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理性下的乡土写作——评阎连科中篇小说《桃园春醒》
2010-08-15郑州大学文学院郑州450001
□刘 迎(郑州大学文学院, 郑州 450001)
阎连科在当代作家中比较独特,留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不会或者不愿用‘常态’来说话”,在他笔下,“天灾人祸、瞎眼瘸腿、盗棺掘墓、奸淫掠杀等‘非常态’事件是屡见不鲜的”①,而风格是大开大阖、手法是奇诡多变,如《日光流年》《受活》等;但他似乎有两套笔墨,像《黑猪毛、白猪毛》《柳乡长》等,显然既无太多“寓言”味,也没有刻意的技法创新,而是站在“五四”启蒙立场上,用传统“现实主义”笔法,书写日常性的乡村故事。新作《桃园春醒》(《收获》,2009年第4期),也是如此。本文试图从以下方面来阐释这篇小说。
一、“桃园”:从“启蒙”立场解构民间“义气”
“桃园”代表什么?阎连科又是如何看待呢?
说起桃园,或许中国读者立即就能想到“结义”,或者说“桃园故事”即是结义故事,桃园乃“义”之别称。梁启超曾说,“今我国民绿林豪杰,遍地皆是,日日有桃林之拜,处处有梁山之盟,所谓‘大碗酒,大块肉,分秤称金银,论套穿衣服’等思想,充塞于下等社会之脑中”,当然,他对之持批判态度,他认为“义”“卒至有如义和拳者起,沦陷京国,启召外戎”②。不过就“下等社会”而言,“结义”即是在讲究血缘、宗亲的宗法社会里无血缘关系的群体和个人以一种拟血缘、准宗族的形式结合在一起,以形成抵御强暴的凝聚力,实际上也是弱者的一种常见武器,由“义”组成的“桃园”精神显示了民间对理想化道德的期待。至于它如何被统治阶层利用,则当别论。
然而,民间的任何要素都不是尽善尽美的,而多半是精华与糟粕同存,甚至精华依靠糟粕才能保持生命力。“义”也一样,诚然有指向“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的一面,但换一个语境,可能就会导致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如形形色色的黑社会性质团体独尊“义绝”关羽,就是明显证明。而且,“义”中的某些要求确实是不值得推崇的,像“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如果止于口号倒也无妨,关键竟有人真的实践,如《桃园春醒》中张海、牛林、豹子、木森四个结拜的乡村男人就是如此。他们因“春天来了,该做些事了”,又确无事可做,就商量回家打老婆,“谁不往死里去打去揍,就是兄弟们的孙子、重孙子”。结果,牛林把媳妇的胳膊打折,豹子捅媳妇一剪刀。假若把“义”看作一种观念形态,那么它是能对不认同者施加惩罚的。不能说四个男人对妻子没有感情,但却迫于“义”的压力不得不施暴,否则就是不讲“义气”,“以后就再也不要称兄道弟了”。张海本来只让老婆伤了点皮肉,但感觉如此太不仗义,有愧弟兄间的约定,就用一碗开水把媳妇的手臂烫得满是燎泡,对此他不是没有心理挣扎,烫前反复说“算我张海,对不起你了”,烫后“朝自己脸上掴着耳光”,这是一种自我惩罚。当然惩罚更主要来自他人,在一个由“义”组成团体中,对某不讲“义”的个体,其他人有权力或权利对之打击,如木森的媳妇尚在哺乳期,他担心“把奶打了回去,就让孩子饿了”而“下不去手”,结果惹得其他三个男人愤愤不平,为惩罚这个不“义”之辈,就设法把木森骗到妓馆,然后把他老婆叫来看丈夫的丑事,希望他们离婚,结果如愿以偿。
表面看来《桃园春醒》不过是一个略带荒诞的乡村故事,平平淡淡。然而如果将其置于当前时代背景中,再考虑阎连科一贯的写作姿态,文本就大有深意了。而今又是一个“文化保守主义”蒸蒸日上的“复古”时代,而“复古”主要“复”的就是文化、观念、道德、伦理,其中当然包括“义”,由于它与主流意识形态倡导的孝、诚、信、节等纠结缠绕,更是甚嚣尘上。尽管真正国学中的义绝对不是民间的“义”,但在“名实分离”,重“名”而不求“实”的国度,谁去“小心的求证”呢?于是一帮学者就鼓吹,“讲‘义’总是带着团结、积极向上意义的,这也是我中华民族的传统精髓”③。精髓者,国粹也,但是坚持“五四”启蒙传统的阎连科对此保持了警惕,他提供一个哭笑不得的故事,让人们看到“精髓”究竟是如何“团结、积极向上”的。就此,在世纪之交文化保守主义向“五四”挑战的狂嚣中,阎连科直面了真正的挑战者。
二、“春醒”:风景画与叙事功能的完美结合
春天里,什么醒来了?
阎氏答曰:善恶皆苏。但无论善恶,他都能借风景画来体现叙事功能。风景画本来是“五四”乡土小说最基本的艺术质素,然而在乡村日趋城市化、同一化的时代,有特殊“色”和“味”的风景即将消失殆尽,当前乡土小说普遍呈现出“去风景化”的特征,而阎连科却能于世俗的乡村发现别致景致,《桃园春醒》对桃园风光的描写贯穿始终,而且“它已不仅仅被用来标识事件场景或烘托人物心境,同时还可以从一种移情对象转换为隐喻和象征的主要载体,从而承担起多种叙事功能”④。略举几例来说:
春天来了,林里的桃树散发着暖的润气,枯条忽地蓬勃,鼓出暗红苞儿,乔张造致,似要借酒放开。光亮层层叠叠,从镇西探头过来,把林地映出个通红鲜亮。草芽在脚下蠕蠕动着,树根在地里扭着身子。
此乃小说开头,朝气蓬勃的风景下,却是一群麻木的灵魂,即将演绎丑陋的故事,自然美与社会丑对照,为全篇的“黑色幽默”打下了基奠;而且此地风物总给人一种“不安分”之感:草芽蠕动,树根扭身子,而桃花“借酒放开”,恐怕多半要“乱性”(性格),让人隐约恐惧是“恶之花”,果不其然:
而后,他们走出了(桃园),个个心里暴烈,神情庄重,队伍样,张海在前,牛林殿后。走出桃园时,回头一望,桃园中竟有了点点红色,极艳极新,仿佛世界忽然变了,陈旧中有了新意,酷冬也一下醒来,抖抖身子,春就来了。
这是兄弟四人商量好要回家打老婆了。“一年之计在于春”,他们也安排好“计”了。朱自清《春》里,雨天里“地里还有工作的农民,披着蓑带着笠”,看来真的“世界忽然变了”,勤俭质朴的农民刹那间逸出审美期待,要作恶了。病态的乡间,或许连自然景物都是病态的,“桃园中竟有了点点红色”,突出一个“竟”字,或许连本无性灵的桃花也感觉“陈旧中有了新意”,要同人一样从酷冬醒来看热闹了。
他想跟过去,又当然没有动,脚像栽了样,根着地,根了土,心里也根得很,盘错着,什么也思不开,想不动,只是把目光朝着黄昏里穿,就看见余晖中有着青颜色,春意着,仿佛还有花草的香味在街巷里走,如丝如线荡荡的。顺着那个荡,他的目光就又看到胡同那头的桃园了,一个角,几棵的树,点点的红,像夏夜凝在村外半空的萤。
这是对张海打过老婆后的描写,让人想到阿Q向吴妈求爱失败,暗夜里站在稻谷场上的落寞身影。这段话实际包括两部分内容:一、张海无聊的心境。打老婆本是打发无聊的无聊之举,但终于复归无聊,心里还有丝丝怜惜,无缘无故打老婆一顿心里肯定有点难过;二、周围冷寂的环境。如果说桃园代表“义气”,它在白日大红大紫的疯癫开放让人邪恶蠢蠢;而夜来了,随着桃园像“凝在村外半空的萤”渐行渐远,人们自当觉醒:所谓的“义”与夫妻情相比,轻重孰在?
桃园铺就在山坡以下,村的后面,一大片着连地扯天,一红百红,百红千红,就红得不着边际,一塌糊涂,无可收拾,如漫在天下的洪水雨涝。站在山坡上眺下,这红仿佛是海洋世界。站在桃园树下切近,就红得让人只能闭眼。可是他们(四兄弟),不怕这红,年年地,惯了这红,像养花的人,闻不到了花香。养鱼的人,闻不到了鱼腥。
这是“打老婆事件”结束,木森离婚了,其他三个家庭尚未和谐时,兄弟四人重聚桃园,又思忖“春天来了,做点事吧”。也许真的“一塌糊涂”到“无可收拾”了吧,张海异想天开建议凑钱去县上行贿,设法承包一段修路工程;豹子则说无须凑钱,他老婆的堂哥屋里藏着十万块钱,抢来就是;而牛林要给村长和支书每人捏造十二条罪状,把他们告下来,自己当村干部,一旦大权在握,“让这桃树别开花,桃树他妈的也不敢开花结桃子”。大概桃花也看不惯这种“义气”风发吧,试图以“红得让人只能闭眼”促人警醒,可惜人们却太愚钝。
当然,文学是灯,总要给人一点前行的希望,哪怕现实真是希望千千万万,路却无一条,作家多半也会施行想象式救赎:赋予小说一种“团圆”或准“团圆”的结局。阎连科就是这样,他不希望看到的总是邪恶苏醒,期待人性的良善基因醒来。因之,小说结尾,当其他三人在为是行贿、抢劫、诬告而争论不休时,木森终于“醒”了,他念起了已失去的糟糠之妻,说“春天了,这桃花开得和女人脸一样”,“咱们都给老婆买件衣服吧”。最后,四人决定向前掷桃花,谁掷得远就实践谁的建议。结果张海、牛林、豹子的桃花都落在脚下,而木森的却“滑过头顶的阳光和桃枝,到面前几步远,才散着香味徐徐落下来”。桃花有意劝浪子,但主人公真能识迷途即返吗?
三、无事的悲剧:“春天来了,我们该做些事了”
“春天来了,我们该做些事了”,这个句子在文中反复出现,且总是提纲挈领。如果说《桃园春醒》是个悲剧,这个关键句就奠定了悲剧的性质:几乎无事的悲剧,而不是哈姆雷特式的英雄悲剧。“无事的悲剧”是中国启蒙文学的重要主题,其表现形式形形色色:如祥林嫂身边的老妪、咸亨酒店里的酒客等那些“无事可做”的看客,其举止是悲剧。《桃园春醒》里也活跃着他们的身影,张海们因无事可做而倍感空虚,没事找事,结果只能打媳妇,听说有人打媳妇,医院里挤得“只能看见肩膀和头”,也是可哀可叹之悲剧。不管何种形式,在知识分子看来都是病态的,作家要“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他们始终坚信“我们的第一要著,就是要改变他们的精神”。类似的写作姿态在中国具有无限的崇高性,就此,可以说阎连科仍继承了“五四”传统。
然而,当作家指责农民“无聊”时,给人的印象是:“改变国民精神是改变中国的前提”,只要精神改变,“人立而后凡事举”,乡土中国将立即万象更新,但“这显然是一条建立在唯意志论基础上的儒家原则,该原则要求能够不考虑物质条件,倡导发自灵魂内的革新”⑤。可以说“无事的悲剧”是乡村传统,而“人类社会保存了许多他们所继承的东西,这不是因为人们热爱这些东西,而是因为他们认识到,没有这些东西他们就不能生存下去”⑥,或不能生存得更好。直白地说,农村之所以流行“无事的悲剧”,是因为农民实在“无事可做”,特别在闲暇时,从来无处发泄剩余的力比多。《桃园春醒》中农民都说“春天来了,该做些事了”,但他们能做什么?“出去打工吧!”这几乎是唯一可做之事,否则“在家闲着”就“无事生非”。我们不妨猜测:如果让农民“在家”而“不闲”着,或“闲”着却拥有各种休闲设施,他们会“无事”“生非”吗?归根结底,“无事”看似是农民的人性悲剧,实则折射着乡村物质、精神消费的贫困。小说中有个细节,木森的媳妇和木森离婚了,她要去考大学,同行者都是她高中落榜的同学,有的有了孩子又离婚,有的根本没谈朋友,“发誓说考不上大学一辈子就不完婚了”,大概在这些乡土女性心中,求学进城乃是抗争“无事的悲剧”的唯一之路吧!或许,只有等到不管在城市还是乡村,农民都能忙时“各司其职,各负其责”,闲时“各有消遣,各有娱乐”时,“无事的悲剧”才会消失,而不是仅仅批判“国民性”就能解决问题的,毕竟精神的问题从来就不能在纯粹的精神领域解决。
① 李丹梦.极端化写作的命运——阎连科论[J].南方文坛,2006(6).
② 梁启超.小说与群治之关系[A].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中华文学评论百年精华 [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③ 梅铮铮.论“桃园结义”及对后世的影响[J].成都大学学报(社科版),2006(6).
④ 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⑤ [德]顾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M].范劲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⑥ [美]希尔斯.论传统[M].傅铿、吕乐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