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以气接
——钱谷融《论节奏》与《论“文学是人学”》的内在精神联系
2010-08-15李红霞绍兴文理学院教育学院浙江绍兴312000
□李红霞(绍兴文理学院教育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情以气接
——钱谷融《论节奏》与《论“文学是人学”》的内在精神联系
□李红霞(绍兴文理学院教育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钱谷融节奏“文学是人学”“气”
将钱谷融写于20世纪40年代的长文《论节奏》与他著名的《论“文学是人学”》进行比较,会发现前者其实早已潜含着后者的一些核心思想。可以看出,从上个世纪40年代至今,钱先生的文艺观一直比较稳定——始终以人道主义和艺术性为两个理论基点,两者的契合点在于对“具体的人情之美”的强调。这种文学观绵韧有力,并诉诸优美的批评文体,以其对文学本体之“气”的坚守,对人性抵抗工具化的悲剧性命运、走向诗意的存在具有深刻启发意义。
一
20世纪40年代至今,钱谷融文艺思想的演进脉络大致可以“从‘唯美’到‘人学’”来概括。从“唯美”到“人学”的演进,并非封闭的、单向的进程。唯美和人学,经钱先生极富主体性的阐释,作为两条线索,在他的文学思想中始终是互相交织的。总体而言,钱先生的基本文艺思想并未发生根本性转变,而是始终强调人学和美学的合二而一,强调自然与人的和谐交融,注重创作主体及人物性情的个性化自然流露,强调文学形式的独立审美价值,以“美”来期待文学,反对各种形式的文学工具论。20世纪40年代的唯美思想中已经潜含着人学的一些要素,唯美印痕也已化进了他的“人学”观。
作为自己文艺思想中的一条重要线索——“具体性”问题,针对其内涵,从唯美到人学,钱先生在不同时期予以了不断深化的阐释。这一问题既和《论“文学是人学”》有深刻的内在关联,更早在20世纪40年代的文章中就有所流露。当时他一方面以《缪慈礼赞》等文从表现对象方面谈论艺术的具体性问题,强调文学的抒情性,注重作家及其笔下具体人物的情感个体性;另一方面从“文气”、创作主体的个性化角度来论及艺术的具体性,《论节奏》即是如此。该文意蕴非常丰富,其节奏观既受到英国唯美主义者的启发,从佩特所持的“一切艺术都以逼近音乐为旨归”角度来考察文学作品的音乐性,又结合中国的“气”说,明确了节奏对于文学的本体意义,对个性化情感、对内容形式的关系等,都提出了独创性看法。其中对情感个体性的阐释,与魏晋美学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比较《论节奏》和《论“文学是人学”》,可以看出,前者其实早已潜含着后者的一些核心思想。在葆有自己20世纪40年代相关思想精髓的前提下,钱先生在人学阶段以对“具体性”问题的阐释,丰富和深化了个性化情感问题。他仍然非常注重人物形象的独特性,但在突出具体人情之美的前提下,还强调艺术中具体的“人和人的关系”。
二
《论“文学是人学”》确立了一种“人道主义文学观”,它“既强调对人的普遍关心和爱心,也强调人本身的个性意识。它既是一种理论观点,也是一种文学精神……试图将文学的存在与人类的生活感受和心灵活动联系起来,强调人的存在及其情感对文学的根本制约作用,把文学看作是人的存在的一种表现方式,并追求一种文学与人的合二而一的崇高境界。我认为这是文学永恒的基本所在”①。这一文学观凝聚了一种普遍的人类情怀,其中的“人”又因其具体的生命存在形态而始终与抽象的、概念的、整体的人类或阶级相对,从而赋予“人学”这一看似空泛的观念以丰沛鲜活的生命力。“正是这种形态万千的具体的人的存在,才构成了人道主义丰富深刻的内容。而艺术又是最能贴近这种具体的人生状态的,所以也就决定了它和人道主义有不解之缘。”②艺术与人的具体生存状态相联系,表现为“具体的人情之美”。从20世纪40年代至今,以强调“具体的人情之美”为契合点,人道主义和艺术性成为钱谷融的两个理论基点。在不同时期,他的论述基本都是从情感的个体性和表现性两方面,围绕“具体的人情之美”来展开的。
《论“文学是人学”》中认为人道主义在各时代有一项共同内容,即“把人当作人”:“对自己来说,就意味着要维护自己的独立自主的权利;对别人来说,就意味着人与人之间要互相承认、互相尊重”③。无论在唯美和人学阶段,“把人当作人”的思想都特别体现在对“具体的人情之美”即情感个体性的尊重上,这种尊重包含两个侧面:一者是持以作家为主体的自我表现的文学观,强调作家强烈而真挚的思想情感,尤其是情感在创作中的至高地位和审美活动中的核心作用,将情感表现视为文学的本质职能之一;另一者是强调作家对人物性格的尊重,突出人情的个体性、自然性。对情感的个体性的高扬,是钱先生对文学审美创作的特殊规律的深刻总结。这一总结既是对“五四”个性主义思想的继承,成为新时期人道主义的先声,也来自他对魏晋美学精神的深有会心。
艺术超功利观与文学情感表现说的紧密联系,在中国尤其是一个饶有趣味的现象。魏晋作为文学的自觉时代,也主要是使人的自然性情从政教束缚中得到挣脱,注重个性化的感兴之美,在现代中国,早在注重人生艺术化的周作人那里,就曾发生了“文学无用”论与“文学是自我表现”说的并存。他推崇“即兴”文学,觉得“为人生”的主张固然容易流于说教,而“为艺术派”的主张,“重技工而轻情思,妨碍自己表现的目的,甚至于以人生为艺术而存在”,所以也“不甚妥当”④,主张将文学的非功利性与作者自由抒发思想情感(“即兴言志”)的创作心态直接联系起来,或者说将文学的独立性首先与作者表达思想情感的自由性联系起来,一方面与西方唯美主义强调创作者主体性的观点相通,另一方面与他们注重想象、回避情感表现的观点却又大异其趣,从而凸显出唯美思想在中国的一种独特形态,与钱先生的文艺思想具有内在相通之处。
三
在写于20世纪40年代的《缪慈礼赞》中,钱先生将文学视为写作艺术这一“人类所发明的一切事物中最神迹性的东西”的极致,因为文学最主要的威力在于直接表现“人的浓烈的感情和清湛的智慧”:“每一个有生之灵的人,就是一把精致的小提琴(Violin),每一条纤细的人的经络,就是一根轻巧的琴弦。而文学,就是那伟大的琴师。只要它神奇的手指轻轻地一挥,每一根琴弦便都美妙地跳动起来了”,奏出“轻快的鼻息,响亮的笑语,低沉的呜咽,悲慨的嚎啕,以及一切哀乐交织的勾人心魄的谐和之声”⑤。可见文学在人的“浓烈的感情”和“清湛的智慧”两者间还是偏重表现前者。这段话既论述了文学的抒情性,又注重作家及其笔下具体人物的情感个体性。
特别饶有意味的是,《缪慈礼赞》以小提琴和琴弦来比喻有灵魂的人以及人的气质,以音乐来比喻情感流露。在谈及文学抒情性的时候,可以说钱先生基本上都是把情感和节奏、韵律联系起来谈的,或者说,他把抒情性视为一种心灵的节奏和韵律之美,而文学的诗意很大程度上就来自饱蘸着感情的心灵之音,从同样写于20世纪40年代的《论节奏》中我们可以找到更多的线索。
《论节奏》问世五十年后,钱先生从旧纸堆中偶然翻到该文,“因见纸质已经变黄变脆……还不辞劳苦地重抄了一遍”。有先生劝他发表此文,他“自忖虽已活了七十多岁,却浅陋幼稚如故,亦大可不必‘悔其少作’,也就同意了”。他自我评价这篇文章关于“气”的讨论“虽不能成为一家之言,凑凑热闹的作用,谅来多少还是有一些的”⑥。从自谦的话语中,仍可看出先生一方面非常重视这篇文章,并对自己关于“气”的论述比较自信,另外也说明半个世纪乃至更久时间以来,先生的有关论点并未发生大幅度的变动。《论节奏》结合曹丕的文气论、沈约的四声八病说以及《文心雕龙》等对音律的相关论述,极力赞美古代诗文和谈吐中的声音之美。文中说:“声音是性情之发,天下没有两个人的声音是完全相同的。每个人的声音都泄露他自己内在的秘密;其发之也深,其感人也切。”⑦曹丕所言“文以气为主”中的“气”一方面是指个人化的性分、气质,另一方面,从心理功能角度来看,也可理解为富有力度的情感。气质的独特性和情感的个体性呈现为文学形式上语言的韵律和节奏之美,赋予作品以抒情性。这种对情感个体性的高扬态度,与《缪慈礼赞》一致。
对节奏的重视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成为一个颇引人注目的现象,但钱谷融与同时期其他论者如朱光潜等的着眼点有较大差异,从此差异中更可清晰看出钱先生谈节奏的深意所在,并对唯美和人学的内在脉络有更深入的体察。朱光潜虽重视节奏,已注意到从生理、心理互动以及人与外物之间的感应角度来谈论节奏,又从节奏的“模型”引起的“预期”来说明节奏的功能,并且论述了声音的节奏“浸润蔓延于”人的身心全部而唤起相应的情绪⑧,但并未以明确的理论提升指出节奏作为感受主体生命特性的流露这一特质。与《诗论》相关论述类似,《论节奏》也有部分文字从生理、心理互动以及人与外物的互相感应方面来谈节奏,但不同的是,《论节奏》以“气”为重要角度,明确了节奏与生命的内在关联,并格外突出了节奏与生命个体的关系:“其实这所谓‘气’,就是通常所说的气息的意思,换言之就是呼吸的节奏。各人文章风格的不同,正如他们脉搏的差异一样。生命,不但是人的生命,就是宇宙的生命,也都是由这息息跳动的脉搏里显示出来。——所谓气,就是宇宙的命脉,就是生命的消息;气在的地方,生命就也在。就个体言,气遍布于体内各部,深入于每一个细胞,浸透于每一条纤维。自其静而内蕴者言之则为性分,则为质素;自其动而外发者言之,即为脉搏,即为节奏。”⑨他认为曹丕所言的“气”显然“既是指的声调、节奏,也是指的性分、质素”。以“气”来阐释节奏之美,使艺术作品、创作主体和自然间的内在关系,得到了更深入妥帖的揭示,更具有中国味道,也更切合艺术的本来意味。
钱先生在文中盛赞魏晋风度所蕴含的真率、洒脱、“光风霁月”的襟怀和“雍容逸畅的神宇”,倾心于魏晋人谈吐中的“清亮英发之音”和“抑扬顿挫之致”,还留意到他们手中挥飞的拂尘。这意态之美以及声音风韵,都是灵魂的内在节奏之美,表现为身心的谐和之发。这种身心的和谐来自音乐化境界的达成。出于对生命、时间的流动及其节奏的深刻感受,具有唯美倾向的文人(包括钱先生自己)不约而同地都对音乐化境界情有独钟,在此境中他们期待聆听纯粹生命本体的自然律动和宇宙气韵循环之间的深层互动,从而使心灵的节奏和形式的律动完全合一,心灵由此得以翱翔于极致自由状态。
四
饶有深意的是,《论节奏》中涉及文学、音乐、舞蹈和绘画、雕塑等众多领域,对“无声的音乐”尤有会心,认为自然的秘密多蕴于其中。生命的旋律出于至诚之心,行诸呼吸的节奏,贯穿言行举止,才能形成莱布尼茨所谓“宇宙是一片大和谐”的境界。钱谷融曾形容曹禺剧作台词“虽是用散文,用日常的口语说出来的,然而却是真正的诗”,“里面不但有着只有诗句才容纳得下的浓厚的感情成分,就连它的音调和节奏,听起来也像诗句一样的圆润、有韵味”⑩。可见具体到文学作品,所谓“有声的音乐”指诗歌音调的婉转跌宕,类似《世说新语》中士人的清亮英发之音和抑扬顿挫之致;“无声的音乐”则指饱含着浓厚感情成分的心理动机、意向在行动中的个性化表达。钱先生对托尔斯泰作品的解读、对曹禺戏剧语言的分析、对《雷雨》人物的阐释等,都是对《论“文学是人学”》的延伸思考的体现。在这些文章中,他始终强调一种真正的诗意,要求作家以尊重、理解的态度对待人物,从具体的、有独立生命的个体出发,寻找人物内在的情感和性格逻辑,始终把人物当成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存在来把握,以对具体可感的青睐来拆解关于强制性的、抽象的整体现实和所谓规律、本质的理念。这种诗意显然饱含音韵之美,但更来自人物潜藏的情欲和意向在语言动作性上的表现,来自心理或语言描写与人物的具体行动、特定情境的结合。作家以艺术语言对人物内心的奥秘进行揭示,细致入微地表现“每一个”人的情感之声,创造出个性化的人情之美。这些发自内心的情感声部,犹如曹禺笔下瑞珏和觉新新婚之夜的灵魂独语,似乎互相隔绝,但又“息息相通、隐隐交织,互相扭结着向前推进”⑪,最终带着各自至真的情愫渐渐接近和交融,汇成了交响。
“文艺作品中的现实,就是指的人和人的具体关系,就是指的人的活动,人的性格。……文学的着重点是在于写人情……写世态正是为了写人情。要在世态中寓人情人情中见世态,而文学作品的社会意义和教育作用也就自然包孕在其中了。”⑫作为一种沉淀了人类普遍永恒情怀的精神,人道主义在文学作品中的体现即表现具体的人情之美。作品表现具体人情之美的水平,也体现出人道主义在艺术家身上的实现程度。这种美赋予人道主义细腻的线条,更为其注入了强烈的生命气息。它不受任何概念和教条的束缚,对个性生命充满温馨的尊重,对生活的无限可能性和人的内在复杂性也予以尽可能深邃的表现,因此远比空泛的“人民性”、“爱国主义”以及“现实主义”等更深入人心,也更具有长久的艺术魅力。
以“具体的人情之美”执著坚守文学本体生命之“气”,以个性化的“气”接通、融通普遍的人类之情,使人性摆脱工具性的悲剧命运——这一文学理想才使得钱谷融先生对《论节奏》那么看重,对自己的“气”观那么自信。作为具体的生命个体,他的性情与生命律动,也分明在该文的字里行间倾诉着独特情思,洋溢着不竭的诗意。
①②钱谷融、殷国明:《中国当代大学者对话录·钱谷融卷》,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年版,第3页,第182页。
③⑩⑪《艺术·人·真诚——钱谷融论文自选集》,华东师大出版社,1995年版,第81页,第443页,第440页。
④周作人:《新文学的要求》,见《艺术与生活》,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8页。
⑤⑦⑨⑫钱谷融:《散淡人生》,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55页-第56页,第83页,第80页,第136页。
⑥钱谷融:《闲斋书简》,华东师大出版社,2004年版,第408页。
⑧《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二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110页-第114页。
(责任编辑:张晴)
李红霞,文学博士,绍兴文理学院教育学院教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