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边城》的回归自然倾向
2010-08-15肖智成湖南科技学院中文系湖南永州425100
□肖智成(湖南科技学院中文系, 湖南 永州 425100)
一、创作的支点与参照
对沈从文而言,自然可以说就是他的宗教。他曾说:“一种由生物的美与爱有所启示,在沉静中生长的宗教情绪,无可归纳,因之一部分生命,就完全消失在对于一些自然的皈依中。”①眷恋山水、崇尚自然的审美意识可以说贯穿了他的整个创作。他的代表作《边城》所写的边城,这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区域,在他诗意的抒写中已成为了一个保存理想生命形式的象征,成为了他建构的湘西世界的代表。《边城》是身处现代都市的沈从文对理想自然及生命形式的反顾与思考,他从边城的具体生命形态出发,对人类生存意义进行了一种形而上的思考,表现出一种对人类生命的终极关怀。
纵观沈从文的创作,从故乡边城的山水出发批判人性的异化、都市的腐朽堕落以及倡导回归自然本真已成为其最核心的内容。边城世界已成为沈从文的一个特殊精神支点,只有面对这类世界之时,他才能回复内心的平和与宽厚,才能在自在的状态中返回故乡的深层精神结构之中,一方面不懈地追寻人的自然本真,一方面竭力重构民族的精神家园。对他而言,边城“本身已成为一个相当完整的文化符号,其中不仅蕴含着沈从文个人精神发展的历史,而且蕴含着一个民族的精神生存空间”②。从这一层面来说,沈从文孜孜以求的是“用他的湘西原始淳朴的人性美来改变现代文明培养的虚伪堕落的人性,恢复民族元气,重塑民族品格”③。为此,他在其湘西系列作品中努力表现那种“生命的最完整形式”,即“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④。这种生命形式具体表现为以边城为代表的湘西人率性、朴素、粗犷、真诚的生命形态。
相对于乡村经历,都市生活使沈从文获得了一个参照,都市人的矫揉造作与虚伪,使沈从文在慨叹其营养不良、批判其堕落颓废的同时,体会到回归自然的可贵。他努力在作品中抒写从湘西山水中孕育出来的“优美、健康、自然”的理想生命形态,一心“去重造那种被都市文明所阉割所吞噬的异化了的人性”⑤。正如苏雪林早年所说,沈从文是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到老态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华民族身体里去,使他兴奋起来,年轻起来”⑥。她敏锐地把握到了沈从文为破解现代人生命败落、精神焦灼、处境幽暗的困窘而做的思考,看到了沈从文针对现代文明进程中民族的衰退、人性的缺失与文化的扭曲而企图通过恢复人性的自然和精神的自由来进行补救的努力。其实,不管是沈从文的创作还是众多评论家对他的评论,都能验证沈从文作品中那种明确的回归自然倾向与追求。
二、边城的诗意栖居
沈从文对边城世界的一切怀有极深的感情,在他眼里边城中凡生皆“美”。对边城中的自然山水与自然人性,毕其一生去赞美。《边城》对湘西人的诗意栖居的描写,真实地流露出一种回归自然的倾向。远离尘嚣的茶峒山清水秀,在青翠幽静的山峦中,一条清澈的小溪缓缓流过,在这生长虎耳草的山中溪边,有守着一条渡船与孙女的老船夫,有山头黄麂一样的翠翠带着乖巧的黄狗在风日里长养……地理位置的偏僻,使得边城自然地与现代社会保持着距离,可谓化外之境。在沈从文的笔下,边城的天地极为协调,风俗淳朴,古朴恬静,生命与生活呈现出一种自然的状态,表现出一种理想化的安宁冲淡与原始活力。在沈从文温和的态度与宽容的欣赏中,边城清明的人物呈现出一种审美的超脱与淡然的安详,展现一种难得的纯净和诗意。
边城人的自然本性淳朴善良。他们亲近自然,贴近乡野,与喧嚣纷乱的现代社会及其中的丑恶鄙俗迥然不同,在大自然怀抱中过着宁静和谐的生活。无论老人、青年、妇孺都善良而少心机,性格粗糙淳厚,情欲自然单纯,心地坦荡宽容,表现出一种未被现代文明浸染的真性情。在边城世界里,自然的人性表现为人的一种生命本质,是精神与肉体达到融合一致的理想境界。他们辛劳生存但心灵自在洒脱,生命饱满而富有生机。边城民众在远离现代尘嚣的环境中协作劳动,无私互助,和谐生活,安居乐业,建构的自由乡村世界颇具中国古典的桃花源意味与西方的乌托邦情境。小说中反复出现清纯的溪水与河水,实是一种自然而充满健康活力的人性的理想象征。沈从文的生命理想如茶峒山里那条溪与河,少污染,不造作,清澈从容,自然流淌。
顺应自然,不悖乎自然或者说顺应天意而不勉强,是边城人的处世之道。从作品的核心事件中,就不难看出这一点。天保与傩送同时爱上翠翠,但毫不勉强翠翠,只想通过自然的对歌方式去争取。而翠翠爱的是傩送,她不勉强自己,更不勉强别人,一方面等候傩送的提亲,一方面不为天保所动。而傩送亦不勉强自己,不为碾坊左右。即使是天保的死亡与老船夫的死亡也是自然而然,天保的死亡没什么必然性,就算不是因求爱不成而负气下水,行船的每个人都有可能遇到这类危险。而老船夫的死则更多的是一种寿终正寝,而不能完全归之于为翠翠操心而死。所以,在翠翠爱情的不顺与不幸之中,其实更多地体现出一种自然意味。正因为如此,其中并没有明确可供谴责的对象。有学者将其归之于现代“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的影响,不过是一家之言。其实,笔者认为这恰恰是边城人事本真状态的一种自然呈现。顺天体道,使得老船夫、杨马兵等边城民众对万物怀有一种蔼然之爱,一颗宽容的心。沈从文笔下的这些“化外之民”,天然拥有一种“优美、健康、自然”的人性,有一种《庄子·渔父》中的“法天贵真”的意味。
如同《边城》一样,在沈从文的不少作品中,凝化在山水与民间的纯净常常在腐朽和尴尬的都市的反衬之下,生长出一种温暖和抚慰的力量,深深滋润人的内心。泥土的气息给那些像沈从文一样远离乡土的人们一片精神的绿洲,给疲惫的现代人一方自由栖止的心灵家园。沈从文笔下的自然风俗、生民人性,由此便具有了一种文化哲学意味,具有了一种强烈的人文精神,并以此关照着人类的本质生存。
三、出走与回归的寓意
作品结尾写到傩送因哥哥天保溺水而亡驾船出走,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这里我们看到一个矛盾的情况,沈从文一方面安排傩送出走,而同时又对出走的傩送寄予了回来的希望。仔细斟酌,这其中的“回来”就很有回归自然的象征意味。
按照现有研究成果来看,比较一致的说法是,傩送的出走是因为他所生活的地方被“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侵入,湘西的纯粹自然之境被蚕食,导致边城“原始的人的爱情已经受到封建的物的婚姻观的冲击,虽然傩送最终拒绝了物而选择了人,却只能被逼出走,原始的美好爱情被打碎”⑦。为了对此加以印证,常常引用沈从文所说:“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⑧其实,这种看法并不十分确切。
傩送因哥哥的事驾船出走,其实是一种自然的反应。文中写傩送与哥哥都喜欢翠翠,商议以唱歌公平竞争,哥哥唱不过傩送,失望中装货下河出航以消解忧愁,却在途中失事淹死了。傩送虽不改对翠翠的爱,但情绪暂时受到影响,怪老船夫为人弯曲“不利索”以致哥哥出事。事情平息后,还是要娶翠翠,但其父心里因为大儿子的死有了一道一下翻不过的坎而不同意,父子吵了起来,傩送因此负气坐船下桃源。所以,船总顺顺暂时不同意傩送娶翠翠,并不是因为碾坊,只是误会家里的近事全与“老而好事的船夫有关”,心中有个疙瘩解不开而已。虽然,自然古朴的边城确实难以完全阻挡现代文明的脚步,茶峒山水中生长的那种原始自然的生命力也无法完全避免现代事物冲击,但是翠翠的爱情挫折并不是如众多论者所说的受现代“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的影响所致,不过是一件自然发生的事情。
傩送“也许‘明天’回来”的结尾,沈从文更是明白地寄予了回归自然的寓意。这表现在几个方面:一是对自然之境重构的暗示,小说末尾写道“圮坍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其实预示着在旧的湘西受破坏的同时,新的湘西乌托邦已在重构。二是傩送虽然出走,但“《边城》中人物的正直和热情”“应当还保留些本质在年轻人的血里或梦里”⑨。正是这些品质使傩送们必然会拒绝外界的诱惑而忠于自然心性。三是傩送一定会回来,也许是人回,也许是梦回,也许二者兼有。沈从文自己也许就是这样一个傩送,正如他时时梦回湘西,傩送也最终会想返回自己的“桃源”。因为“由皈依自然而重返自然”,原就是“边民宗教信仰的本旨”,所以他们最终不会不回来,最终不会“与自然分离”⑩。而他们的回归,已不是简单的回来,而是一种升华,是一种重构,是清除了灵肉之中杂质之后的回归,是真情、真爱与真正完美人格的回归。由此可见,《边城》如此结尾不仅显示出打造经典的艺术,而且意味着民族文化品格的重构,更是深深地传达出一种回归家园、回归人性本真、回归民族自我的呼唤。对于民族与人类的未来,沈从文在隐忧之余,寄予着美好的希望。
四、文学理想与社会关怀
回归自然,并不是要求人们回到蒙昧与顽愚的原始社会,做一次返祖的尝试,而是对人那种具有原初意味的真诚、淳朴、强健、优美、自由等品质与境界的追求。《边城》无疑是沈从文为营构自然人性的理想梦境和表达诗意关怀的一次积极尝试。《边城》源于乡村生活,景象具有鲜明的牧歌情调,时代气息淡薄,在对现代文明的反讽中表现出对自然村野世界的向往,表现出一种京派文学崇尚乡土的审美趣味。小说一开篇,沈从文就引领读者随着“四川过湖南去”的一条官路,将目光投向故乡山野及其乡村人物,在对青山秀水的描摹中,在对天真明慧的翠翠以及其他山间男女粗放豪迈的自在人生追求的刻画中,潜隐着一种对人本身的关注。在作品中,他将自己的文学理想与社会关怀、人与宇宙的思考在自然人事中联系起来,伴随着潜移默化的道家文化影响一并表现出来。可以说,如何在现代性背景下,结合传统,融会理想,寻找到一种自由的境界,过上一种本真的生活,是沈从文竭力追求回归自然的本意之所在。这具体表现在他小说的经营中。
首先,营构清纯的自然环境。沈从文笔下的自然,带有一种泛神论色彩,富有灵性的自然令人倾倒,触目为青山绿水的茶峒,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渡船,颇通人性的黄狗……清纯的边城世界与都市中那种复杂的社会关系构成的生活环境迥然不同。当然《边城》中并非一点社会性的内容也没有,如船总顺顺就代表了一种社会秩序,但在边城中决定翠翠命运的最主要的还是一种自然选择,而不是社会的压迫。总的来看,作品在环境描写中,加大了对人与自然本身的关注,淡化了社会内容,因此时代感与社会感不强而凸显出人们常说的田园牧歌特点。
其次,描写本真的人物生活。作品中与自然环境相伴而生的是一些自然之子,听凭自然处置的老船夫,风里雨里成长起来的翠翠,结实如小公牛的天保、傩送等,他们生活在纯朴的自然环境中,在自然美的浸润陶冶下培养出一种自然优美的天性,一个个简直都是自然的精灵,有着自然健康而富有生命力的情感。他们本能勤勉地劳动,通过对歌公平地竞争求爱,天然地生老病死,按照自然的生存原则支配各自的生活,追求与自然和谐相处,常听命于神巫,表现出一种对自然的敬畏与对天命的顺应。沈从文在描写中突出表现了人与物的自然化特点,展现出边城人存在于血液中的顽强生命活力、摆脱物欲的自然的爱与美的情感。这与《八骏图》《绅士的太太》等都市题材小说中那些不劳而获、生命力衰弱的人迥然不同,目的就是要为被权势名利扭曲压瘪了的生命的复活、为衰败的民族机体的振奋留下拯救的希望。
第三,抒写醉心的自然人性。这是沈从文作品回归自然倾向的一个重要表现。在《边城》中,最核心的事情是发乎自然的一场爱情,但不管喜忧成败,一切都自然发展,没有过多人为的扭曲,各人在自然的形态中承担人生的苦与乐、寻求生命的真与美。对于自然人性,已有众多论著论及,在此不再赘述。回归“自然、优美、健康”的人性,是沈从文针对现代都市人扭曲、怯懦、懒惰、虚伪、病态的人生而提出的一种解救之途。这不仅是一种文学理想,更是一种社会关怀。在沈从文看来,生命力衰弱、人性异化的现代都市人已不是健康的人,而是一种“阉人”,他们虽然受过教育,拥有金钱、权力、身份、地位等强势社会要素,但是人格虚伪、性格怯懦、生命力萎靡,所以对其予以深刻批判,而对具有健康的生命活力和真纯的自然人格的边城人赞美不绝。《边城》要表现的不仅仅是一种自然健康的浪漫爱情,更反映出一种人与人之间至善至美的爱情关怀与理想社会的人际关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沈从文的这类作品被赋予了一种社会批评的文化哲学意义。
沈从文创作的魅力与价值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其表现出的“崇尚自然、敬仰生命、推崇自然本性和营造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诗意生存”[11]的内蕴。回归自然的倾向中寄托着沈从文崇高的理想,蕴含着他对中国文化颓败的重新构建所做的努力,他企图以此为现代人低俗的生活、困顿的精神找到一条返本归真、灵肉自然合一的调节之途,以拯救身心处于双重困境的现代人们。正因为如此,使其作品具有了一种深刻的现代性品格。
① 沈从文.水云[A].沈从文全集(第12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120.
② 吴投文.论沈从文的早期人生经历对其创作的影响[J].廊坊师范学院学报,2007(2):24.
③ 冯晖.论沈从文式的“湘西人性”之成因[J].云梦学刊,2008(2):118.
④ 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A].沈从文全集(第9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5.
⑤ 杨义.京派与海派比较研究[A].中国现代文学流派[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343.
⑥ 苏雪林.沈从文论[A].苏雪林选集[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89:456.
⑦ 刘学云.建构桃源梦断边城[J].考试周刊,2007(3):31.
⑧⑨ 沈从文.长河·题记[A].沈从文全集(第10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3,5.
⑩ 沈从文.断虹·引言[A].沈从文全集(第16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330.
[11]彭文忠.湖南乡土文学生态价值论述 [J].文艺争鸣,2008(8):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