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材料新安排的结构意义——论《断章》的形式及其意义
2010-08-15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四平136000
□杨 朴(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 吉林 四平 136000)
安排:结构隐藏在具体意象之中
诗人与我们一般人有什么区别?我们或许以为诗人所描写的事物我们也看到过,但为什么诗人写出了美丽的诗篇,而我们却不能?我们即使勉强写了出来,也缺少诗意,也不是诗。这又是为什么呢?诗人真的有一双与众不同的、能够发现美的即诗的眼睛吗?春蚕吐丝,蜡炬滴“泪”等,都是我们一般人看得见或想得到的,但诗人却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具体意象抽象出相思的绵长不尽。诗人与我们一般人最大的区别是,诗人能够通过他所描写的东西创造出一种抽象的形式,通过这种抽象形式的结构表现人的情感结构,而我们则缺少或根本不具备这种能力。诗人创造诗需要意象、隐喻和象征及运用原型的能力,但诗人创造诗最大的才能归根结底还是在于抽象形式的创造能力。我们读《断章》很容易把诗人描写的“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看成是诗人对他经历到或观察到的实际经验的真实写照,这是对《断章》的误读。诗的最根本的任务并非客观事物的再现而是主观情感的艺术表现。《断章》不是诗人对一个现成画面的复写而是诗人创造出来的意象,这意象是诗人为他体验到和理解到的思想情感创造的某种外观,或者说是一种艺术符号的创造。
我们对《断章》的误读包含着我们对诗的理解理念的错误。当我们把《断章》意象看成是对一个既成画面的再现时,“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就成了与诗人和读者情感无关的客观图画,如果从诗是以一种形式的创造来表现主观情感的理念来看,“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就成为人的主观情感的意象表现。《断章》是现代诗最短的一首,它之所以魅力不尽,阐释无穷,耐人寻味,不在于它的意象性画面,而在于它利用意象画面创造了一种抽象形式。《断章》通过四个“风景”意象,组成了两组互为对象的关系,而这两组互为对象的形式共同表现出一种结构,抽象出一种相对性的哲学思想意味。
《断章》的魅力首先在于整体安排。诗的意义不是由一句一句诗句的相加而呈现的,也不是由一个一个意象叠加而形成的,诗的意义是由诗的结构来表现的;而诗的结构是由诗人的整体安排来体现的,体现结构的整体安排蕴藏着抽象的形式,而正是抽象形式才表现着诗的深刻意蕴。《断章》虽然只有短短的四句,但被整体关系所结构却是十分突出的。这就在于诗人匠心独运的整体安排。卞之琳曾经说过:“旧材料,甚至用烂了的材料,不一定不可以用,只要你能自出心裁,安排得当。只要是新的、聪明的安排,破布头也可以造成白纸。”《断章》所表现的事物或说意象,人、楼、桥、月、窗和梦等是人们司空见惯,也是许多前代诗人多有表现甚至“用烂了的材料”,然而就是这些“旧材料”,在诗人“自出心裁”、“新的、聪明的安排”下,形成了一种新的结构关系,而这种结构关系表现了一种不同于人、楼、桥、月、窗和梦等新的思想意义。
《断章》的整体结构“安排”形成了它的艺术符号性质。艺术符号是由诗的整体结构表现出来的。依照艺术符号学的整体性结构方法来看《断章》,就不能把《断章》的四句分开来欣赏和分析,而必须从整体的艺术符号性质去阐释。从整体艺术符号的角度看《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和“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意象“安排”方式,构成了一种更大的意象(是诗人要表达的东西决定着他的安排)。是这种更大的意象“安排”和结构着《断章》的具体意象,建立了两个“你”互为“风景”的互看形式关系。这种更大的意象所突出的是一种对象性的关系,因而,我们完全可以把这种结构具体意象的更大意象称之为“互看的相对性意象”(或称“对象性意象”)。正是这种“互看的相对性意象”的形式才使那种“用烂了的材料”生发出新颖的独特的深刻的意义。
《断章》是写了人、楼、桥、窗、月和梦等,但《断章》的意义并不在这些意象的意味上,而在由这些意象的前后联系构成的更大的相对性意象上。诗人所着力创作的就是这个更大的相对性意象,楼和桥,窗和月,人和梦等只不过是表现这更大的相对性意象的“媒介”。如果我们的欣赏和研究只注意到了桥和楼、窗和月、人和梦等小的意象,而没能注意到更大的相对性意象,我们就不可能理解《断章》的形式及其意义。
前两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虽然写了两个人看两种风景的意象,但在前后联系的结构关系中所突出的却是两个“你”的互为“风景”:“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的是在楼上看风景的人的意象;而“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所看的正是“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的意象。这就构成了两个“你”“互看”的意象;呈现出两个“你”互为结构的形式,表现了两个“你”互为“风景”的意义。
后两句:“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仍然是在前后联系的结构关系中生发出新的意象与意义。“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显然是指那个“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的“你”的,因为,这里有“楼”才有窗,而“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的“你”是没有窗子可言的。“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也仍然是指“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的“你”的,而“你装饰了别人的梦”的“别人”,很明显是指“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的“你”的,也就是说,“你”在楼上与明月等共同构成了“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的“你”的“梦”——“风景”。这两句虽然写了明月、窗子和梦,并隐含着楼,但所突出的仍然是两个“你”的互为对象的意象,即“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成为“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的“你”的“风景”。所表现的仍然是前两句所表现的:两个“你”“互看”的意象,呈现出两个“你”互为结构的形式,表现了两个“你”互为“风景”的意义。
我们说《断章》的四个意象构成了两组相对性的意象,是从《断章》的整体结构关系上说的,如果从《断章》句式的排列方式上看,是第一句表现的“你”与后三句表现的“你”构成了相对性的,但是从结构意象上看,确实又可以分成两组的。在后两句的第二组中虽然看不到“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的“你”的“看”“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的“你”,似乎不存在两个“你”的互看意象,但诗是一个整体,在这种整体的联系中,第一组的“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对理解后两句仍然起着“前理解”的作用,这样,四句分成两组共同表现了一种相对性的结构关系,而这种相对性结构关系便形成了一种抽象形式——两人之间互为对象的形式关系。《断章》就是这样由两个“你”互看的互为对象的抽象形式表现了相对性的哲学思想意味。
《断章》由整体排列方式生构成了前后联系,由前后联系形成了一种互为对象的抽象形式,又由这互为对象的抽象形式表现出一种相对性的结构关系。《断章》就这样,靠形式呈现的特征即相对性的关系的表现,使其意义从人、楼、月、窗和梦等作为媒介的具体材料中抽象了出来。
《断章》虽然是由桥和楼、月和窗、人和梦等具体事物构成的,但《断章》的艺术符号及其意义却不是由这些具体事物直接呈现出来的,而是由人、桥和楼、明月和梦等具体事物构成的“结构式样”即形式关系表现出来的。这就造成了《断章》的形式既是具体的又是抽象的特性。
“装饰”:相对性的形式化前提
《断章》由它的抽象结构表现出的相对性意义是很重要的,但我们对《断章》的理解仅止于此还是很不够的。《断章》的相对性有一个重要的前提,那就是“装饰”。两个“你”的互看互为风景就是互为装饰。这个互为装饰才真正构成了《断章》相对性的前提。
这种相对性可以有各种各样的理解,但无论做什么样的理解,都必须把对象即“你”的“风景”作为“我”的“梦”来理解。因为这是构成《断章》相对性的前提,没有对象的“梦“的性质就构不成相对性。“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两个“你”都在看“风景”,然而,两个“你”为什么都要看风景,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风景呢?由“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我们得知,风景即梦:“你”所“看”到的“风景”就是“你”的“梦”。
梦是什么?依弗洛伊德的观点看:“梦是被压抑愿望的想象(或伪装)的满足。”但梦有各种各样的形式,有真实的梦,有“白日梦”,还有变相的梦。变相梦即以其他形式作为替代的梦。《断章》所写互为对象互为风景其实就是互为梦。“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两个“你”都是把对方当成了自己的梦。
两个“你”之所以都把对方当成了自己的梦,那是自己愿望投射的结果。“你”不满意于现实的“你”,才把对方“看”成了自己的风景自己的梦。“生活在别处”也许就是这个意思吧。然而,两个“你”都把对方看成自己的风景即自己的梦,这说明,两个“你”都是对自己一方的现实不满意的,那么,是不是“你”的对方就把“你”不满意的现实当成了自己的梦即理想的生活或人生了呢?不是的,那是自己这一方把自己的梦投射到了对方“你”的风景的缘故。“你”才成了“我”的风景,“我”的梦,这才是《断章》两个“你”相对性的内涵。两个“你”都不满意于自己的现实,都在对方的风景中寄予了自己的梦想,这种相对性不是人与自己的梦即与自己的理想的相对吗?正如“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中的“你”在“明月”中投射了自己的愿望一样,“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别人”也在“你”的风景中投射了他的愿望,“你”的风景成了“别人”理想生活的一种象征形式,一种审美对象,一种艺术符号;由于愿望的投射作用,“别人”的生活被“你”给形式化、审美化、符号化、象征化了。“别人”的生活成了自己的风景,那其实是进入了一种艺术创造的境地:“你”用“别人”的生活“装饰”自己的梦是在用客观对象为自己主观情感赋形。一方面由于“别人”的生活不具有自己的生活内容而被高度形式化了,另一方面,又在这形式中填充了自己的愿望,从而使其成为表现自己情感的艺术符号。这种“装饰”就是一种将自己的愿望借助媒介进行形式化的过程,一种将主观情感客观对象化的转换方式。由于“装饰”是“你”的愿望的投射,因而“装饰”的实质就是梦的一种变相形式;“看风景”就是“装饰”,“你”“看风景”就是用“你”的愿望想象的“别人”的生活“装饰”自己的生活。
批评家李健吾特别强调《断章》中“装饰”二字,认为这是“诗人对于人生的解释”,因而,“整首诗呈浮的是不在意,暗地里却埋着说不尽的悲哀”(《〈鱼目集〉——卞之琳先生作》)我以为,这是把握到了《断章》的深层意蕴的。诗人卞之琳不同意批评家李健吾的阐释,在答辩文章中说:“‘装饰’的意思我不甚看重,正如在《断章》里的那一句‘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我的意思着重在‘相对’上。”(《关于〈鱼目集〉》)从更深层理解,诗人卞之琳与批评家李健吾的“相对”与“装饰”看去似乎针锋相对的争论其实并不矛盾。诗人强调的是整体结构、抽象形式的“相对”意味,而批评家则以犀利的目光看到了这“相对”结构形式的前提和内涵:“你”与“你”的相对就是人的相对,人为什么会形成这种“相对”呢?,正因为人不满意于现实,“有说不尽的悲哀”,才用别人或别处的生活“装饰”自己的“梦”吧。
“你”,或者说所有的人吧,只要有美、爱、自由的欲求,就要看“风景”,就要作在风景中投射自己愿望的梦,就要与自己的理想人生相对。《断章》以短短四句两个“你”的互为风景,写到的正是人对美、爱和自由的欲求。这才是《断章》的巨大艺术魅力之所在。
《断章》的巨大艺术魅力还在于,它虽然写到了桥和楼、月和窗、人和梦,写到了装饰和风景,但由于它是借助于这些具体意象创造一种相对性的结构形式,因而,这些意象的意义就被这种相对性结构给稀释和瓦解了,但是,当人们把握了这相对性的结构之后,是不是还要深入领略和探究那相对性结构的具体内容呢?诗人卞之琳只是给人们创造了一个相对性的“空筐”结构,至于往那只空筐里装什么,那就是读者自己的事了。所谓“空筐”结构,就是艺术家利用材料媒介给读者创造一种结构形式,这种结构形式只表现一种情感结构的样式,并不表现情感的具体内容,情感的具体内容是读者在阅读这种抽象的结构样式时,根据自己的人生体验去具体填充的。《断章》的相对性的“空筐”结构能够让我们读者填充什么样的具体内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