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中的“伤痕”思考
2010-08-15王立宪绥化学院汉语言文学系黑龙江绥化152061
□王立宪(绥化学院汉语言文学系, 黑龙江 绥化 152061)
论争档案:1978年8月11日,《伤痕》在《文汇报》发表。
卢新华的《伤痕》,被看做是“伤痕文学”的标志之一。对《伤痕》的争议包含在对“伤痕文学”的争议中。
陈荒煤和王朝闻在1978年9月19日和1978年10月31日的《文汇报》上分别发表文章,陈荒煤认为,《伤痕》这篇小说倒也触动了文艺创作中的伤痕,不认清和清除这个伤痕,就不可能真正贯彻百花齐放的方针。王朝闻认为《伤痕》在艺术上的缺点和优点是同时存在的。他说“它不是为技巧而技巧的虚构,这种悲剧性的虚构的真实感本身,也就是对于冒充浪漫主义的帮八股的一种讽刺”。陈恭敏在《上海文学》1978年第12期上发表《“伤痕”文学小议》,认为《伤痕》让人们从个人遭遇中看到了某种典型现象。刘叔成也在《文汇报》上发表文章,认为《伤痕》勇敢地突破了“禁区”,作品以清醒的意识和坚强的努力露出它健壮的新芽。
黄安思在1979年4月15日的《广州日报》上发表文章《向前看啊!文艺》,认为暴露性的作品是“向后看”的文艺。李剑在《河北文艺》1979年第6期发表文章《“歌德”与“缺德”》,把暴露性的作品斥责为“缺德”。
此后有王若望的《春天里的一股冷风》,周岳的《阻挡不住春天的脚步》,洁泯的《关于“向前看文艺”》和于逢的《“向前看”“向后看”剖析》等文章发表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纸上,对黄安思和李剑的观点纷纷予以驳斥。
为“写真实”受到打击的“复出”作家王蒙、刘宾雁、秦兆阳等都对“伤痕文学”表示支持。有评论者认为“伤痕文学”的价值在于,从那时候起中国人开始正视并且公开反思那一段历史伤痕,作为文学现象,“‘伤痕文学’早已落幕,但是这种反思延续了下来,成了一条流淌不尽的血脉”。
对《伤痕》的评价是各种各样的,就连作者卢新华本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也说《伤痕》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伤痕文学注定是短命的。但他又说,任何时代,任何社会其实都有属于自身特定的“伤痕”,因此,从文学对现实的批判功能着眼,“伤痕文学”又可以是永恒的。看来如何评价这篇小说,确实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读《伤痕》,深感卢新华是一个“伤痕”的思考者。“伤痕”,多么醒目的标题,他以他的这篇小说展示了一个时代的创痛。小说发表于1978年8月,当时极“左”思想依然禁锢着不少人的头脑。真正的作家应该是时代的先行者,在不少人还疑虑重重的时候,卢新华通过小说对一个时代给人们造成的伤痕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思考。
小说中的王晓华竟然深信妈妈是叛徒,为了同这个家庭决裂,她初中没毕业就下乡,而且八年没与家里联系。这样的故事现在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就是在当时也会有人不解:这个王晓华怎么这样没有人性。其实卢新华恰恰是通过塑造这个人物展示极“左”政治带给人的心理伤害。极“左”政治是带有极大的蒙骗性的,当时的许多人,尤其是那些热血青年,在一种裹挟里寄托自己的人生理想。王晓华想以自己的行动改变自己的命运,却不知道自己生活在时代导演的悲剧中。她的执拗带着那个时代的执拗,她的偏激带着那个时代的偏激,她的愚昧带着那个时代的愚昧。人间的悲剧有许多种,有清醒者的悲剧,有愚昧者的悲剧,而后者往往以群体性的加入造成时代的悲剧,同时也造成自己的悲剧。所以愚昧者的悲剧更是惨痛的,更具有普遍性。王晓华的悲剧是发人深省的。她可以怀疑自己的母亲,但却不怀疑自己置身的时代;她可以恨自己的母亲,却不恨那个可恨的时代;她可以割舍亲情,但却不能割舍与那个时代的联系;她可以退回妈妈寄来的吃食,不读妈妈的来信,却无法回避那个时代带给她的伤害。
时代的悲剧必是个人命运的悲剧。王晓华入团时间的延宕和欲爱而不能,这种痛苦是可想而知的了。其实王晓华的痛苦是多重的。对于她来说,想家一直是一个不敢触碰的话题。当小苏问她想不想家时,她竟然说“不!——你怎么问起这些?”其实她何尝不想家,当同宿舍的青年都回家探亲只剩下她孤独一人的时候,她是多么痛苦。但当她接到妈妈的信而要回家的时候,她又犹豫起来,因为她做了一个梦,梦中她还认为妈妈是叛徒,认为那是耻辱。作家运用这样的细节是在强化一个时代对王晓华的心理伤害。当一个时代已经扭曲了,无数心灵的扭曲就不是大惊小怪的事了,而当那个时代过去了的时候,这种扭曲依然存在着。时代在人心灵上造成的舛错实在令人深思,这是怎样的伤痕哪!受迫害的妈妈永远地去了,她没有等到孩子归来的一天。这是怎样的生命之痛!何况女儿请求母亲原谅的机会也没有了。额上有伤痕的妈妈,死不瞑目的妈妈,无法回答那撕裂肺腑的叫喊的妈妈,她的死才换来女儿的猛醒。与最亲爱的妈妈的分离已经太久,在妈妈的想念里洒上霜雪的难道不是她的女儿吗?妈妈的死最主要的是时代因素,但妈妈内心的伤痕里就没有女儿的因素吗?时代施加给孩子的影响作用于母亲的身上,这样的伤痕是复杂的,是痛上加痛的东西。通过王晓华形象的塑造,作者开始了对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人性追问。也许有人会说这种人性追问还不是很深刻。但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中这种开始是别具意义的。我们从文学发展的意义上回头看《伤痕》,你可以说它有些粗糙,但你不得不承认它的引领意义。
鲁迅说:“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作为“伤痕文学”的代表作品,《伤痕》揭开了“文革”给人们造成的伤疤,从而表达极“左”政治给人生命运带来的大悲愤。这样的宣泄是在许多人还没有猛醒的时候,这就具有启蒙意义。这样的宣泄是伴随着作家对伤痕的心灵思考的,它让人们认识到极“左”政治造成的悲剧是一个时代的悲剧,也是家庭的悲剧,极“左”政治造成的伤痕是深重的。至于有人说揭伤疤是在“向后看”,这是不能正视历史的表现,是掩饰的心理在作怪,是幼稚的文学观念在起作用。不能正视过去的历史,就不能很好地走向未来。从这样的意义上说,《伤痕》这篇小说就具有了别样的意义。我们有过假大空盛行没有真正文学的年代,而卢新华的这篇小说与鲁迅先生的重要论述相呼应,让文学批判的呼声又一次响起,这是正视中的沉重的展示,这是对那些瞒和骗的东西的有力否定。《伤痕》是来自心灵的思考,它从一个小的角度让一段历史得以艺术的重现,让心灵的创痛以复调的形式得以展现,所以它在当时让那么多的人流泪就是很自然的了。必须知道,建国以后的相当一段时间,我们太强调歌颂,太多的简单和肤浅充斥版面,而“揭出病苦”的作品却受到批判,文学反思的功能被极大地削弱了,这不能不说是悲哀的。《伤痕》的出现让人们重新看到了文学的意义。历史是不容回避的,伤疤是不容回避的。鲁迅先生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如果从文学的角度上说卢新华是“真的猛士”,似乎也没什么不可。正视极“左”政治带给人们的灾难,正视心灵流出的鲜血,这是让我们敬佩的。作为能表现出人生哀痛的人,作为表达能引起共鸣的人,他是真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
卢新华说伤痕文学注定是短命的,这里有他对《伤痕》这篇小说质量的思考,有不满意的成分,有他回归到艺术本体上的高要求。他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对于它的‘稚嫩’,我一直是心知肚明的,而且,我也知道,它的影响力和震撼力其实来自当时的天时、地利、人和的众缘相助。”这里有自谦的成分,但更多的是正视,正视自己作品的不足。如果说这篇小说“稚嫩”,最突出的一点是里面的有些话政治因素过浓,有故意的装点,这里面既有自身的原因,更有外部的原因,比如为了发表而不得不接受别人的意见修改。小说第一句说除夕夜里,窗外“墨一般漆黑”,被认为有“影射”之嫌,后来改成“远的近的,红的白的,五彩缤纷的灯火在窗外时隐时现”;车上“一对回沪探亲的青年男女,一路上极兴奋地侃侃而谈”,改成“极兴奋地谈着工作和学习,谈着抓纲治国一年来的形势”;小说中的“大伯大娘”,改成了“贫下中农”;小说结尾,据说从需要点亮色的角度考虑,改成了主人公“朝着灯火通明的南京路大踏步地走去”。小说受到当时形势的制约,自不待言。
一段历史把有责任感有良知的作家推上时代的前头,从作家的角度上说,他们揭开了伤疤,有一吐为快的感觉,而不少读者更喜欢作者说出他们的心里话而忽略作品因为直入而带来的艺术表现的不足,或者说他们根本认识不到作品艺术表现的不足。文学更讲究内敛,更讲究含蓄,讲究有味道。小说有些点题的地方,比如妈妈日记中有关伤痕的话和小说最后王晓华说给死去的妈妈的话政治因素太强,显得直露了。有关王晓华和小苏的爱情故事还可进一步展开,从而表现人性的内涵,这应是婉曲表现伤痕的一个重要的方面,但限于当时的社会环境而没有做到。作家的写作愿望和当时读者的期待心理相契合,就有了轰动效应。轰动往往有它的瞬间性。从文学历史的进程中我们不难发现,不能把是否轰动作为衡量作品质量高低的尺度。从现在和比较的意义上看从前的作品,我们会看到那些作品这样或那样的不足。时代的发展和文学的发展会不断丰富我们对文学的认识,我们对文学的要求也就会更高。《伤痕》为特定历史时期现实主义的复归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但它也让我们认识到如下几个方面:一个作品的长久魅力,靠的是作家的深刻思索和精美表达;作家的表达不可太急切,沉淀对于作家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一个作家受到特定历史环境的制约,其作品必然会有局限性;政治话语无论怎样都代替不了文学话语,文学只有很好地保持它的本体特征,才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卢新华后来又从文学对现实的批判功能着眼,认为“伤痕文学”又可以是永恒的。这是卢新华全面思考的结果。时代在变化,但人生的伤痛无处不在,文学中的悲悯和关切是永恒的。从这样的意义上说,我们要感谢卢新华这样的表述,他也是在强调作家的良心,是在强调要让人们在文学中看到这个世界的正义和希望。我们要感谢卢新华的小说《伤痕》,因为“伤痕文学”的命名源自这篇小说,因为它引发了许多作家对苦难记忆的思考。
《伤痕》中的“伤痕”思考首先是作家卢新华的思考。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中,这种思考有一定的“代言”意义,正如卢新华自己所说:“其实真正意义上的《伤痕》不是我写的,是千千万万的中国人用他们在‘文革’中遭受的苦难、血泪和生命体验共同完成的一部作品……幸运的是,命运选择了我来执笔。”这也正应了英国作家伍尔夫在《自己的房间》中所说的“一个声音后面有着大众的体验感受”。这种思考的延续性说明了卢新华对文学的真诚,说明了在文学发展的大背景下作家内省的必要,真正的作家总是在肯定和否定中不断调整自己,这样才能确立自己的个性,突显灵魂的质地。这种思考也是包括许多评论家在内的许多读者的思考,这种思考既立足于文学,又超越了文学。这些思考有高低之分,有正确和错误之分,但不管怎样,都促使我们对文学的深刻认识,都让我们在比较中认识到真正的文学是什么,认识到文学的完善意义。对《伤痕》中的“伤痕”思考真的已超越《伤痕》这篇小说的本身,它让我们的作家在总结的意义上走向文学的本真,走向无数读者的心灵。
在当今文学开放和发展的大背景下再看《伤痕》,我们会挑出它的许多不足,但这样的不足对我们的作家是一种提醒,也会引发我们的作家对文学的深度思考。现在直面现实的优秀之作也不会有从前的那种轰动,人们对文学意义的理解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的作家可以忘掉社会责任感。文学的意义首先在于生活的意义,它要求作家的表达是艺术尺度的精准把握,社会责任感的表达当然也不例外。现在一些作家欲望化写作的倾向非常明显,对人性的狭隘理解已使某些写作者堕入低俗,这是令人悲哀的。这时我们重温《伤痕》,作家的悲悯和良知又一次感动了我们,我们需要具有大情怀的崇高的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