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文人生命意识觉醒的写照——再读《古诗十九首》
2010-08-15丛培新牡丹江大学黑龙江牡丹江157011
□丛培新(牡丹江大学, 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1)
《古诗十九首》是我国最早成熟的文人五言诗,数量虽然不多,但在诗歌史乃至文学史上都是一组重要的诗歌作品。在古人留下的诗行里,我们可以深切地感受到那从头至尾弥漫着浓郁的苍凉,可以真切地倾听到,除了刀枪交鸣军队的战斗声和流离失所的人民的哭声以外,一群落魄文人的苦闷与悲叹之声,在泛黄的纸页中亘古回旋。它不同于汉赋之雕琢铺张,肤廓无真意,而始终如诗、骚一样以情意之表抒创作的中心。也正因此,历代的文学家不惜赞美之词给了它极高的评价,刘勰说:“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惆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①明代学者胡应麟评道:“兴象玲珑,意致深婉,真可以泣鬼神,动天地。”②而钟嵘则进一步赞为:“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一字千金。”③可见《古诗十九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尽管十九首作品并非是一人一时一地之作,但它像一面镜子一样折射出汉末文人的苦闷心态,它是古代士大夫第一次敞开心扉,诉说他们的痛苦、愤激、孤独和寂寞,表现他们欲为世所用可又被摈弃、排斥的苦闷和彷徨,即对人生短暂、虚无、易逝的感伤与反省,成为汉末文人生命意识自我觉醒的写照。
造成汉末文人的这种心态,笔者认为有一点难以回避就是经学的衰微。班固曾直言经学兴盛的原因:“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浸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④名儒夏侯胜就曾对其学生说:“士病不明经术,经术苛明,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耳。学经不明,不如归耕。”⑤经学发展到东汉末年,经术衰颓即是不争之事实,而政治的衰败和黑暗给了士人们强烈的挫折感和困乏感。社会既无亮色,人生又乏出路,在游走学仕的士人那里,流徙不定的生活现实,空虚落拓的生存状况,使他们格外强烈地感到衰颓时世中的污浊和痛苦。于是,借诗歌这种方式真实坦率地披露了在生命流程中的困惑和忧伤。
《古诗十九首》中,我们可以读到“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约束?”这是动乱之后的文人们,真正感觉到的人生的无常,来世的虚妄。这种人生深透的感觉,尽管不可谓是时代的最强音,却触及了人生的根本。而人生如朝露的感叹及由此而来带来的及时行乐的放达意识,实际上恰恰反映了文人们眷恋生命的深情厚谊。这种思想不只是《古诗十九首》中才有,它弥漫于汉末和知识阶层中并延续到魏晋时代。以曹氏父子为例,曹操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丕有“人亦有言,忧令人老,嗟我白发,生亦何早”,曹植有“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 ”,阮籍有“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王羲之有“生死亦大矣,岂不痛哉”。可见,这个问题是文人们世界观和人生观的一部分,在当时社会心理和意识形态上具有重要的位置。社会的动荡,政局的混乱,迫使文人为求生存而外出求学求仕,远离乡土,根深蒂固的乡恋之情使他们极度敏感,面对落花流水,仰望星空明月,目睹客舍床帏,都会兴起对远方亲人与恋人的思念,却无奈归期遥遥……既然仕途坎坷,宦游无成,以后的生活该如何度过?于是他们高呼“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何不策高足,先居要路津”。人生既是这般短促,自然应该及时行乐,才不白活这一世。“何不策高足,先居要路津”,既然这样何不驱车策良马快去占住路口渡口,何不早早弄些官做呢?诗中的“何不”是反诘,含有迫切的口气,同时又具有一种不平之气。富贵并不是易求的,“何不策高足,先居要路津”,便是那怅惘不甘之情的表现。明代钟惺评价此句说:“欢宴未毕,忽作热中语,不平之甚。”清代张玉谷说“感愤自嘲,不嫌过直”。既然追求高官厚禄难以实现,那就以我的条件来荡情行乐吧!“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宛”(今河南南阳)是东汉的“南都”,“洛”(今河南洛阳)是东汉的京城,这两个地方都为热闹繁华之所,咱们就携上“斗酒”,赶着“驽马”到那去玩玩……“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自古以来多少圣贤都无法年华不逝,与其长久无益地痛苦,不如图个眼前快活……诗中的这些文人已不再是孔子的信徒,他们不再相信“安贫乐道”、“君子固穷”等信念,他们的不平不在守道而不得时,只在守穷贱而不得富贵时,如此看来他们失意时的荡情行乐则真实地再现了他们的心灵之苦。
为了填补白驹过隙般的短暂而空虚的人生,汉末文人们不仅仅在《古诗十九首》集中地体现了及时行乐的思想,而且还在诗中为相思之情大胆地发出了呼唤之声。东汉末年畸形的社会形态对文人士子的身心造成了严重摧残,统治者一方面卖官鬻爵,一方面又诱使大批中下层知识分子背井离乡,求官求职,而真正求得荣名的又有几人?众多的游子因为宦游无成无以见江东父老,或是由于山川阻隔,道路不宁,或是因为穷困潦倒,身无分文,种种原因使得他们无法回家,宦游之苦自是不必说,正如《饮马长城窟行》中所说:“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与相为言”,反映出强烈的早归家的愿望。而妇女更是这一社会的最深受害者,独守空房的闺中少妇每每于月明星稀之夜、春来花发之时、远方来客之际,含情脉脉,牵挂千里,以致容颜憔悴,而思念的人却仍不见归来,她们只能无助地感慨,自我安慰。《行行重行行》一诗中“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这即是古诗十九首中思妇怀人的典型诗歌代表。说“行行重行行”,又说“相去万余里”,可见游子越走越远,而且遥无归期,这消息岂不令思妇伤心不已。而怨妇的怨恨岂止这些,她还有另外的担忧——“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游子可能已另有所欢,仿佛白日被浮云所遮蔽,在种种折磨之下,“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自己的年华易逝,可悲可叹。新婚少妇遭遇离别之苦更让人同情,如《冉冉孤生竹》:“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因为丈夫久游不归,她自伤自悼,发泄着心中的怨恨。“孤生竹”是女子自喻结婚前的处境,像一棵孤零零的“冉冉”细弱的竹子无所依附,无从得到扶持,极言未嫁前身世的孤苦,惟有耐心等待而已。“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新妇寂寞无聊之至,信步走到江边去采些花草,本为送给游子,无奈却是路途遥遥,难以到达,失望之余远望故乡却又茫茫无所见,只好心中思量一番罢了,这便是“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由相思而采芳草,由采芳草而望旧乡,由望旧乡而回到相思,无可奈何之情到了极点。这些诗歌都是借思妇之口表达汉末文人的苦闷心灵,可见他们的“生命意识”已被唤醒。
汉末文人们不仅仅在情感方面十分敏感,而且在自然景观方面也十分敏感,四季的转换,草木的兴衰,风声鸟鸣等等,都深深地印刻在他们的心里,使诗歌中散发出一种苍凉的悲秋意识。《明月皎夜光》中有:“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秋季景物的凄清,映衬出诗人心境的悲凉和抑郁。《东城高且长》中还有:“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四野茫茫,转眼又有秋风在大地上激荡而起,空旷地方自下而上吹起的旋风,使往昔葱绿的草野,霎时变得凄凄苍苍,转眼一年又过去了!《去者日以疏》中更有:“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走出郭门,看到遍野古墓,油然怆恻,萌起了生死存亡之痛。他们的墓被平成耕地了,墓边的松柏也被摧毁而化为禾薪。白杨为劲风所吹,发出萧萧之声,犹如悲鸣自我的哀痛,萧萧的哀鸣声里,肃杀的秋意浸入了人们的心里。岁月消逝得如此迅速,长期旅客的游子,怎不触目惊心,又怎不想早日返回故乡,以期享受乱离中的骨肉团圆之乐,寻找过去的亲情呢?
不仅秋冬之景物在汉末文人的笔下是凄清、苍凉的,即便是春景也体现出沉重、灰暗之感。《回车驾言迈》中有:“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考?”这首诗虽写应是春意盎然的春景,但却让人感到了丝丝的凉意。诗歌从客观景物的更新,联想到了与客观景物盛衰相类似的人的寿命的长短,因而发出“立身苦不早”的强烈感叹。使人感同于时代的变化,清醒地认识到这茫茫的世界并非是可悲的人们的立身之所,春天虽给自然界带来了勃勃的生机,却让他感到了无限的悲哀。霎时间,空虚、孤独、寂寞之情布满全诗。可见,诗人把内心深处的感受,不自觉地灌注到诗歌中的客观景物之中,给客观景物蒙上了一层凄凉暗淡的色彩,这哪里是歌咏春天!
要之,本文认为,产生于汉末这个特定历史时期的《古诗十九首》,其作者因是士大夫这个郁郁不得志的特殊的群体,使得他们能敏感地认识到汉帝国即将走向崩溃的惨状。他们竭尽全力地从儒家正统思想中挣脱出来,但却失去了精神的寄托,他们感到了深深的孤独与寂寞,于是他们才有了重新审视自己人生的机会。尽管今天看来《古诗十九首》有些诗的思想内容略显庸俗,但在那个时代已经具有了破天荒的重大意义,因而钟嵘才给以“一字千金、惊心动魄”伟大评价。鲁迅先生曾说,曹丕的时代是文学的自觉的时代,而我要说,《古诗十九首》的时代,更是汉末文人开启生命意识觉醒的时代。
① 刘勰:《文心雕龙》。
② 胡应麟:《诗薮》。
③ 钟嵘:《诗品》。
④ 《汉书·儒林传》。
⑤ 《汉书·夏侯胜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