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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问一个时代的饥饿感——读阿城的《棋王》

2010-08-15司马晓雯广东商学院人文与传播学院广州510320

名作欣赏 2010年27期
关键词:棋王阿城饥饿

□司马晓雯(广东商学院人文与传播学院, 广州 510320)

论争档案:《棋王》是阿城的处女作,1984年发表在《上海文学》第7期,小说一发表,便震惊文坛,引起广泛关注,先后获得1984年福建《中短篇小说选刊》评选优秀作品奖和第三届(1984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其作品集《棋王》,1986年由作家出版社作为“文学新星丛书第一辑”推出。1999年,《棋王》被评进人民文学出版社百部文学经典。《棋王》在台湾读者和文学界有很大的影响,改变了台湾文学界对大陆文学的看法,甚至掀起一股“大陆热”,并在台湾被拍成电影。

《棋王》被誉为“寻根文学”的扛鼎之作,“寻根文学”大兴是在1985年之后,《棋王》是在1984年发表,阿城可谓发“寻根文学”之先声,在《棋王》中,阿城表达了他对中国文化的看法:“普遍认为很苦的知青生活,在生活水准低下的贫民阶层看来,也许是物质上升了一级呢!另外就是普通人的‘英雄’行为常常是历史的缩影。那些普通人在一种被迫的情况下,焕发出一定的光彩。之后,普通人又复归为普通人,并且常常被自己有过的行为所惊吓,因此,从个人来说,常常是从零开始,复归为零,而历史由此便进一步。”阿城以自己的文学和文化行为表达对传统文化的钟爱,他对中国的传统文化非常熟悉,琴棋书画无不精通无不知晓,某种意义上说,阿城在愿望中自我期待成为一个承载着文化梦想的人,因此阿城实际上已经超越了一般的文学关注,而几近于文化守护者角色。

《棋王》小说简练写意,仙风道骨,正如汪曾祺所说,阿城道家之气太重。汪曾祺先生又说:“读了阿城的小说,我觉得,这样的小说我写不出来。我相信,不但是我,很多人都写不出来。这样就增加了一篇新的小说,给小说的这个概念带进了一点新的东西。否则,多写一篇,少写一篇,写,或不写,差不多。”著名导演滕文骥曾问阿城写《棋王》时追求的最高境界是什么?阿城说,“参禅”。

阿城在当代作家之中虽然作品很少,但质量极高,仅一篇《棋王》便足以令阿城卓然自成一家,作为经典传之后世。

一、饥饿:生命的本相

王一生对两样东西特别执著,一是下棋,二是吃。老实说书里并未过多着墨于下棋,倒是对“吃”的细节下笔精准。

配得上“棋王”二字,王一生理所应当该是个传奇。在人潮汹涌,知青插队的火车上,在“我”和王一生“兵荒马乱”的照面里,王一生并未具有这种高人的气场,反倒是到处拉人下棋,一副三句话不离棋的棋痴模样,罔顾读者的心理落差,作者让一盘正经棋没下的王一生,先是以另一幅“吃”的面目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听见前面大家拿饭时铝盒的碰撞声,他常常闭上眼,嘴巴紧紧收着,倒好像有些恶心。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结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转了上身找。这时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后,他把两只筷子吮净,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到达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的呷。有一次,他在下棋,左手轻轻地叩茶几。一粒干缩了的饭粒儿也轻轻地小声跳着。他一下注意到了,就迅速将那个饭粒儿放进嘴里,腮上立刻显出筋络……他对吃是虔诚的,而且很精细。有时你会可怜那些饭被他吃得一个渣儿都不剩,真有点儿惨无人道。

生存在这个物化时代的人们,已经无法想象,是怎样的艰难和窘迫培养出这样一种对吃的“虔诚”和“精细”。阿城这里写的,并不是吃的本身,也不是纯粹的食欲,而是一种对吃的深切的需求,一种难以缓解的饥饿感。

从古至今,填饱肚子是头等大事,一言以蔽之,民以食为天,此乃天道恒常,古今一同。食物在那个时代不是锦上的花,而是雪中的炭,是最后一道生存的底线。在王一生看来,“饿”和“馋”是泾渭分明的——“馋是你们这些人的特点”,对他而言,菜里的油、可有可无的书和电影全是“超出基准线之上”。王一生对于“吃”这桩事看似没完没了的惦念和执著,已经远远超出了对吃的向往,而是对饥饿的极度恐惧。这更像是一种无穷的,面对生存的焦灼与面对现实的焦虑。“王一生叹一声,说:‘混可不易。一天不吃饭,棋路都乱。’我旁边儿的人说:‘据说你下棋可以不吃饭?’我说:‘人一迷上什么,吃饭倒是不重要的事。大约能干出什么事儿的人,总免不了有这种傻事。’王一生想一想,又摇摇头,说:‘我可不是这样。’”

《棋王》作为“寻根文学”,寻的是什么根?民俗文化也罢,历史也罢,首先是生存之根。生存之根是什么?就是吃。人生于世,活一日便要觅一日的食,无论何时,无论何人,谁也无法丢掉生存之根。如王一生般对吃虔诚,其实也意味着剥去生命那些花边裙角和意义繁多之外,对于生命本相的执著。这也许就是为什么阿城在一开篇,就渲染了王一生身上强烈的世俗性,对于那个时代普遍存在的不近人情的意识形态教育,以及对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大全英雄的宣传,这算得上是一种微弱反感和抗拒。自程朱理学兴盛以来,多少人叫嚣着“存天理灭人欲”,要将物质和精神对立割裂,让纯粹的道德品性和人类本能欲望需求拼个你死我活,这却是阿城不屑也不信的,所以他写王一生,写王一生的饥饿,写天经地义的饕餮,因为再也没有比王一生更清楚饥饿是怎么回事儿的人了,他有这个真实的权利。

即便今日我们已不能深刻理解这样的饥饿感,但历史的车轮前行,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匮乏。我们每个人也同样时时刻刻置身于各种各样饥饿的状态中,生理层面上的、抑或是心理层面上的,也许我们也时时刻刻在追寻在执著,而面对始终更需要勇气。所以阿城写王一生的“贪吃”,就更有种返璞归真的意味,是一种更为深切的关怀。直接面对最原始最基本的需求,我们才能更好地解读自己,解读别人,乃至社会族群。

二、由术及道:何处安身立命?

王一生吃东西凶,可一到下棋却像换了个人。在他看来,“何以解不痛快?唯有下棋”、“呆在棋里舒服”,除了吃,只有在棋里,他才能稍稍救出自己,仿佛能从具体的时、地、人中短暂逃离。

小说最后写到王一生的九局连环车轮大战,是《棋王》激动人心的最高潮,王一生从古怪偏执的棋呆子正式蜕变为光芒四射的“棋王”,黯淡庸琐的日子里也一下子崛起了一页传奇。但是这传奇的造成,并非王一生的本意;甚至开始之前他也害怕,记得的只是要托“我”保管母亲交给他的无字棋。轰轰烈烈的一场鏖战,千人围观众目睽睽,孤胆的却不是英雄,不像古希腊的阿喀琉斯、赫克托耳那般有高贵的额角和为荣誉燃烧的心,只是过河卒子没了退路,唯有背水一战而已。得胜后,他呜呜地哭着说:“妈,儿今天明白事儿了。人还要有点儿东西,才叫活着。”这点儿“东西”是什么呢?借老者的话是:“你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棋道,我看了,汇道禅于一炉,神机妙算,先声有势,后发制人,遣龙治水,气贯阴阳,古今儒将,不过如此。”什么是“棋道”?

棋之一道,或其他技艺,毕竟是术,不是道,要无所谓成败输赢,方才近于道。这时的王一生,已经完成了“由术及道”这一过程。“道”是事物宏观的、根本的规律,而“术”充其量是某种限定的狭小范围内的物理规律。严格的说,“术”也是“道”在这种具体范围内的具体体现,应该说是“道”的一部分,但道是本,术是末。道是灵而术是体。往通俗了说,就是小聪明和大智慧,小聪明精于算计,处处锱铢必较;大智慧坚持原则,不着眼小处,却保持一种精神世界的洒脱。捡破烂的老头儿虽然身负绝艺,却有祖训“为棋不为生”,又没有别的谋生法子,只好捡点破烂度日;王一生的母亲不让他去少年宫象棋组,因为下棋不当饭吃,只是“玩儿”。

棋道是技艺,是“术”,难说是真正的“道”,输赢锱铢必较,无法成道;而以棋谋生,则又从“术”下降到了“技”这一档次,无疑境界更低。

道的世界,比术大,大到足以安放漂泊者的灵魂,远可以融合传统文化如道家禅宗,近可以解心中烦忧浇胸中块垒。然而此后呢?在这样一个时代,得道者又能如何?由术及道,王一生是更富有,抑或更贫穷?他得到了精神上的温饱,又会否更饥饿?作者让历经饥寒疾苦的王一生在最后“得道”,这是一个祝福,还是悲哀?他的棋道,能成为生道吗?

《棋王》中有一处情节很有象征意味:“先前阔过”的“脚卵”倪斌,把祖传的明代乌木棋送给当权的书记,换得离开农场上调的机会,和王一生参加地区象棋比赛的资格。大家都认为值得,王一生却联想到母亲留给他的“无字棋”,忿忿于“被人作了交易”,宁可放弃比赛。倪斌的解释是:“棋不能当饭吃”,这也是王一生母亲曾经的劝诫。而文化馆画画的画家所说的话,可能代表了作者对于棋道与生道的态度:

想没有了,只剩下目的。倪斌,不能怪你。你没有什么不得了的要求。我这两年,也常常犯糊涂,生活太具体了。

没有理想不是罪过,因为真实的人生太具体琐碎,一地鸡毛里,谁能一世守着“道”里那个全心全意的灵魂呢?但只因如此,宁可犯痴犯傻也坚定不移的,才是真正的王者。

三、寻求信仰:饥荒中的精神食粮?

如果说,执著于吃的王一生是在缓解饥饿,那么,专注于棋的王一生,是在填补“匮乏”。其实二者在“饥饿”的意义上是一致的,无非前者是物质层面,后者是精神层面。无非就是生存和生活。解决食欲是为了生存,而生活却不是为了解决食欲;吃饭能解决生存问题,但人获得了生存的权利后就要去思索如何生活。生活和生存,这二者之间,断然有区别,生活的问题,不是吃饱饭就能解决的。就如同流浪两年的“我”,虽然觉得知青生活比过去好得多,“不用吃了上顿惦记着下顿,床不管怎么烂,也还是自己的,不用窜来窜去找宿夜的地方”,却还是“常常烦闷”、“隐隐有一种欲望在心里”;好比来自南方大城市的“脚卵”倪斌,“衣服总要穿得整整齐齐”,带着家传的明代乌木棋,总想有一天离开劳动的农场,“有个干净的地方住”。“我”念念不忘书和电影,倪斌渴望跳出知青生活,乃至王一生的嗜棋:“‘假如有一天不让你下棋,也不许你想走棋的事儿,你觉得怎么样?’他挺奇怪地看着我说:‘不可能,那怎么可能?我能在心里下呀!还能把我脑子挖了?你净说些不可能的事儿。’”无论贵贱,即便在社会底层,最为潦倒穷困的人们中间,精神层面的需求也不能完全泯灭。这和吃一样,是最基本的需求,一者形而上,一者形而下。正因为基本,所以必须沉溺,必须执著,这种权利和需要不能被改造,不能被削弱,也不能被剥夺。

《棋王》的时代背景被刻意地淡化过,只有知青下乡和造反派贴大字报能提示一二。“文革”中压倒一切的政治氛围,仅仅体现于开头处语焉不详的“标语”和“语录歌”——狂热崇拜和激烈夺权席卷大江南北。故事发生在“文革”时期,但也未尝不可以发生另一个混乱的时代或者国家,甚至不必“文革”之类“史无前例的浩劫”,在所谓的“太平盛世”,一样有在底层苦苦挣扎的“棋王”、父母双亡家道败落的“我”,以及象棋世家之后、绰号“脚卵”的倪斌,这是一个饥饿的时代。饥饿的不只是肉体,更是人们的精神之根,匮乏的年代,精神之根不得滋养,大多贫瘠。所以王一生之为“棋王”,自有一种奇迹式的动人心魄。

王一生的最后一战光辉夺目,有盛大的舞台,隆重的背景,黑压压一片的观众甚至自发服务的志愿者,别无选择的主角陷于没有硝烟的惨烈厮杀,却喷薄出生命的真正力量和尊严,与万物共生,和宇宙同一:“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着我们,双手支在膝上,铁铸一个细树椿,似无所见,似无所闻。高高的一盏电灯,暗暗地照在他脸上,眼睛深陷进去,黑黑的似俯视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头乱发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弥漫开来,灼得人脸热。”

此刻他就是令人俯首的“棋王”,这可羡的辉煌、灼人的热力聚集在小人物的身上:身负绝顶棋艺的拾破烂老头儿,卑微孱弱的母亲,黑脸的士兵,野调无腔的樵夫,这一切都在世俗的铁蹄中自生自灭,于静默不仁的天地之间,蕴蓄其深厚坦荡的生命力,即使被侮辱被欺凌,被损害被践踏,仍然顽强的生根发芽,付出全部的耐心和毅力,等待某个时机扬花吐实。这才是真正的精神力量,它不是教条和口号,不是虚无缥缈的主义和真经,它是如此的鲜活而充满力量,是日出,是暴雨,是光和热,带着血和铁的热量,是生命力,更是信仰。它才是这样一个时代里,人们要寻求,要皈依坚信的新生命,是最能医治中国大地上无数个饥饿麻木的老灵魂,教之饱足和兴奋的烈酒和汤羹。

这样的一个时代,文明的野蛮与洪荒,无法推定与重来,而传奇就生长在它的缝隙里。站在动荡中心的暴风眼一派宁静,也许更危险;叩问这一个时代的饥饿与贫瘠,越明澈,也许越是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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