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小说死亡叙事中的隐喻分析
2010-08-15牛秋菊洛阳理工学院河南洛阳471023
□牛秋菊(洛阳理工学院, 河南 洛阳471023)
阎连科小说死亡叙事中的隐喻分析
□牛秋菊(洛阳理工学院, 河南 洛阳471023)
阎连科 死亡叙事 意象 隐喻
阎连科小说中频繁使用了棺材、墓地、尸体、疾病等意象,它们作为死亡叙事的象征性文化符号,一方面指向作家自身的内省,另一方面由这种体验外化而指向现实的悲剧王国。作家借助死亡意象,实现了对乡土中原的寓言式表达。
“人类有史以来无数的经验晓谕这样一个无需用言语陈述的知识命题和逻辑判断,死亡是每一个生命个体有限时间的必然归宿,它是生命的终极。”①在当代文学死亡叙事中,阎连科以自己独特的人生体验和对世界的把握方式,不厌其烦地倾诉着生命的毁灭,又辩证地拆解着人生的神秘。在阎连科小说文本所幻化出的生与死的魔棒下,出现了繁杂、密集的死亡意象,作家借助这些象征性符号,对乡土中原的社会、历史、文化进行了隐喻化阐释。对阎连科小说死亡叙事中的隐喻进行解读,对于理解阎连科小说死亡叙事的意蕴及其在当代文学死亡叙事中的特殊意义,不失为一种途径和方法。
隐喻最初作为修辞学范畴存在的,当代隐喻理论把隐喻从单纯的语言现象提高到了认知手段和思维方式的高度。学者Lakoff和Johnson认为“隐喻是普遍存在于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一种思维方式,是人类认知过程中不可或缺的思维工具”,并由此提出了文化隐喻的概念,“文化隐喻指某一特定文化中社会成员在情感上或认知上普遍认同的文化现象、活动和传统习俗,表达或象征一种共享的、潜在的价值观。文化隐喻所反映出的特征是描述和理解基本社会特征的基础,是探索这种文化的精髓所在”②。本文所指隐喻正是基于这样的逻辑意义。
一、棺材、墓地、尸体:物质符号语言
阎连科写死,是深邃的。《日光流年》一起笔就是这样的句子:“嘭的一声,司马蓝要死了。”而《丁庄梦》里“死,每天都在各家的门口摇晃着,如飞来飞去的蚊,往谁家拐个弯,谁家就会染热病,就会在三几个月的日子里,有人死在床上”。文本中大量死亡意象的运用,成为阎连科死亡隐喻的主要物质载体。
棺材:《丁庄梦》里濒死之际的丁庄人依旧惦记着的还是他们的升“棺”梦和发“材”梦。丁亮的棺材,玲玲的棺材,“我”的棺材,不仅是丁庄人的伟大理想也是中国农民的宏伟愿望。棺上画的北京、上海、纽约、巴黎、伦敦,寄寓着丁庄人通过卖血走向天堂的愿望。睡棺:《日光流年》里司马蓝的岳父杜岩将死未死,迫不及待地活着就往棺材里钻:“人生在世如一盏灯,灯亮着要灯罩干啥儿?活有房,死有棺,死人没有棺就如活人没有房。”守棺材:《日光流年》里司马笑笑“吼叫到,我说两件事,一是从今天开始,老村长杜桑的尸体在村里停放一个月。各家大人都要领着孩娃守尸一夜,不是为了给村长守灵,是要让这茬娃们练练胆,让他们知道三姓村人死得早,知道人死就是没气了,没有啥值得害怕的”。当“棺材”成为中原乡土农民可以占有、抢夺的经济资源和政治资本时,这场癫狂式的致富梦终将成为含着眼泪的荒诞剧。
墓穴:活寻墓穴:《日光流年》司马蓝兄弟三人在活着时就争抢墓地面积,他们甚至为此大打出手。“六弟司马虎便由西向东,依次向森、林、木的三个墓地咬牙踢了三脚……他娘的,大哥二哥三哥占大便宜了,儒瓜比我们的墓地还大。”“弟兄三人立在各自狭小的坟框中,如同挤在相邻一排狭小的房里,惆怅着各自死后坟墓的狭隘……”,“司马虎猛然火了,……还唾星四溅地说,四哥你发话吧,你点一下头我就把大哥、二哥、三哥的骨头挖出来埋到一个坑里去。”《坚硬如水》里夏红梅、高爱军墓地睡眠交媾。墓地的阴冷与高、夏两人的革命狂热、浓烈情欲形成了反讽。墓地成为高、夏两人革命、爱情的殉葬地。
遗体:《受活》中革命导师列宁的遗体,成为受活庄人致富的资本。在得知列宁的遗体,因苏联的解体而难以为继。更不可思议的是,它可以待价而沽,卖给识货的行家。柳鹰雀县长和受活庄的残疾人就是第一个买主。受活人的如意算盘是在家乡陈列列宁遗骸,发展观光业。至此,列宁的遗体发挥最后的剩余价值,成为一种资本。这是残疾人绝术团的绝招:死亡就是奇观,朝圣就是聚财。对左翼批评者而言,资本主义的第一课是什么?是以虚无的交换价值换取血肉凝聚的劳动价值,是没本的生意,却能利上滚利。换句话说,在象征数字快速的循环下,赢家全拿,却不事生产。于是,在魂魄山上,一座阴森的列宁纪念堂巍然矗立。受活庄人还有千百农民心目中的天堂,就建筑在列宁遗体大驾光临的美梦上。
尸骨:《耙耧天歌》则写的是人吃人——而且是至亲之人的尸骨。尤婆子的四个女儿都有智力残疾,相传只有以亲人的骨头入药,才有治愈的可能。为了二女儿的归宿,尤婆子掘墓开棺,挖出亡夫骨头,作为女儿的药引。而当她知道二妞的病真的因为吃了骨头汤而被治好且丈夫的骨头已不够用时,尤四婆毅然决然用自己的生命去挽救自己的儿女。中国自古就是一个讲究“入土为安”的社会,人去世后一旦下葬就意味着其在阴间生活的开始,如果无故将其尸体挖出,则意味着让死人在阴间也不得安宁,更是对死者的大不敬。尤婆子的牺牲当然可以列入“勇气”母亲的队伍,但这恐怕难以说明阎连科的本意。在母爱的前提下,怀有病原的母亲以自己的死亡提供子女活命的骨头,这是以毒攻毒的恐怖故事,而且是古典孝子割股疗亲的传说的颓废的逆转。
在中国传统民间文化中,把“未知生,焉知死”作为人生存在的价值目标。只求现世的生死观,使人忌讳谈死亡,对彼岸世界有关的词汇也是采取非常审慎的态度。《论语》中有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所谓“不语”者,并不表明他武断地加以否定,而是谈之无益、对此不置可否。在阎连科的笔下,棺材、墓地、尸体等意象大量出现,成为农民可以变卖的、争夺的有形资本,堂而皇之地、光鲜夺目地、拥挤、零乱、污秽、阴暗成为人生存息息相关的一部分。当争棺材、比葬礼、抢冥婚媳妇等被小说轰轰烈烈演绎时,一场诡异的嘉年华场景浮现出来:死生事大,如何成为这样的闹剧?
二、病症:身体符号语言
人类身体“病症”在阎连科的小说中同样反复出现。《瑶沟的日头》中大姐就被无名的腰痛病长年桎梏在病榻上。《大校》中旅长的老婆是一个得了疯病的女人。《日光流年》中的喉堵症,《丁庄梦》则是描写“世纪绝症”——艾滋病。《受活》里的受活村,是一个由残疾人组成的村庄,村子里的瞎子、瘸子、聋子、侏儒等等占了绝大多数。《耙耧天歌》里,尤四婆的几个儿女都是天生的呆傻。正如林舟所说:“人的生命存在是由自然存在、社会存在和精神存在的塔形结构而成,三者的和谐标志着生命的和谐健全,三者的偏废则预示着生命的残缺破损,意味着人的非人状态。”
疾病本身就与文学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古希腊神话里,司掌诗歌的阿波罗也同时掌管医药。以疾病、以身体的病变来映射一个社会群体的颓废,是现当代小说的常见主题。作家们又不仅仅止步于自身经验的表达,他们往往将对疾病的理解作为他们观察、理解外部事物的一种方式,以对疾病的认知作为进入世界的一种途径。他们笔下的种种病症,也就不仅仅是疾病本身,而是被赋予了丰富的社会、文化、伦理的意义,也由此突破了一己的疼痛,上升为对世界的关怀,具有了某种普适的意义。
疾病作为死亡意象以身体符号呈现在小说中,可以说与阎连科自身的生活经历和体验血肉相连。阎连科出身于农民家庭,阎连科说:“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最深刻的记忆就是童年的饥饿。从有记忆开始,我就一直拉着母亲的手,拉着母亲的衣襟叫饿啊!饿啊!总是向母亲要吃的东西。”③饥饿和病痛不仅是一种肉体上的折磨,更是一种内心的恐惧。它彻底掏空了马斯洛心理学上强调的人的最低需求——自我生存的需要,使“活着”成为每一个生命要面对的压力。个人的经历促使作家思考死亡与生存,并将此成功转化为个人的文学修辞。阎连科在谈到创作经验时说:“我是因为害怕死亡才写了那篇长篇小说《日光流年》,讲了一个人与死亡抗争而无奈的故事。我希望通过写作,在我的后半生,对无处不在的恐惧形成一种对抗。”④由此看出,阎连科的死亡叙事首先指向的是作家个性的内省。他的死亡叙事总是缠绕于贫穷、疾病、死亡等指向身体的生存层面,他的小说文本很少议论性语言,几乎不作形而上的哲理玄思,而只是用通感的手法,用大量纯描述性的文字,表现天灾、人祸、饥饿、死亡,令人疼痛地裸露死亡的残忍、丑恶、荒唐。他并非不懂超越之上的诗意和浪漫,并非缺乏玄冥幽思的力量,只是在面对似简单而并非容易的为逃离“死亡”而“活着”时,思想和浪漫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那么的奢侈和遥远。
三、焦虑与恐惧:死亡叙事的深层隐喻
焦虑与恐惧可以说是解读阎连科小说死亡隐喻的两个关键词。焦虑与恐惧既与作家的个人切身经验有关,同时也是作家把握历史、面对现实时无能为力的一种心理呈现方式。阎连科小说对死亡的描写、理解、体认,深深地根植于他生长其间的中原地域背景之上。中原虽然曾是中国历史上开发最早也最发达的地区之一,但特殊的王都地位和重要的地理位置,也使这里成为各种政治势力争夺的目标。频繁的、灾难沉重的战乱,严重地破坏了生产力的发展,到了近现代,它作为中国中部内陆地区,可谓是穷乡僻壤。它们作为一种历史记忆,深刻地塑造了中原人的价值取向。使人们不得不以最基本的本能需要为生活追求的全部内容,即“活着”。阎连科说:“平心而论,河南人,特别是河南农村人的生存状况非常糟糕。河南农民所受到的外部压榨,以及外部压榨造成的内在的、精神的伤害,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痛之又痛。”⑤“我非常崇尚、甚至崇拜‘劳苦人’这三个字,这三个字越来越明晰地构成了我写作的核心,甚至可能成为我今后写作的全部内核。”⑥作为“劳苦人”的写作者身份,对社会底层寄予深切的关注与同情,这正是阎连科小说死亡叙事的姿态。
阎连科的焦虑、恐惧几乎全部源于对乡村底层平民苦难生存的关注。阎连科的死亡叙事,对乡土中国的困境与残缺生活展开了最为极致化的描写。三姓村的人们为了治愈危及身体、生命的喉堵症,他们翻地、修渠,他们向自己最原始的资本——身体展开了无限的索求,卖皮,出卖肉体,为了身体的需要,而对自己的身体进行伤害,结果得到的依然只能是伤害,而且从此陷入了永劫不复的漩涡中再难以解脱。为摆脱疾病的苦痛与生存的艰辛,他们苦苦挣扎,对自身的无限索取又使乡村疮痍满目。充斥着疾病的乡村是疼痛的,而更为疼痛的是劳苦人深层次上的精神缺陷。在这个意义上来看,精神的缺陷既是乡村的病症,也同时是乡村的病因之一。《受活》里,受活庄是一个残疾村庄,作为一个生命存在,上天对他们已经够不公平的,但是他们还要遭遇历史、政治和圆全人的迫害凌辱。《丁庄梦》里,血液成为流动的资本,村人卖出生命之血,为的是过上现代化的小康生活。热病如瘟疫爆发,现代化的梦想破灭。《日光流年》那污染灵隐渠的毒水成为循环在丁庄人体内的致命血液。阎连科在谈到《丁庄梦》时曾经深刻地指出:“人心中的艾滋病要比人身体上的艾滋病严重得多。”⑦在阎连科死亡隐喻中,我们看到了鲁迅式的寓言。
阎连科是一个济世愿望非常强烈的作家,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我们希求写作的那种历史的疼感,之所以‘疼’,就是要求写作者具有独立的觉察与感受,具有独立的怀疑与思考,具有独立承担疼痛的勇气与胆识。如果没有这些,那种疼痛,就只能是破了手指的一声叫唤,是看见了别人流血,就先被吓得墨水流在了纸上的创作。”⑧在书写豫西这片“流血”土地时,阎连科的内心是充满“血性”的,他说:“内心的那种无所依附的苦痛和绝望,在1997年底写完《日光流年》时曾经有过,2003年4月写完《受活》时也曾有过。但那两次都没有这次写完《丁庄梦》来得强烈和难以让我承受,让我难以言说”,“说不清为什么而苦痛,为谁而流泪,为何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与无奈。是为自己的生活?还是为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再或为河南——我的家乡、乃至更多的省份和地区那些多灾多难的土地上的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艾滋病患者的生命?”⑨阎连科在其死亡叙事中,饱含了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的尖锐批判和无情的嘲弄,甚至在很多时候还呈现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复杂意绪。阎连科小说的死亡隐喻与个人的成长记忆有密切的心理关联,但与他的承担勇气、独立思想、批判锋芒存在更大的关联。
1○ 颜翔林.死亡美学[M].上海:上海学林出版社,1998.
② 李天紫.文化隐喻——隐喻研究的新发展[J].宁夏师范学院学报,2008,(5).
③ 阎连科,张学昕.写作,是对土地与民间的信仰[J].西部.华语文学,2007,(4).
④ 阎连科.我为什么写作[J].当代作家评论,2004,(2).
⑤ 阎连科.写作是对生活的厌恶与恐惧[J].当代作家评论,2004,(2).
⑥李陀,阎连科.《受活》超现实写作的重要尝试[J].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2004,(5).
⑦ 阎连科.我希望我的创作充满疼痛[J].中国新闻周刊,2006,(3).
⑧ 阎连科.关于疼痛的随想[J].文艺研究,2004,(4).
⑨ 阎连科.丁庄梦[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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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秋菊,洛阳理工学院中文系讲师,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