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差对照 美丽苍凉——试论《金锁记》的艺术特色
2010-08-15汪德宁温州职业技术学院人文系浙江温州325035
□汪德宁(温州职业技术学院人文系, 浙江 温州 325035)
中西文化的碰撞,传统与现代的交替,以及世纪末的乱世情怀,在张爱玲的内心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加上她显赫的家世和痛苦的成长经历,使其对人生有着极为敏锐而深刻的领悟。她把这种人生的体验和感悟付诸笔端,以独特的女性视角叙写都市男女的爱恨情仇,在继承传统创作手法的基础上,借鉴西方的现代艺术技巧,建构自己的话语世界,使其散发出夺目的光彩和迷人的魅力。
《金锁记》叙写的是封建大家庭中叔嫂之间、妯娌之间勾心斗角的旧故事,但却揭示了人性中最细微、最阴暗的底部和人生中最荒诞、最虚空的存在,具有强烈的现代女性意识和深广的悲悯情怀。传统的故事内容与现代性的主题意义,参差对照、交相辉映,不仅使小说充满审美的艺术张力,而且具有丰富深厚的意蕴和美丽苍凉的品格。这一艺术特色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
从总体上看,小说主要是以传统的线性叙事手法,按照故事情节的发展来展开的。作品向我们讲述的是一个女人的故事,并以“月亮”这一意象来贯穿全文,首尾呼应,结构完整,揭示了七巧由抗争到扭曲,直至变态的心路发展历程。同时,在这一“大”故事里又套了一个“小”故事——长安的故事。小说前半部分主要讲七巧的故事,后半部分虽然仍在讲七巧,但正面叙述却被长安的故事所替代,七巧则隐藏在叙事的背后,控制着故事的发展。小说充分发挥了传统线性叙事的特长,让我们在这两个故事里,清晰地看到了两个女性的生命弧线。长安是她母亲的一个翻版,最终像她母亲一样“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虽然具体的原因和过程并不相同,但最终的结局都一样,让人们在看到她们的不幸的同时,更深感人生的悲苦和凄凉。作者借此告诉我们:“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这样的悲剧还将一代又一代地重演下去。这不仅使小说的叙事变得丰富多维,而且也使小说的主题变得意蕴丰厚。
在传统线性叙事的基础上,作品借用电影艺术中“蒙太奇”和“特写”的现代技巧,以心理变化的非线性叙事来加快或延迟小说叙事。小说在描写七巧凝视镜子时就有这样一段文字:“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为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傅雷先生评价这段文字时说:“这是电影的手法:空间与时间,迷迷糊糊淡下去了,又隐隐约约浮上来。巧妙的传调技术!”①通过蒙太奇的艺术手法,作者将两个镜头不露痕迹地巧妙切换,加快了小说的叙事节奏。十年的时光被一带而过,但在这十年里,七巧每天面对着“腻滞的死去的肉体气味”的丈夫是怎样过来的呢?作者并没有直接告诉我们,而是让读者自己去品味。在七巧赶走了季泽后,小说中写道:“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这就像电影中的特写镜头,整个画面和时间都凝固了、定格了,让人感到无比的沉闷和窒息。七巧内心仅存的一点爱意和温情,就像这酸梅汤一样“一滴,一滴”地慢慢流失,她的心也在“这寂寂的一刹那”一点,一点死去。这一“特写”镜头的运用,大大地延迟了小说的叙事节奏,极为细腻真实地展现了人物内心的悲苦和绝望,给人无尽的苍凉感。传统的线性叙事与现代的非线性叙事参差对照、水乳交融,使整个小说的叙事既严谨有序又跌宕跳跃,既完整统一又丰富多维,对人物心理的刻画和作品意蕴的挖掘也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传统叙事手法与现代叙事技巧的参差对照,还体现在小说叙事视角的变化上。整个小说是以传统的全知全晓的视角来进行叙事的,层层展开、步步深入。但在这其中,小说又通过视角的转换,拉开叙事者与故事、读者与文本之间的距离,达到陌生化的艺术效果。李欧梵先生曾对此进行评价说:“张爱玲小说的戏台营造的是一种‘间杂效果’,它不但使有些人物和他们的历史环境产生疏离感,而且也使观众和小说之间产生疏离感,这个距离的营造就是张爱玲的叙事手法,是十分现代的。”②小说写七巧下楼见世舫时,就是以世舫的视角来叙写的:“世舫回过头去,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脸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身边夹峙着两个高大的女仆。门外日色昏黄,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这就把一个因扭曲而变成疯子一样的七巧活脱脱地展现出来,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小说在长安与世舫最后分手时写道:“长安静静地跟在他后面送了出来……”“长安觉得她是隔了相当的距离看这太阳里的庭院,从高楼上望下来,明晰、亲切……”叙事视角由长安突然转到叙述者,拉开了叙述者与故事、观众与小说之间的距离,把人物放在一个孤立无助而又冰凉冷漠的话语世界中,增添了小说的凄凉意味。
二
小说中最重要的一个意象就是月亮。作品一开头就写道:“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结尾以“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来呼应,中间又先后九次写到月亮,其中既有皎洁月光下女仆们谈论主人隐私的兴奋与神秘,又有模糊月色下长安的忧郁和凄凉,更有狰狞月色下七巧与长白对话的诡秘和芝寿的恐怖与绝望……层层铺写、不断熏染,呵成一片苍凉的气氛,营造了一个充满月色的话语世界。这月色是次递变化的,由皎洁变为缺损,再变得模糊、狰狞,乃至成为一个灼灼的小太阳,恰好与七巧的命运变化相一致。作者在这里以月亮来象征七巧,这一点可以从人物的命名中看出来。我国有七月初七“乞巧”的风俗。据说,在这一天晚上,年轻的姑娘们对着月亮,祈求自己能有一双灵巧的小手,故名“乞巧”。同时,她们更是在偷听牛郎织女的情话,祈盼自己能拥有一个美好的爱情和幸福的婚姻。因此,这一天被定为我国的情人节。“七巧”与“乞巧”谐音,她原本像一轮明月,皎洁、美好,也如其他姑娘们一样,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关于爱情和婚姻的美好梦想,但在现实的夹缝里,她渐渐地变得模糊、狰狞。小说中凄凉的故事与古老的美丽传说参差对照,相互阐发。在这一话语世界里,又不时地响起“long long ago”的哀伤曲调。凄凉的调子袅袅升起、荡开、回旋,弥漫在这无边的模糊月色之中,时间与空间、恒常与变化、美好与哀伤,伴着这凄凉的曲调和模糊的月色沉沉睡去,如烟,似梦。这个充满月色的话语世界,营造了凄凉的氛围,奠定了小说的苍凉基调,具有传统的诗境之美。
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月亮常常是美好的象征,寄托了人们的理想和情感,但小说中的月亮却是模糊的、狰狞的,甚至灼人的。在这里,作者借用了西方文化里月亮的审美内涵。因为在西方文化里,月亮虽然也有美好的一面,但更有其神秘莫测和可怕的一面。张爱玲熟悉西方的月亮文化。她在回忆自己早年生活的《私语》中曾写到,自己因为与后母发生冲突被父亲关在一间屋子里,父亲还扬言要用手枪打死她。那时她对家的感觉发生了根本变化,“这座房屋忽然变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现出青白的粉墙,片面的,癫狂的。”当她阅读到Beverley Nichols的诗句“在你的心中睡着月亮光”时,她说:“我读它时就想到我们家楼板上的蓝色的月光,那静静的杀机。”③正是基于这种独特的人生经历和阅读经验,张爱玲笔下的月亮,不仅具有中国传统的诗意之美,同时也具有了西方审美内涵的狰狞之美。因此,当长安告别了美好的学生时代时,天空便出现了“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图画”;当七巧与长白对坐抽烟,并逼问他和媳妇的私生活时,月亮便是“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当芝寿被逼得发疯,直至走向绝望时,月亮就像“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月亮,这一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美好意象,在这里被赋予了新的形态和审美内涵。正如刘锋杰教授所说,张爱玲“在保留中国传统月亮意象的某些内涵的同时,本着自己的人生经验,熔铸西方文学的审美经验,创造了能够充分体现荒凉意念的月亮意象,为月亮意象的创造打开了一条新通道”④。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月”境之美与“月”象之奇,参差对照,美丽苍凉,具有丰富而独特的审美意蕴。
三
作品中写景的文字并不多,大多是用来渲染环境或烘托人物心理的,而且极具画面感。但作者对此却做了不同的处理,有的简洁素朴,犹如中国的水墨画;有的色彩绚烂,犹如西方的油画,参差对照,相映成趣。如小说中描写月夜景色:一处是“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图画……”一处是“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还有一处是“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如果说前两处像两幅中国水墨画的话,后一处则更像是一幅西方油画。这不仅在画面色彩和意境上形成强烈的对照,更重要的是,它们都恰当地渲染了环境,真实细腻地展现了人物丰富复杂的心理状态。小说描写太阳下的景致也是如此:“园子在深秋的日头里晒了一上午又一下午,烂熟了的水果一般,往下坠着,坠着,发出香味来……稀稀疏疏的梧桐叶在太阳里摇着像金的铃铛。”这是一幅绝好的西方油画;而当长安与世舫作最后的告别时,“长安觉得她是隔了相当的距离看这太阳里的庭院……天井、树、曳着萧条的影子的两个人……”则是一幅中国水墨画。
相较而言,张爱玲更加喜欢绚烂的色彩。她自幼对色彩特别敏感,并且喜欢作画,虽然不是画家,却“俨然以画家的眼光去感知生活,自觉地有意识地把色彩‘泼洒’到小说创作中,使色彩成为有生命的、多义的、具有隐喻性、象征性的审美符号”⑤。小说大量运用色彩绚烂但却没有生命的意象来写人,以此象征人物的苍白和死亡。七巧被季泽拒绝后,“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长安与美好生活告别时是“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标本也好,手势也罢,即便像水晶一样光彩夺目,但都是没有生命的。色彩的华丽绚烂与人物内心的凄苦落寞,参差对照、相互映衬,具有很强的视觉冲击力和审美张力,构成作品美丽苍凉的品格。
另外,作者还把声、色、光、影、味杂糅在一起,呈现在她的话语世界里,使整个作品看起来如其说是一部小说,还不如说是一首诗、一幅画、一曲美妙的音乐。小说描写夜景时,有光与影的旋律,浓淡相宜;描写场景和营造意象时,有简洁素朴的写意和浓烈绚烂的摹画;描写声音时,有七巧“像剃刀片一样”“刮得人生疼”的嗓音与“long long ago”的哀伤曲调;描写气味时,有“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菰气”与“柚子的寒香”。光与影、色与味、声与乐……所有这一切都参差对照、相映成趣,不仅使作品绚烂多姿、流光溢彩,而且也充分调动了读者的各种感官,给人以极大的美的享受。
四
罗素说,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艺术作品也是如此。一部好的艺术作品不仅要在叙事、写景、人物塑造和意象营造等话语层面上参差多态,更要在意蕴层面上开掘出一个广阔的审美空间,使其具有丰富意蕴和深刻的内涵。同时,作品的流光溢彩和意蕴丰富深厚也更加接近鲜活的现实生活,抵达人生的本根。张爱玲是谙熟这一点的。她曾在《自己的文章》中写道:“我喜欢参差的对照的写法,因为它是较近事实的。”⑥她凭着自己对人生的深刻而独特的领悟和超人的艺术才华,在汲取中西方文化营养的基础上,把各种艺术技巧驾轻就熟地糅合在一起、参差对照,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美丽苍凉的奇异文本。有学者对此评价道:“张爱玲作品中的各种人物大多活动在现代中国仅有的两座国际性大都会里,可人物本身却是落伍的;小说的体式是民族的、通俗的,可所包孕的思想内容却是现代派的;叙事方式多采用传统说书人娓娓道来的全知视角,却自然融入新文学的先锋技巧;故事平凡琐屑,基调阴沉苍凉,却写出了永恒的人性……看似矛盾,但正是这诸多相对方面的有机融合,构成了张爱玲的雅俗共存的‘传奇’艺术世界,为中国现代小说增添了一种新的类型。”⑦从这个意义上说,张爱玲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不可替代的。
① 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见《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410页。
② 李欧梵:《漫谈现代中国文学中的“颓废”》,转引自周芬伶的《哀与伤——张爱玲评传》,上海远东出版社,2007年版,第54页。
③⑥ 张爱玲:《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08页,第173页。
④ 刘锋杰:《月下的忧郁与癫狂——张爱玲作品中的月亮意象分析》,《中国文学研究》,2006年第1期,第64页。
⑤ 梅雪瑞、朱明:《浅析张爱玲独特的色彩意识》,《中共贵州省委党校学报》,2006年第4期,第58页。
⑦ 程光炜等编:《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9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