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码中的组合艺术——略论《白鹿原》中的双关、婉曲修辞
2010-08-15王敬艳西安石油大学人文学院西安710065
□王敬艳(西安石油大学人文学院, 西安 710065)
解读一个民族历史的密码是文学,解读一个文本的密码则是语言。读陈忠实先生的《白鹿原》,深刻体会到了这一点,它似乎唤回了笔者语言感受方面某个遥远的记忆。《白鹿原》中使用了数以千计的带着关中大地泥土芳香的语言修辞,民间语言编码中的锋芒暗藏、含而不露被陈先生充分发掘利用。这部小说问世之初,早已评论如潮。但美中不足的是,对《白鹿原》语言艺术的研究目前仍存在缺憾。我们不能忽略语言作为单纯的艺术表达时的媒介状态。因为“文学依然意味着对现代汉语的创造性的使用”①。
针对《白鹿原》中众多的修辞,本文仅选频繁使用的双关、婉曲,并对这一语言艺术做一探讨。
一、能指的双重性——双关修辞
双关是人们在特定的交际环境中,有的话不能明说,不便直言,于是就利用词语的多义或同音条件,故意使语句具有双重意义,言在此而意在彼,这种修辞手法称作双关。双关又分为语义双关和谐音双关两种。《白鹿原》中这样的运用数不胜数:
两人坐在桌子两边的直背椅子上,中间是一个木炭火盆,炭火在静静地燃烧,无烟无焰,烧过留下的一层白色的炭灰,仍然明晰地显露着木炭本来的木质纹路,看不到烟灰却感到了温暖。
这里讲述的是白嘉轩因为在雪地里发现一个白色怪物去找朱先生时的情景,这也是朱先生真正第一次在小说中现身。在此之前,已经描述了朱先生作为白鹿原圣人的种种奇闻以及他高尚的操守。这里“炭火的静静燃烧”表面上为两人的谈话设置了场景,但仔细回味文字背后的余韵,不难发现作者的匠心独运,在声色不露中,使语义具有了双关的效果。炭火的“静”、“无烟无焰”,炭灰“仍然明晰地显露着木炭本来的木质纹路,看不到烟灰却感到了温暖”,这些难道不分明是关中一代大儒朱先生一生的写照吗?在波谲云诡的历史局势面前,朱先生远离“鏊子”中上演的历史游戏,洞若观火,明察秋毫,恪守着自己“学为好人”的人生信条,“自信平生无愧事,死后方敢对青天”(黑娃吊唁朱先生的挽联)。由此可知,朱先生不凡的一生便在炭火的静静燃烧中铺开,双关的运用,使语言显得委婉、内敛,令人回味。
以上是语义双关的一个典型。语言双关的例子也不只一处:
(1)“既是做不成庄稼了,就把农器耕具交给县府去,交给那个死(史)人去,不做庄稼喽!”
(2)白鹿镇逢集,围观的人津津乐道,走了一个死(史)人,换了一个活(何)人;死的到死也没维持(维华)得下,活的治得住(德治)治不住还难说。
(3)“不结亲是两家,结了亲是一家。我这人话短言缺又不会拐弯。以后咱们无论谁和谁有啥成见,都当面说清,不许窝在肚里,我是挂面调盐——有盐(言)在先。”
(4)朱先生随之款款地笑了:“我两只柴狗把门,将军尚不得入,何况而虎乎?”
例句(1)(2)讲的是“反正”后,滋水县县长史维华在白鹿原上鱼肉百姓,逼迫纳税交粮引起众怒,白嘉轩发起了“交农”事件。局势动荡,史维华走了,又来了一个县长何德治。这里的双关用了谐音来处理,同时又表达了老百姓对当局者的怨愤、失望、怀疑、不信任。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民间口语的运用体现了小说《白鹿原》鲜明的地域特色。这些口语大都幽默、鲜活,呈现出一种语言的原生态,体现出当代陕西作家承袭柳青《创业史》的某种语言风格。
例句(3)中,冷先生在他的话中用了一个歇后语,用“盐”和“言”的谐音来达到语言效果。冷先生是一个外来人,在白鹿村行医,他试图开一服药来调治白鹿两家的关系,使他们保持表面上的相安无事。他将自己的女儿一个嫁给白家,一个嫁给鹿家。在小说中,冷先生表面上给人的感觉像他的姓一样,体现出一个“冷”字,这符合他作为医生的身份,可他内心又有种悬壶济世的悲天悯人的情怀,说话虽言简意赅却人情练达,用他的话说是“话丑理端”,“事情不必说,现在只说怎么弄,有话明说,过后不说”。
(4)句朱先生的话里,“柴狗”和“虎”表面上指的是两种动物,实际上却大有文章。刘军长跑到白鹿书院来询问朱先生,希望白鹿原的圣人能预测一下他能不能攻下西安。朱先生用两只柴狗实验已经预知他不可能成功,但又不好明说,只好当作笑话说了出来,因为守城的两位将军名字里都有一个“虎”字。
典型的双关句的运用展现了小说中人物的个性、内心世界和精神取向。
二、曲径通幽处——婉曲辞格
有意不直接说明或者点明某个事物某种用意,而是借用与此相关的相应的语句婉转曲折地表达出来。这种辞格就是婉曲。在运用婉曲辞格的过程中,一般言语都比较隐晦,必须思而得之。婉曲和前面的双关辞格最能体现汉语的特色。在完成一个修辞的过程中语言被重新组合建构,化腐朽为神奇。无论是双关还是婉曲修辞,它们都是用一种语言文字表面上的“柔”去凝聚铸造内在的“刚”,用内在的“奇”去化解表面上的“淡”,使语言具有一种无可抗拒的张力,你能感觉到却难以名状,它甚至是无法翻译的,这就是汉语的魅力之所在。婉曲辞格在《白鹿原》中的应用如下:
(1)秉德老汉竟然神奇地坐了起来,抓住冷先生的手说开了笑话:“哎呀!冷侄儿!我给阎王爷的生死簿上正打钩哩!猛乍谁一把从我手里抽夺了毛笔,照直捅进了我的喉咙。”
(2)这时候开始传播着一个扑朔迷离的消息:城里“反正”了!
(3)朱先生笑说:“一树既老且朽,根枯了,干空了,枝股枯死,只有一枝一梢荣茂,这一枝一梢还能维持多久?”
(4)朱先生耍笑着说:“福贤,你的白鹿原成了‘鏊子’了。”……
(5)他掖着他的领口拘得他直翻白眼儿,随手就压倒在地上,紧接着交给一个弟兄,自己就退到店铺门口来,对守在门口的一个弟兄说:“你进去,我来守门。我蹬到一个裤腿里了。”
(1)句讲的是白嘉轩的父亲白秉德突染急病被冷先生救回的情景。秉德老汉刚刚死而复生,便风趣地说“(我)给阎王爷的生死簿上正打钩”,“谁一把从我手里抽夺了毛笔,照直捅进了我的喉咙”,让人觉得老汉幽默可爱,这句话不但幽默豁达,还委婉表达了他对冷先生医术的称赞。这里由于用了婉曲辞格,把大家忌讳的话题付诸了笑谈,若不是经历过人生的风雨,看淡了生死,若非不是一个生性乐观的老汉,又怎么能说这种话呢?秉德老汉并不是小说《白鹿原》的主角,在小说开头不久就去世了,但他却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除了他的固执倔犟外,就是他的这句话了。
因为“革命”、“造反”对于一般民众来说是吓人的字眼,因此(2)句人们在谈论辛亥革命时就用了“反正”的字眼,不了解的人听不出其中的深意。小说中鹿子霖后来问冷先生“,‘反正’是咋回事”?冷先生曾经解释道“:反皇帝,反清家,就是造反哩嘛!说是反了正了,还说是革了命了。”
(4)句同样借助了比喻的手法委婉生动地表达了其中的深意。“鏊子”和“白鹿”是《白鹿原》这部小说中两个最意味深长的意象,在作品中出现过多次。“鏊子”是烙锅盔的,颜色通体漆黑,炭火在底下烧得嚼吧作响。这里朱先生把白鹿原比喻成一个“鏊子”,黑娃搞农协和“风搅雪”好比把田福贤放在“鏊子”上烙了一回,田福贤反过来也要把黑娃烙焦。这其中包含了多少悲哀,所有的一切都是“窝里斗”,都是你来我往的“反攻倒算”。这含蓄的比喻,是白鹿原那个动荡年代的写照,同样是中国那段历史变态的缩影。
(5)句里的“他”指黑娃,他带领土匪弟兄们出来抢劫,在一家药铺里正好发现白孝武。因为黑娃和白孝武都是白鹿村的人,从小一起长大,而一般土匪出来打劫非常忌讳碰见熟人,如果遇见就叫做“蹬一条裤腿”或者说“撞到舅家门板上了”。
总之,《白鹿原》中俗语俚语修辞的运用比比皆是,充分发掘利用了它们背后的民俗学方言学等文化内涵,使得作品语言朴实厚重,幽默风趣,流动而富于变化。
① 戴锦华:大众文化包围中的文学,选自在北大听讲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