的责任。这是作者赋予读者的自由,也是作者让读者担负的责任。因此,如果所谓的“新神学时代”还存在着一位立法者,那么如叙述者所说,就是“自由”。
我们看到,福尔斯在小说中对“上帝—作者”的解构可谓用心良苦。小说就像一块美味的千层糕,关于19世纪的历史文本,关于查尔斯的虚构文本和关于创作的元虚构文本,互相映衬和补充,产生了层层叠叠的美学效果。在这三种文本之中,处于中心地位的查尔斯的故事正是一个关于“自由”的隐喻。按照福尔斯自己的说法:“人无法描述现实;他只能用隐喻的手段来表现现实。人类所有描述的模式都是隐喻性的。”⑭所谓“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对于难以言说的“真意”,隐喻是最直接的表述。查尔斯这条故事线作为隐喻正是指向当下的现实的,而这个隐喻的本体就是读者所认识到的自由。像萨拉引领查尔斯从一个19世纪的贵族青年演变为一个超越他的时代的存在主义者,福尔斯同样以他特有的迂回曲折的讲述方式引领我们认识到作为读者,也作为个人,所承担的追求自由的责任。作者期望,读者在伴随查尔斯到达自由之境的阅读过程中也能够领悟到自由的本质。阅读成为一条通道,读者从查尔斯对自由的体验走向自身对自由的体验,从历史走向当下,从虚构走向现实。所以,“读者之生是以作者之死为代价的”⑮。用罗兰巴尔特的名言来评判这部作品的意义可谓恰如其分。
在“作者之死”的背后,恰恰是作者道德关怀的本意。作者不再是神,而是“自由”的孜孜不倦的传道士。福尔斯在1995年与戴安娜·维邦的访谈中称,文学在中世纪是神职人员的专属领域,因此,作家理应继承道德和伦理的教育使命。而阅读就应该是启发式的过程,即通过展示来教育。⑯叙述者不正是以牧师的形象闯入小说的吗?如萨特所说,文学的本质是对现实的介入。⑰诚如利维斯所言,小说的大家“不仅为同行和读者改变了艺术的潜能,而且就其所促发的人性意识——对于生活潜能的意识而言,也具有重大的意义”⑱。用福尔斯的话说:“人不能只站在岸上旁观,无论如何要投入河流之中,成为河流的一部分。这里的人指的不仅是作家,还有读者。”⑲
①⑱F.R.利维斯:《伟大的传统》,袁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陆建德,序,第18页-第19页。
②⑧⑭John Fowles,“Notes on an Unfinished Novel”,from The Novel Today,ed Malcom Bradbury,Fontana:Collins,1977,p.136,p.141,p.139.
③⑩⑯⑲约翰·福尔斯、戴安娜·维邦:《一次“过分的盘问”(1995)》,徐慧玲译,载《译文》,2006年3月第二期,第49页。
④约翰·福尔斯:《法国中尉的女人》,陈安全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第52页。后用括号标出页号,不另注。
⑤M.H.Abrams,The Norton Anthology of English Literature,New York:W.W.Norton and Co,1979,p.1895.Ibid,p.1896.
⑦彭新武:《造物的谱系》,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页。
⑨⑮Roland Barthes,“The Death of the Author”,from Modern Literary Theory,ed Philip Rice and Patricia Waugh,London:Edward Arnold,1989,pp.116-117,P.118.
⑪转引自殷企平:《英国小说批评史》,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61页。
⑫⑬让-保罗·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周煦良、汤永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13页。
⑰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二版,第154页。
沈雁,上海电力学院外语系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现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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