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找寻那触动心神的一颤——浅析刘震云新作《一句顶一万句》的知己意识

2010-08-15南阳理工学院文法学院河南南阳473004

名作欣赏 2010年15期
关键词:刘震云知己国人

□李 存(南阳理工学院文法学院, 河南 南阳 473004)

《人民文学》2009年第2、3期连载了刘震云的长篇小说《一句顶一万句》,故事情节略显简单,讲的是两个人在不同时代找朋友的过程。但于创作思路而言,却被评论界称为“一部以原创性书写中国之人之心,深刻表达中国经验,具有鲜明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重要作品,在许多重要和基本的方面对现有艺术思维构成了有力的挑战”①。四个冠以“中国”的称谓,表明了这部作品有着迥异于以往文本的特点,即它是在对传统文化的客观体味下,平实、朴素展示中国固有文化精神的一次尝试,这里没有崇高、责任、教化、反省,有的只是横亘时空的相同感触与平凡琐碎的交往艰辛。这是场精神游离之旅,为找寻那触动心神的一颤,芸芸众生孤寂难自弃,冷暖各心知。

一、国人心灵的知己寄托

知己不易得,“知心话”更不易得。刘震云在解释《一句顶一万句》书名时表达了这样的观点:“一个人在生活中找到一个知心的朋友非常不容易,找到这个知心的朋友再说一句知心的话更加不容易。知心的话一般都是不同的话,这句不同的话确实顶得上一万句废话。”②在刘震云看来,“你可能跟这个人是好朋友,但是在一块未必能说得上话,其实比‘人找人’更不容易的是‘话找话’。而当朋友变得不是朋友的时候就更麻烦了,你说过的话儿就会变成刀子扎向自己”③。知己的判断,借用刘震云在《一句顶一万句》开篇写的:“不在当面的表白,而是背后说起朋友的时候,是否提到过你。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是你把别人当成了朋友,别人并没拿你当朋友。另一个判断朋友的标准是,在你走投无路时,你想投奔的人,和你能投奔的人,到底有几个。”④刘震云用平实的言语表达了这种国人都曾体味过的感受,即人们需要知己来释放精神,但真正的知己却不常得。当然,一个人并不需要、也不愿意对所有人畅敞心扉,长期的社会交往使人说话时要把心包裹起来,这样才可能存在有效的交往。但当他想寻找知己时,别人却也会采取类似的举动,于是,知心话就在时空的不对称中难以找寻。一般而言,在中国传统的思维中,存在着亲疏远近的感情纽带,家庭宗族之内如夫妻、父子之间存在天然的亲近感,在精神慰藉方面可以很大程度上担当“知己关怀”的作用。但是,过分紧密的相处使他们之间“知心话”的力度减弱,而亲属间必然的关心使每个个体都产生相似的审美疲劳,所以找寻朋友的“知心话”成为一种必要的精神需求。小说中刻画的两位主人公,既创设了先天的家庭缺陷,都丧失配偶的知心,且配偶均有外遇,都没有父或母的悉心交流,杨百顺对父亲的仇视,牛建国难以理解他母亲的意思。在从亲人处得不到心情释放之时,愤懑便会占据心灵,杨百顺、牛建国都曾涌现出杀人的念头并开始了实施,而偶然的“知心话”却熄灭了狂躁,继而朋友的“知心话”成为了生存下去的理由。知己之言在此起到了决定生死的价值。可惜这样的话语并不常能拥有,杨百顺、牛建国于是开始了艰辛的找寻,在千辛万苦后得到的一点“知心话”,吴摩西感到“说的上话”的养女,牛建国获得了情人,但都来不及回味,两个人也不曾付出对等的“知心”,愉悦便转瞬即逝,个体在大半时间内只能重找。但毫无疑问,知己之言对于抚慰心灵、恢复信仰具有难以复制的价值。

知己难求是每个人都有的经历,《一句顶一万句》展开一个个“鸡零狗碎”的交往情节,是在用失败宣告知心话的难觅,而知心话也没有一定的标准,与这些人不能交心的,反而和别人能够知心相知,如杨百顺和牛建国,老婆之所以红杏出墙,根本原因是他们跟他们的老婆之间没话可说,老婆与相好的人,倒能说到一起。说了一夜,还不停歇:“咱再说些别的?”“说些别的就说些别的。”从有话无话的角度讲,给他们戴“绿帽子”的两个人,做得倒是对的。于是在郑州火车站,当杨百顺看到他老婆与老高的相互爱恋,终于意识到相互说不上话是人生最大的失败,亮出的刀子掖了回去。古语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话语本身并不重要,或许平淡无奇,但重要的是说者的身份和听者的心境。人们往往在平凡的生活中因思绪的不被理解或对具体、现实的问题感到困惑,有意或无意地在寻找验证或答案,以致成为心中的一个隐结。而许久以后也许一个你并不期待的人能说出一句直透你心底的话,使你顿时感到了精神上的轻松和释放,这种感觉在每个中国人的心底都或多或少的存在着,这是每个人潜意识里的理想和执著,是一种独特的中国式感情,国人对“知心话”的渴求超越了财富、名望,乃至社群的认同,与人知心、互为知己的这种心灵寄托也就演变成为了一种独立的精神,使我们对国人之心有了更为宽泛的认识。

二、平凡长久的孤独追求

中国并不缺乏反映孤独的文学作品,但大多侧重于思想的剖析,事实上是在关注不容于社会或不屑容于社会的感情,而孤独成为一种精神,一种品行,成为了有知者、奋斗者的专利,刘震云将这种感情彻底地击破。孤独并不只是知识者、精英者的专有,在社会各个阶层包括在社会底层生存的人们,同样在心灵深处存在着孤独,甚至“民工比知识分子更孤独”⑤。因为有知者知道其为什么孤独,并选择了这种孤独,而普通人并不体味、也不欣赏这种孤独,只是被裹胁于孤独之中。这里刘震云自己就称“写作就是为了找朋友,为了倾听,为了说知心的、朴实的话,这就够了”⑥。还说,“当你在生活中找知心朋友困难的时候,你会突然发现另外的途径,就是写作,你会发现杨百顺、牛爱国、老裴、老曾,他们都是朋友,写作就是交朋友的过程。书中的朋友与现实中的朋友最大的不同是:现实中的朋友是忙碌的,而书中的朋友永远有耐心;现实中的朋友往往不深刻,而书中的朋友很深刻,他说的话往往比作者高明,会惊煞作者。这对我来说是非常幸福的事,愉快的事”⑦。这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刘震云选择孤独并寻得了他的快乐和解脱。事实上,在传统文化浸染之下,思想者在世俗社会中难觅知己,往往会自觉、不自觉地感悟天人合一,以天来作为个体思想中的知己而得以释然。但是,平凡的人却难有这样的认识。这些人并无过高的品行,也无宏大的愿望,他们只是一群精神上无奈的漂泊者,对自我和周遭充满了疏离感。这部作品以中国经验描述中国农民式的孤独感,为以往小说所罕见,而它于平凡人身上所构建的孤独,又是十分真实。“在这一点上,小说是反启蒙的,甚至是反知识分子写作的,它坚定地站在民间立场上。”⑧

孤独首先是生存的无目的性,杨百顺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干过许多活计,开始跟他爹在家做豆腐,豆腐做了一个月,就跟老杨闹翻了,他16岁离家出走,剃头、杀猪、种菜、挑水、扛活、蒸馍样样干过,他被动而又随意地改写着人生,他没有什么必须坚守的东西。他可以因现实的利益而改变信仰——他本来就没有信仰。由杨百顺改名为杨摩西,之后再因现实的利益改名为吴摩西,最后改为罗长礼,只有最后的一改,有一些怀念少年时代的梦想的因素。从杨百顺到罗长礼的姓名变化,他并没有一个非要达到的目标,也没有一个非要坚守的礼制,一切皆由现实的利益而取舍。这些举动与重家族与尊祖宗的传统文化认知相悖,恰恰说明了占据主体的普通国人的传统习俗似乎与理论上的中国传统文化存在着不小的差异。杨百顺是一个平凡而且失败的人,他的精神在大多数时间里也毫无生气,但是,人总要有生存下来的理由和逻辑,杨百顺就是如此,他有他的心灵家园,他要找寻。这才是中国式孤独的常态。从刘震云叙述写作动因也可以看出这种孤独感背后的精神价值。刘震云称那是20多年前外祖母给他讲了一个故事:“老家有一个叔叔,一辈子没娶上老婆,跟家里的一头牛成了好朋友。有一天这头牛死了,叔叔3天没有说话。第四天凌晨,他离家出走了。后来,四乡八镇都找了,所有的井也打捞过了,还是不见叔叔的身影。”⑨这样的故事每个人都曾听到或见到过,应该将他本身的执拗与孤独感联系起来重新思考我们对于平凡中国人精神传统的评价。

《一句顶一万句》表现手法很独特,按照白烨所称的“言语流”小说来定义,刘震云用“喷空”的方式写作,这类似四川的摆龙门阵,像河流一样流到哪算哪。⑩这又被李敬泽誉为“读《一句顶一万句》,常想到《水浒》,千年以来,中国人一直在如此奔走,这种眼光是中国小说的‘国风’”⑪。应该说刘震云的这两种表达方式,其实都是找朋友必备的方式,一个是找话,一个是找人。说些闲言碎语可能会引发共鸣,结识一批、再结识一批或许可以觅到投缘之人。这样表达不仅有效地增加了作品的厚重感,而且紧扣中心,表达了在跨越了现实和历史,消融了城乡和地域之后,在这样一种局促的、混乱的流走交往之中中国人千百年来不变的精神上难以言表的寂寞。这是一种在工于心计的社交安排之下,看似重视亲情、友情乃至族群之情的文化下潜伏的却是心灵的寂寞,以及为解脱寂寞而进行的小心翼翼的知己找寻。刘震云在《一句顶一万句》中通过说和听的不对称来探讨知心话的难得。小说中曹青娥说了一辈子的话,终于说不出了,让最能听懂她话的百慧来说,曹青娥死后百慧、牛爱国做出了买手电的解读;最后牛爱国在床下找到了一封信,“牛爱国一开始没哭,但后来因为没明白母亲的最后一句话而自己扇了个嘴巴,落下泪来”⑫。他历经曲折最终听懂了这句话,也就读懂了这个人,这样反复交流后的知心之意,是一种长久的不变的感情,具有深刻的穿透力。这种对寻找“知心话”的体味,是一种空间中的混沌的、复杂的、原生态的叙述,不是线性的历史的存在,而只是横截面。这种抛弃所有的支点,直指人心的做法,使作品有了永恒的感觉,有了久远的时空感,使人在感到纯粹的、无可辩解的孤独的同时,也对民族心理复杂性逐渐产生了正面的评价。

三、儒家文化纠葛下的心理宣泄

刘震云在分析国人这种精神原因时认为,“对于普通的中国人来讲,人跟世界存在三种关系:跟物的关系、跟人的关系、跟自身的关系。在一些有宗教的国度里,除了这三种关系,还有一种非常重要的关系:人跟神之间的关系。人神社会和人人社会的最大区别,不在于生活中多出一个神,而在于多出一个可以说话的地方,而且可以随时随地说,因为神无处不在。在人人社会,知心朋友难觅。知心朋友和神最大的区别是,神的嘴是严的,朋友是会变化的。无处吃饭可以乞讨,无处说话就把人憋死了”⑬。的确,国人知己难觅的精神寂寞事实上源于儒家文化的长期浸染,在儒家文化的基本理念中,交往是最基本的要求,而交往中的礼仪是个体的基本精神追求。在没有彼岸灵魂寄托的情况下,国人的一切全依赖于现实生活的世俗关系,现实生活中的亲情和友情就成为心灵最重要寄托。这种交往以心理感受为标准来衡量事物交往的妥当与否。这就要求个体具备较高的精神自觉要求,进而得出需要修身、静心方能正确看待事物的结论。而传统社会又是以权谋为实用的社会,在以人际为社会存在主要内容之后,权谋的渗透与自身道德修养的矛盾便不可调和,言行的两分成为不可避免的个体选择,利益的冲突、别人的挑拨、相互的误解,都会导致亲情、友情的破裂,从而使人际交往产生陌路,个体产生深深的孤独感,但又无法通过其他渠道(如上帝)正常来宣泄,只能在试探中寻找不常见的“知心话”。小说中的杨百顺经历了一系列的亲情的疏离、友情的背叛后,他始终在寻找那个与他“说得着”的人,他只在养女巧玲那儿暂时找到了这种感觉,但很快巧玲丢了!小说这样的营造,事实上是在讲述一个事实,“知心话”并非常态,那隐藏在国人心中的寻找“知心话”的心灵寄托才是真实的存在。

孤独感是引发寻找话语的动因。在找寻不到“知心话”的时候,为了摆脱这种孤独,人们的情感发生了偏移,把集体的存在视为个人摆脱寂寞的手段。人们通过努力制造着声响和热闹来填补心灵的负累,于是喊丧成为了杨百顺崇拜的职业,社火也成了他最愉悦的经历。意大利牧师老詹在中国的传道更反衬了国人的心态。他在中国传教40年,却只有8个信徒,他孜孜不倦地想给中国人介绍新的知心朋友——上帝,可是没有人想要。因为中国的老百姓完全不习惯向一个虚无的神灵诉说心里话,即便在中国传统的宗教崇拜中,对神灵也多是功利的祈求而少精神的交流,他们的精神交流最好是找上一个或几个知己好友,围坐一起,饱含真情地说说贴心话。这种对集体活动的依赖,反映了个体认为集聚在一块儿才有了归属感。这恰恰证明了对个体存在的不自信,对孤独感的潜意识逃避和排遣。在中国传统小说形象中很少能出现西方式的孤独形象,因为西方式孤独人物存在人神对话的可能,因此在精神上可以获得个体自认的独立,从而体现出自己的价值。而中国传统社会并未有过个体真正意义的自我存在,连被流放、处于极苦闷境遇的屈原仍是在反映不得君主善遇的苦闷情绪,李白、杜甫亦是表达了这样的心声。我国国民长期处在一个众声喧哗、极少有个人空间的社会中,这种寻找知己不得的偏移已成为一种遮蔽传统社会精神的自欺欺人的闹剧,它如同鸦片不断麻醉这个民族使其丧失最后的精神,使我们有时只容易看到传统个体的矮化,而忽视了传统族群寻找个体心性的努力。但麻醉终究会有清醒的时候,当个人独处时终究逃不过孤独感的侵袭,寻找另一个人说说“那一句话”是所有人都或早或晚要碰到的问题,不管能否找到,找的本身就是一种品性。刘震云说:“这一句话,大家可以读的时候自己找一找。但比这个更重要的是,(小说)里面的每一个人都在找‘这一句话’。”⑭寻找话语的过程成为小说的灵魂,每个人心里有一块沉默的区域,指望别人能把它说出来,但得到“知心话”似乎只是一个奢望。“寻找—无奈—再寻找—再无奈”的结局在不断地重复,这是文化的宿命,同时也是它打动人心的心理共性。

结 语

《一句顶一万句》饱含了对“五四”以来反传统精神的真实回归,是民族文化复兴的一种表现。它揭示了中国传统的、真挚的寻找知己的情绪,这是一种孤独而热切的情感,虽然不易觅得,但寻找的过程却展现了我国民族的独特精神,在知识分子为完成精神革命去寻找天、自然,乃至表达来消除自己的孤离感的时候,在大众戴着厚厚的面纱、以集体集聚为麻醉不愿思考、自欺欺人的时候,应该看到,有普普通通的人只是为了心灵的平静,为了得到一句知心话而进行的努力。平凡的人没有宏大的理想和坚韧不拔的恒心,但他们也有寻找知己的感情,也可能会有深入人心的说一两句中听的话的人。中国传统文化对这种心境的形成具有直接原因,且使寻找知己的过程多经磨难。但是,文化和世俗的压榨,并不能否认我们追求美好人际关系的理想。国人需从交往中获得自我的认知,在无数平凡人的平凡生活中,在看似不可沟通的困境中,我们感觉到了温暖,杨百顺并非绝对的悲凉,他的寻找是一种丰富的、执著的存在。我们的生活多在知己不可得之中度过,但我们依然在试图寻找爱和朋友。在这个意义上,这部小说不是简单地描摹一种存在主义状态,而是从生活出发来揭示生活,这是希望的、温暖的写作,它的描述使人们相信,社会的进步,终会去除那些遮蔽真善美的污垢,使精神的善能够感知更多的“知心话”,使人际交往具有更多的正向价值。小说的这种愿望也使找寻那触动心神的一颤的过程具有了感天动地的味道。

①舒晋瑜:《刘震云新作〈一句顶一万句〉难倒评论家》,《中华读书报》,2009年6月10日。

②③⑥⑨ 丁晓洁:《刘震云:朴实是最舒服、最真诚的状态》,《环球人物》,2009年第12期。

④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人民文学》,2009年第2期。

⑤⑧雷达:《〈一句顶一万句〉到底要表达什么》,http://blog.sina.com.cn/leida2007,2009年6月5日。

⑦刘震云:《我是个文学青年》,http://book.sina.com.cn,2009年6月3日。

⑩白烨:《大巧若绌大智若愚》,http://book.sina.com.cn,2009年6月3日。

⑪李敬泽:《这是一部“立心”之作》,http://book.sina.com.cn,2009年3月20日。

⑫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人民文学》,2009年第3期。

⑬刘雪明:《刘震云:探寻中国式孤独》,《乌鲁木齐晚报》,2009年6月19日。

⑭金煜:《刘震云VS李敬泽:所有人都在找那一句话》,《新京报》,2009年4月14日。

猜你喜欢

刘震云知己国人
懂感恩的人值得交往
刘震云买西红柿
知己
小儿腹泻是怎么回事?
国人休闲支出:更多了
高适同路逢知己
人生难得一知己
刘震云:首次和女儿合作很满意
2014国人出境游盘点
刘震云的写作秘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