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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阎尔梅山水诗的类型与艺术表现手法

2010-08-15薛以伟徐州工程学院江苏徐州221008

名作欣赏 2010年29期
关键词:山水诗山水诗人

□薛以伟(徐州工程学院, 江苏 徐州 221008)

诗人对山水大都有着挥之不去的情结。明清鼎革,江山易主,涌现出数量空前的遗民诗人。他们奔走大江南北,图谋恢复故国,创作了大量山水诗,开创了中国山水诗继唐宋以来的又一高峰。阎尔梅身处明清易代之际,“一驴亡命三千路,四海无家十二年”(本文所引用阎尔梅诗版本为《白耷山人诗》十一卷本,南京图书馆藏,清初刻本),游山历水,访古探险,足迹遍及京师及南直隶、山东、山西、河南、陕西、浙江、江西、湖广、四川九省,登临名山大川无数,他曾在诗中自云“僻好唯山水,秋来补破帆”、“谁知离乱逃名者,却与溪山最有缘”。在《重修金台寺碑记》中又云:“国变以来……名山大川……皆忠臣义士之首阳也。”崔干湛《挽古古先生》谓其“名山行遍茧双跗”①。阎尔梅一生留下了六百余首山水诗,可谓明遗民诗人山水诗创作的一大奇观。

然而学界对阎尔梅山水诗的研究却并未深入展开。时志明在《孤身万里,心静匡庐——阎尔梅的山水诗》中从“地域”着眼将其山水诗分为齐鲁、秦晋、川赣、江浙等不同地域的山水诗,分别进行讨论。②我们认为不同地域的山水虽然有着不同的风貌与景致,但是描摹山水并非阎尔梅山水诗的主要内容和根本追求。据笔者考证,阎尔梅一生游历二十二次,在同一地域创作的山水诗并非在同一时期完成,其山水诗因其当下的心境不同自然存在着较大差异,仅从“地域”分类很难表现阎尔梅山水诗的特殊内容、独特风格,特别是诗人的亡国之痛、兴衰之感、不屈之志与羁旅之愁。马东丽在《论明末清初的遗民诗人阎尔梅》一文中认为其“山水诗清新,含蓄蕴藉”③。我们认为阎尔梅的山水诗不乏清新之作,但从总体上看,阎尔梅的山水诗更多表现出气势博大、雄浑壮阔、沉郁苍凉的艺术风格。本文拟从阎尔梅山水诗的类型内容与艺术表现手法两个方面作一些新的探讨。

一、内容丰富、类型多样的山水诗

阎尔梅的山水诗内容丰富,类型多样:既有登临名胜、描摹自然景致的审美游览型山水诗,又有握手挥泪、饱含浓厚情义的访友送别型山水诗;既有寻觅古人、拜谒历史陈迹的咏史怀古型山水诗,更有心系故国、寄托慷慨情怀的时势政治型山水诗。

(一)审美游览型山水诗。此类山水诗以描摹山水风情为主旨,既无怀古,亦无慨今,是比较纯粹的体现审美功能的山水诗,如《游白云洞山》《烂柯山》《望抱犊山》《嵩门》《恒山》《九奇峰石门》《漱玉潭》《瀑布》等诗。《题云台峰》诗云“:山巅山麓异阴晴,群参差雾割平。落雁峰头云万丈,飞鱼岭上月三更。星潭水响金蕖舞,箭风摇铁锁惊。夷险何尝人自取,樵夫担担走坪。”云台峰在华山主峰东北,两峰峥嵘,四面悬绝,上冠景云,下通地脉,嶷然独秀,有若云台。首联写气候多变,群峰参差不齐,阴晴显异。颔联、颈联详写华山四处景点:落雁峰头,白云缭绕;飞云岭上,皓月千里;星潭水中,芙蕖摇曳;千尺边,风吹锁惊。采用对比、比喻、拟人等手法,从整体到局部,逐一展开,尽情描绘,将山谷之深邃、山路之崎岖、攀山之艰难尽现笔端,语言自然流畅,风格豪宕雄壮,看似信手拈来,却使诗境全出。尾联则以充满理趣的语言作结,形象而富有哲理。

(二)访友送别型山水诗。阎尔梅一生交游遍天下,据笔者所撰《阎尔梅交游考》统计,多达六百余人。将山川景物与访友送别相结合是阎尔梅山水诗的突出特点,如《送赵国子游陇西》《赠微山主人》《过永寿赠李怀仲五首》等诗。《题峒山招隐寺》诗云“:菱芡香秋绿草湾,渔村小棹采中间。邀僧闲眺芭蕉岭,山外长江江外山。”此诗写于顺治十七年(1660)。久经颠沛流离的诗人见到眼前“小棹采莲”之景,不觉流露出钦羡之情,遂邀隐居于峒山招隐寺的友人邬明昌一同登山游赏。诗人与友人立于峒山之巅,极目远眺,然映入眼帘的却是那“山外长江江外山”的连绵不绝之景。这首七绝,句句写景,但读者不难从字里行间体会到诗人迷茫的怅惘之情,诗中虽未写情,却情由景生,手法之妙,令人叹服。

(三)咏史怀古型山水诗。阎尔梅饱读诗书,具有强烈的民族意识,这就决定了其山水诗常与思古之幽情相融合,即从山水意象生发出历史意象,以彰显遗民英雄的悲天情怀与爱国之志。简言之,这类诗并非以摹山范水为主旨,而是将隐藏于山川之中的历史遗迹作为媒介,借助历史典故寄托怀古情思。如《易水歌》《怀古》《过里有感》《燕京五咏》《白登山》等诗,用典贴切,情思深邃,既扩大了诗歌的内蕴与张力,又增加了诗歌的艺术效果。李文静在《清初遗民诗人阎尔梅研究》中认为阎尔梅用典大致分为四类:以刘邦为代表的开创汉朝霸业的英雄、屈原及《离骚》、以阮籍为代表的魏晋名士、陶渊明和《桃花源记》④,兹不赘述。

(四)时势政治型山水诗。甲申之变,阎尔梅痛心疾首,奔走呼号,其满腔的爱国热情与忧患的民族意识决定了其山水诗必将山川景物与政治现实相联系,以抒发亡国之恨与复国之志。此类山水诗以自然山水反映江山易色,进而转向政治时局,其主旨不在观山赏水,而在暗喻时局,表达沧桑之感与爱国之志。如《哀燕山》《宣府偕戴 旃李武曾戴无忝山游即事六首》《游扬州北湖有感》《山行》等诗。《九日偕六如登高》其二诗云:“九月来宾雁字斜,挥弦目送落平沙。山头尽改当时帽,篱畔曾无处士花。灾异非常谁任咎,风波未定敢言家。诗亡久矣云何采, 邶遗音卫水涯。”此诗写于康熙四年(1665)重阳,时虽距明亡已久,但诗人的亡国之痛依然、复国之心犹在。诗人目睹“平沙落雁”,今夕对比,“山头尽改当时帽,篱畔曾无处士花”,触景生情,情融于景,借重阳登高换服易帽之风俗,暗示明亡清兴的亡国之痛,诗意含蓄而深沉。明亡后,“灾异非常”,诗人反问“谁任咎”?暗示中原百姓的苦难乃由清兵入关造成。“风波未定”,岂敢言家,则暗示大丈夫当以国事为重,将抗清复明的大业坚持到底。政治环境的险恶,诗人不能直吐心曲,不得不采用象征与暗示的手法,蕴藏丰富的潜台词,抒发国破家亡之痛,表明抗清复国之志。

二、精湛高妙的艺术表现手法

阎尔梅在充分吸收前人山水诗写作经验的基础上,创造性地将多种艺术表现手法运用到自己的山水诗创作之中,读其山水诗“如再登太华,而游溟渤”⑤。“情景交融”的艺术表现手法李文静已有比较详细的论述。⑥本文欲从另一视角进行讨论。

(一)散点与焦点相结合。“散点透视”是中国画最常用的手法,就是不执著于一个观察点的多点透视之法,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同的视角自然会看到不同的景象,由此而创作的山水诗自然呈现出不同的景象与意境。阎尔梅山水诗通过散点透视的运用,呈现出并列铺排的特点。《游崆峒山》诗云:“参错峰牙势不齐,疏云日路高低。松藤蟠屈楼台 ,风雨沉冥虎豹啼。阴壑双潭澌欲响,悬崖一洞上无梯。香吹丹灶知何处,且就黄庭卜隐栖。”诗中“峰牙”、“疏云”、“日”“、松藤”、“楼台”“、阴壑双潭”“、悬崖一洞”等客观意象并非一眼望去就能尽收眼底,其排列的方式是随着诗人视角的不断变化而依次展现出来的。散点透视的关键在于对“散”的处理,欲在整体构图中全面铺开,景物则必须呈现出较大的差异、跳跃与对比。“峰牙”、“疏云”“、日”为远景“,松藤”“、楼台”“、双潭”为近景;“风雨“”虎豹”为动景,悬崖一洞为静景。远近高低,动静兼备,错落有致,富于变化。

焦点透视也是中国绘画常用的一种手法,其特点是从一个角度对景物进行观照,在景物上表现为远小而近大。在阎尔梅的山水诗中,焦点透视一般与散点透视结合使用。如《从胡趋离垢上云台峰》诗云:“胡趋寺像好童颜,怪石嶙峋水一湾。对面出云封巨壑,移时归雨露空山。崖悬日月纹生晕,峰肖龟鱼翠结斑。奇险难名游客少,仙翁寂寂闭柴关。”此诗先用散点视角将“寺”、“怪石”、“水”、“云”、“巨壑”、“雨”、“空山”、“悬崖”、“峰肖”等客观意象展现在读者面前,而对单一景物的具体刻画则采用焦点透视的方法,可谓散点视野开阔,焦点细致入微,达到了散点透视与焦点透视的完美结合,极富艺术表现力。

(二)时间与空间相交错。阎尔梅的山水诗是诗人多次游历的真实记录,多以时间为经,以地点为纬,在不断流逝的时间中,空间也在以时间为轴心而发生位移,时间和空间在其山水诗中交相辉映。其山水诗往往由游览的踪迹连缀而成,移步换景,随物赋形,赋予山水诗以时间的流动感。如《游藏龙峡》七首组诗:次第写出南山云门之异状、群山万壑之形势、山势之多变、入山之所见、游不逢时之感叹、山中之联想,最后展现游赏全景,赞美此处乃一理想之“桃源”。此组诗以游览的顺序连缀而成,使前面所描绘的多姿景色自然而然地展现出来,虽然纷繁多姿,却有章可循,不乱法度。《别西湖》诗云:“景为时所移,山水供厥秩。”景物随着时序、阴晴、心绪的变化而变化。在阎尔梅的山水诗中大量使用表示时间的词,如“白日见鸥鹭,夜见萤火飞”、“三秋忘逆旅,一日共生辰”等诗句,无不体现出山水诗时间的流动性,体现历史的沧桑巨变,体现自我情感因目睹山水而生发的微妙起伏。

阎尔梅山水诗的空间意识则主要体现在方位词的运用上,一类是借“山”、“岩”、“江”、“河”、“水”、“天”等客观参照物配以相应的方位词体现特定的方位,如:“山巅”、“山麓”、“山心”、“山外”、“山北”、“山南”、“江上”、“江外”、“天外”、“水底”等在山水诗中多达一百余处。另一类则直接使用方位词描述景物的方位,如:“上下”、“左右”、“东南”、“中间”等亦有数十处之多。以上两类都增强了景物的立体感,令景物描写在所指向的方向上得以充分展开与延伸,体现出空间的方位感、纵深感与苍茫感。

阎尔梅在山水诗中往往将时间与空间交错使用,时间的流动与空间的变幻彼此交织相融,使山水诗产生强烈的时空感。《虞山寒食行》诗云:“去岁清明游匡庐,今岁清明游海虞。匡庐之胜在山巅,海虞之胜在山前。山前七浜像七弦,邑以此名号琴川。琴川丘墓累累然,鬼火多于市灶烟。四时无日不喧阗,惟独寒食更堪怜。哭声萧瑟歌声妍,蒿里曲中杂采莲。新贵宦成买旧阡,旧宦儿贫掘祖先。死死生生归夜泉,兴衰反掌此一卷。樱桃欲放牡丹残,金笛瑶笙坐毡。微醉佳人堕钗钿,斜阳鸽影坠峰肩。”“去岁清明”与“今岁清明”是表现时间的概念,“匡庐”与“海虞”是游历的空间范围,时间无奈地流逝,空间无常地变幻。时间与空间交错相融,使山水诗产生一种浑然的时空感。山川无意,但诗人有情,诗中处处流露出惆怅的心情。清明寒食之际,哭声与歌声交杂,新官与旧宦更替,字里行间流露出诗人忧国忧民的情怀和不屈不挠的志节。全诗今昔对比、时空交错,虽未写情,却因交错的时空延伸了无限深邃的思想感情。诗人有意将时间与空间交错使用,使笔下的山水既有时间的延续性,又有空间的立体性,呈现出苍茫阔大、回环变幻的艺术特色。

(三)万物与自我相融合。山水诗是自然山水之美与主体心灵审美相融合的艺术结晶。清代叶燮在《原诗·外篇》中指出做诗者“须步步不可忘我是游山人,然后山水之性情气象,种种状貌变态影响,皆从我目所见、耳所听、足所履而出,是之谓游览。且天地之生是山水也,其幽远奇险,天地亦不能自剖其妙;自有此人之耳目手足一一历之,而山水之妙始泄。如此,方无愧于游览,方无愧乎游览之诗。”⑦清代廖燕在《李谦三〈十九秋诗〉题词》谈到山水诗时亦云:“借彼物理抒我心胸。”⑧阎尔梅在《游太华山记》中尝云:“物之至者,能移人性情,李太白谓此间呼吸,可通帝座,盖不自知其移情之深矣。”阎尔梅将自己乱离的一生、坎坷的经历与独特的感受,运用“移情于景”的艺术手段,让自然界的山川草木作为自己的化身,把抽象的主观情绪融入到带有人之性情的山水诗之中,映射出极其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如《重过耿庄有感》诗云:“四十余春醉梦过,曾于此地演笙歌。蛛垂废院蓬蒿隐, 哭空楼瓦砾多。汤沐千年怀赤帝,云山百里带黄河。疏花古石犹堪赏,不见当时老薜萝。”诗人回忆如梦的往事,重回故地,所见皆是萧条的凄凉之景。此诗寄托了山河易色的亡国之恨,诗人笔下的山水实际上是诗人主观感情的倾诉对象。阎尔梅在对山水进行审美观照时,不仅将自我意识、自我感情主动移入,有时更将整个人格移入其中,通过“移入”使山水人情化,达到物我同一,使“非我”的山水成为“自我”的象征,从山水中看到自己,获得“自我”观照,从而产生美感与情感。如“四隅松柏山当面,一望楼台水半城”中的松柏与山峰皆是诗人人格的象征,体现了诗人不屈的志节。在阎尔梅的山水诗中时常会出现疏林、赤地、长河、峻峰、松柏等透露诗人主观情感的意象,深寓亡国破家之痛,既有鲜明的个性特征,又与雄浑壮阔、苍劲沉郁的艺术风格达到了完美的统一。

阎尔梅一生浪迹山水,留下的山水诗体裁布及四古、五古、五绝、七绝、五律、七律,表现出得心应手运用各种诗体的创作才能。阎尔梅既有“圣人以史尊王,学者以诗代史”之意,又有“历览九塞,将成一《边史》”⑨之志,故游历之处,皆有山水之作,其山水诗除了文学价值和美学价值之外,更蕴含着丰富的史学价值,邓之诚所谓“读其诗而时事大略可睹”⑩。阎尔梅成功地运用散点与焦点相结合、时间与空间相交错、万物与自我相融合的艺术表现手法,将强烈深厚的思想感情寄托于山水诗之中,山河易色的痛心疾首、恢复故国的宏伟抱负、驱逐鞑虏的坚定信念、吊古伤今的深沉叹息、壮志难酬的悲愤感伤……各种感情在不同体裁的山水诗中呈现迸发,把读者带到了一个充满诗人主观情感的山水诗境,产生了虽未至其所,虽未历其事,却能感其情的艺术效果。

概言之,阎尔梅的山水诗数量之大、内容之丰、手法之妙、风格之异在明末清初诗歌史上堪称卓绝,其文学价值、美学价值与史学价值均不可小觑,我们应当给予公正而客观的评价,重新确定其在诗歌史上应有的地位。

①⑤⑨ 鲁一同辑:《寅宾录》,嘉业堂丛书,民国四年(1915)刊本,第49页,第17页,第61页。

② 时志明:《山魂水魄——明末清初节烈诗人山水诗论》,凤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259页-第271页。

③ 马东丽:《论明末清初的遗民诗人阎尔梅》,华中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6年。

④⑥ 李文静:《清初遗民诗人阎尔梅研究》,苏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

⑦ 叶燮:《原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69页。

⑧ 廖燕:《廖燕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03页。

⑩ 邓之诚:《清初纪事初编》,明文书局,1985年版,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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