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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之惑与寻偶之悲——刘庆邦《遍地月光》中的权与性

2010-08-15廖高会中北大学图书馆太原030051

名作欣赏 2010年15期
关键词:血缘老庄黄金

□廖高会(中北大学图书馆, 太原 030051)

刘庆邦长篇新作《遍地月光》①和其以往小说一样,关注的是底层人的生存状态。如果说刘庆邦系列矿工题材的小说,凸显了底层人维持生计(食)的艰辛挣扎,那么《遍地月光》则主要展示了他们渴求婚姻(求偶)的悲剧命运。刘庆邦始终抓住困扰底层人生存的这两大难题,去展现他们的困惑、痛苦甚至苦难。食与性是其小说着力表现的具体对象,也是理解其小说的切入点。

在阶级斗争极端化的20世纪六七十年代,《遍地月光》中的人物粉墨登场,在杜老庄上演了一场场人性的悲剧。主人公黄金种因为地主羔子的政治身份,找对象便成为其人生的最大难题:他喜欢的地主闺女赵自华为兄弟换了亲;委屈自己准备接受傻闺女小慧,却遭小慧叔叔的极力反对;追求出身复杂的王全灵,但又遭队长的陷害和斗争。他先后两次逃走,都被抓回。第三次逃跑成功后,流落外乡做上了小生意,到三十多岁仍无对象。积攒了点钱后回家探亲,为了面子租了个寡妇假扮夫妻,却被乡亲识破。小说主要以描写六七十年代阶级斗争中农民衣难蔽体、食难果腹的困苦,更主要的是性的困窘与尴尬。《遍地月光》实际展示了主人公黄金种为“性”(寻偶)而奋争的具有悲剧色彩的生命历程。

一、身份的迷失与寻找

人有各种各样的身份,所谓身份就是指出身和社会地位,在某种程度上也体现着人与人之间行为能力或行为方式的差别。人主要有血缘身份、政治身份和宗教身份等。血缘身份建立在血缘基础之上,多与人的自然属性相关;政治身份是人类进入国家社会后靠国家法律制度确定下来的,与人的社会属性相关;宗教身份建立在所信仰的宗教派别基础之上,与神性相关。而黄金种在阶级斗争极端化的年代,逐渐模糊和迷失了这三大基本身份,这造成了他对自我身份无以确证的困惑。

就宗教身份而言,中国人仅有的宗教信仰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特殊的政治语境中遭到剥夺。极端的阶级斗争让神性坍塌,信仰丧失,杜老庄中的人们在狂热的政治斗争中迷失了方向,因而也阻绝了通往神性的路途。黄金种被这场狂热的阶级斗争潮流所挟裹,与通往神性之途背道而驰。因此,他的宗教身份始终是缺失的,也不可能在信仰的世界中找到身份的认同。

由于政治血统论的盛行,黄金种始终想摆脱卑微的地主身份给自己带来的不幸。杜老庄贫下中农把他划为地主羔子(因父母为地主),而他却认为自己生在新中国(1949年出生),长在红旗下,拥护共产党,忠于毛主席,应该是属于贫下中农。这种出生空间(地主家庭)和出生时间(新中国)的错位,使他内心始终存在着地主羔子和贫下中农的双重影子,错位带来的精神分裂正是黄金种政治身份迷失的症状。刘庆邦正是从这种精神分裂的裂缝中根植进了自己深刻的思想,同时也让我们窥见了权力和性之间的角逐与纠缠。

就政治现实而言,黄金种的地主血缘身份无法改变,因此他有意回避血缘历史。在传统乡村社会里,农民对自己身体和身份的展现不仅仅通过自身,还通过子嗣的身体,通过家族族谱的长度来决定。②延续后代便成为乡村农民的头等大事。于是,在现实政治和传统文化的双重影响下,黄金种、赵大婶等地主分子自然会把血缘身份的认同转向子嗣。然而,地主身份导致黄金种等人求偶(性追求)的落空,而其子嗣的繁衍也成为空中楼阁。黄金种的未来也黯淡无光,加上他拒绝对血缘历史的回溯,血缘身份也因此悬空,在历史、当下和未来的时间之流中迷失。

当宗教身份、政治身份和血缘身份迷失后,黄金种遭遇到了自然属性的压抑、社会归属的丧失和神性升华的阻断,这便是他自我身份困惑所带来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对于这种无价值的生存状态,黄金种进行了自觉或不自觉的反抗,也即开始了自我身份的寻找,而其动力则来自于力比多(性)冲动。福柯说,人们需要从性冲动中寻找自我身份。③如无性冲动对庸常状态的冲击和反抗,黄金种将被阶级斗争的强大洪流所淹没。所以,黄金种对女性的追求既是自然人性的合理欲求,也是其应对社会现实的有效举措。

对黄金种而言,力比多冲动的突出表现是对婚姻的追寻,而婚姻归根结底是为了生产子嗣。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生命的生产——无论是自己生命的生产(通过劳动)或他人生命的生产(通过生育)——立即表现为双重关系:一方面是自然关系,另一方面是社会关系”④,因此,黄金种对性的追寻同样具有了自然和社会两重属性,后者必然管理和制约着前者。正是社会政治权力对性欲的极端压抑和控制,才使黄金种婚姻追求充满悲剧色彩。

小说开始就描写杜老庄的雨夜,雨夜给整个小说一种压抑、乏味、孤寂和恐惧的情感基调,雨夜也是整个小说的时代背景的象征。在雨夜里,作者把整个村庄的男女行为定格在性事方面,只有性冲动才是最具活力和最能抗衡雨夜的力量。然而对黄金种来说,孤寂、无聊与恐惧无法通过性来解决,无处不在的权力使他失去了获取性资源的可能性。

二、权的扩张与性的压抑

小说贯穿始终的事件是黄金种寻找老婆,这正是力比多冲动下的自我身份的重新寻找与解惑。但在阶级斗争极端化时期,其对女性的欲求,始终遭到了权力的压制和破坏。权力总是占有性资源的优先支配权。《遍地月光》中雇农王长轩通过对大地主李宪章的革命获得权力,也获得了性(梅淑清)的支配权,梅淑清作为战利品分配给了王长轩。性不再是个人的事情,而与政治权力或政治组织休戚相关。权力对婚姻(获取性资源的合法形式)进行干预、抑制甚至破坏在《遍地月光》中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政治权力赋予人们不同的政治身份,而不同政治身份有不同的性资源支配权。和贫下中农相比,地主分子的性资源支配权十分有限。对地主性资源权的限制,并非明文规定,而是通过不同政治身份赋予不同的权力来间接达成。且同为地主成分,男性获取性资源的可能性又比女性小,比如黄金种的妹妹月菊虽出身不好,但可以嫁给贫下中农,从而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贫下中农的女儿嫁给地主的儿子却少之又少。眼看着一个个女孩嫁给贫下中农,黄金种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情欲。

其次,权力通过语言(形成法规、制度或政策)的形式来达到对性的控制。福柯说:“权力通过语言,更确切地说,通过某种言说行为,实现了对性的控制,而这种言说行为在其实现的同时,便创造了法的规则。”⑤在阶级斗争和政治运动极为激烈的时期,那些政治宣传已经暗示了不同政治身份的人对性资源的享有权的不平等。黄金种等地主分子少有言说的机会,所以也很少性话语权,他们获取女性之爱最可能的形式就是在同阶级中换亲,但换亲也得请求权力的同意。地主赵大婶,为了给大儿子换亲,是拿鸡蛋去求得队长准许的。当赵大婶的二儿子在与其哥竞争仅有(靠妹妹换亲获得)的性资源时,也用鸡蛋买通了队长获得允许而夺走了哥哥的未婚妻。这种口头许诺在当时就是绝对的权威,这就是杜老庄的“法的规则”。小说通过杜老庄地主分子获取性资源的悲剧命运,把权力通过语言对性资源的控制揭示得淋漓尽致。

再次,权力借用暴力直接干预性资源的分配。小说中赵自良、赵自民兄弟俩的娶妻争夺战,队长正是通过暴力来解决的。赵自良平时胆小怕事,对干部们言听计从,但当得知快到手的媳妇失去后,积压于心的怨恨突然爆发,他先把怒气发在家人身上,疯狂地砸家具,当队长来阻拦时,便把自己悲苦的命运归结到队长的干预上,于是把平时劳动的锛镢变成了反抗权力的武器。赵自良最后被权力赋予的暴力制服,在屋梁上吊了一天一夜,后来赵大婶用一条香烟贿赂队长,赵自良才获救。赵自良经历了精神刺激和肉体折磨后,最后发了疯,被家人套上链子关在柴房中,猪狗不如地了其残生。

另外,黄金种和王全灵(地主李宪章的女儿)二人身份地位相当,且互相爱慕。但队长杜建春要王全灵嫁给自己的发育不良的矮外甥。于是他借助权力,采取阶级斗争的方式对黄、王二人进行打击斗争以拆散他们。最后终于把王全灵抢夺过来嫁给了自己的外甥。这也是权力借用暴力达到干预和支配性资源目的的。

第四,当权者还通过权力私自侵占性资源。在杜老庄,杜建勋及其老婆宋玉真都是地主,宋玉真人很漂亮,于是杜老庄能行使专政权力的干部多打着阶级斗争的旗号寻找机会并借助权力进行威吓而达到侵占宋玉真性资源的目的。宋玉真为保全家平安,不得不牺牲自己。这时性不再具有生育的责任,沦为与权力交换的筹码,成为权力游戏规则中的牺牲品,自然而合理的性便被扭曲和变形,成为人的异化物。另外,从占有性资源的目的来看,以队长杜建春为代表的当权干部们侵占他人(如宋玉真等人)性资源主要是为了玩乐,而以黄金种为代表的地主分子占有性资源更多是为了生产。显然,前者属于性的奢侈消费,后者为生存的基本需求,这正体现了阶级斗争极端化时期权力滥用给性资源带来的严重不平等。

三、血统论与血缘论的勾连

权力对性资源合理有效的控制和管理是每个政权必须履行的义务,但过度干预和控制,反而会压抑和扭曲人性。在杜老庄,人性的压抑和扭曲又与严格的血统论紧密相连。

血统论本身具有严重的等级观念和阶级属性,统治阶级为了本阶级利益,常常对不同阶级的婚姻和性做出规定。在阶级斗争极端化的20世纪六七十年代,极其讲究出生和血统,在杜老庄的贫下中农看来,黄金种、赵自良等地主羔子们血统是低贱的,他们是政治贱民,因而受到了严重的歧视和压制,遭到批斗、殴打、污辱和监督,他们的性资源享有权也遭到剥夺。于是地主分子的性意识便在血统论的影响下遭到了抑制。

而且,杜老庄作为传统乡村社会,在阶级斗争极端化时期,血统论往往又和血缘论相互勾连。张柠在《土地的黄昏》中指出:乡村社会的权力有两种,一种是家族权力,有族长掌控,一种是政治权力,由村长掌控。传统乡村社会的族长一般和村长合一才能有效地维护乡村社会的稳定与和谐。⑥家族和政治利益的结合,或者说血统论与血缘论的结合,是中国传统乡村社会的一大特征。杜建春在杜老庄既是队长,同时也是当地族长,即使到“文革”结束以后的80年代,仍然是杜姓家族的人杜天生(原会计杜建国的儿子)任村委主任,同时也充当杜家族长的角色,拥有政权和族权的双重权力。

血统观和家族观虽属于不同的社会学范畴,但是二者都因某共同体的利益而设置了一定的边界。边界内的成员与边界外的成员享有不同的权力。因此,阶级血统论和乡村文化中根深蒂固的家族血缘论实质上有着某种程度的一致性。乡村中阶级斗争的展开、血统论的实现得借助于家族势力,而家族也需要借助于政治权力提高本族的势力和威信。因此,无论是血统论还是血缘论在当时的时代语境中都具有浓烈的政治色彩。如果说地主杜建勋(杜姓家族成员)婚姻所遭遇的挫折(老婆宋玉真的性资源被干部占有)更多体现在血统论上,即与地主出生带来的政治身份相关,那么雇农(队长的同阶级)王长轩受到欺辱则更多体现在血缘论方面,即与杜姓家族对外族的排斥和压制有关。而黄金种这样既属地主分子又属外族者,遭受政权与族权的双重压制就在所难免,阶级血统论决定了其政治身份的卑微,家族血缘论决定了其民间处境的边缘。正是这二者的相互纠结才导致了黄金种等地主分子求偶的悲剧。

四、权力压抑下的人性扭曲

也正是以黄金种起伏波折的求婚悲剧为中心,《遍地月光》再次向我们展示了变态扭曲、冷酷无情、明哲保身、自相残杀、刁钻狡黠的国民劣根性,展示了乡村社会中存在的人性之恶,小说更为深刻的是向我们展示了特殊年代中人性遭遇异化的严重程度。

人性的异化在《遍地月光》中是以性的扭曲和变态为中心进行揭示的。权力的过分压制造成了性变态。弗洛伊德认为,当人的正常合理的性欲得不到满足的时,便会以一种变态的形式表现出来。小说中有这样的情节:庙会期间干部杜建岭和黄鹤图观看骡、马交配;杜建岭还强迫黄鹤图讲自己与妻子的性事。无论是干部杜建岭还是地主黄鹤图,对性都有浓厚的兴趣,但由于长期压抑,便以病态的窥视欲表现出来,就连骡马交配他们也看得津津有味。杜建岭强迫黄鹤图讲他和妻子的性经历也是一种窥视,但这不是普通的窥视,而是杜建岭借助权力对他人的性窥视和监管。以性为中心的人性压抑不仅仅是性变态的问题,更为严重的是对人的身心的摧残甚至生命的毁灭,赵自良因为娶不上媳妇由发怒、发疯到发傻的过程,正是极端的阶级血统论对人性极端践踏的结果。

《遍地月光》中,对人性的异化和扭曲还表现在人与人之间的冷酷和无情,表现在乡民之间的相互欺压。在当时特殊的年代中,理性、道德、法规遭到严重冲击和破坏,国民劣根性便趁机露头,甚至给他人带来灾难。黄金种的弟弟银种的耳朵被人塞上了玉米粒,这导致了他的出走和不归,造成了其流落他乡毫无音讯的人生悲剧。

权力控制下阶级斗争的极端化摧毁了人与人之间的亲情和爱心。杜老庄的队长和贫下中农借助金种和银种对叔叔黄鹤图进行监视,黄金种不但不反感,反而认为这是贫下中农安排给他的光荣任务,于是他感觉“责任重大,使命光荣,他几乎有些感激涕零”了。这正是政治权力对亲情和人性的干预和破坏。又比如王长轩在权利的诱惑下,以阶级斗争为借口出卖灵魂,置自己的恩人大地主李宪章于死地,以分配革命胜利果实的形式占有了李宪章的小老婆梅淑清。忘恩负义便在革命的旗号下变得名正言顺。一切出卖良知的恶行都披上了权力的时髦罩衣,乡村社会千百年沿袭下来的痼疾和集体的劣根再次粉墨登场,于是,人性扭曲便成为当时的一种流行性病症。

五、批判精神与人道情怀

小说《遍地月光》以敏锐的政治眼光和尖锐的历史穿透力,立足现实,审视历史,并在重现历史真实的过程中沉思现实和未来。刘庆邦不仅仅对底层人民给予了深切的同情,同时也对整个社会的、人类的命运投以关注的目光。这正是他在小说中体现出的一种人道的悲悯和批判精神,这也使小说闪烁着人文精神之光。在商品拜物教盛行的社会中,在道德普遍堕落失信弃义的时代中,刘庆邦保持了自己的独立品性,在抵抗权力、暴力和承担苦难的意义上做一个永远的抗议者,这也正是一个作家应有的根本良知。

《遍地月光》有着非常开阔的视野,写乡村却又超越了乡村,写婚姻写性又超越婚姻与性。通过对黄金种身份迷失以及求偶悲剧的展现,作者便把个人命运置于广阔的社会背景之中,把对爱情婚姻等个体命运的思考与对整个民族、国家社会生活的思考结合起来,从而把个体悲剧上升为特定时代的社会悲剧,就这个层面而言,小说毫无疑问是相当成功的。

刘庆邦在潜意识中有一种构建非压抑的人性化和谐社会的乌托邦冲动,正是这样的乌托邦冲动使他的小说充满了人道主义情怀。正如他在《遍地月光》前言中所说:“我愿以我的小说,送您一片月光。”正是这片月光,给我们带来了广阔的思索空间。

①刊载于《十月》,2009年第1期。

②张柠:《土地的黄昏》,东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273页。

③《福柯集》,上海远东出版社,2003年1月版,第385页-第386页。

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24页。

⑤《福柯集》,上海远东出版社,2003年1月版,第339页。

⑥张柠:《土地的黄昏》,东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157页-第15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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