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诗及诗人的随想
2010-08-15山西金汝平
/[山西]金汝平
关于诗及诗人的随想
/[山西]金汝平
他只写诗
孑然一身奔赴精神的探险,这是诗人最大的欢乐!他常常空手而归,这又是诗人最大的哀伤……
无数失败的作品中才有可能诞生一篇杰作,在诗人更苛刻的要求中,所有的作品全是失败的见证。诗人永远写不出他心目中最完美的诗。和一切事物一样,诗的完美乃是一种难以企及的语言乌托邦! 写作,失败,再写作……这是类似于西西弗斯一样的苦役吗?还是幸福?
诗人和语言互相抽打着凶猛的耳光,
诗人和思想,从各自的肉里挤出脓水和血。
诗人和现实,是一对互相蹂躏又兴奋无比的情人。
诗人和诗人,都是在创造的鞭子下四处奔突的迷羊。
妄想狂的诗人们清醒了,雪莱的预言不得不流产在模特儿翩翩起舞的舞台上。今天,诗不能拯救自我,更不能拯救世界。当电视和流行歌曲成为大众津津有味的“食粮”,诗只能是诗,更纯粹地回到自己。而诗人也注定要承受灵与肉的分裂。
“于浩然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鲁迅语)
诗人艰苦的劳动表现在,上午为一首诗的一个句子加了一个标点,下午又把这个标点去掉。诗人已经无限地疲倦了。他瘫在沙发上,点燃了一支烟,并看着烟雾沉重地飘满客厅。
所有的人中,诗人是最反对陈词滥调的人。当各种各样的陈词滥调以“公共语言”的权力垄断了人类生存的空间,只有诗人敏锐地觉察到:这是一种异于自然污染的精神污染,而且更难以清除。
用“个人语言”去抗击“公共语言”,这是诗人的斗争,这又是一场多么悲壮、惨烈而持久的斗争啊!多数诗人屈服了,溃退了,作品也变成陈词滥调的一部分,另一些愤怒的诗人铤而走险,给予“公共语言”极端的、冒险的一击!但非此即彼的对立意识,又把作品篡改得狰狞可怖,诗退向了非诗:梦呓的记录,符咒的点缀,胡言乱语,信口开河,还有无人听懂的鬼话……最终瓦解了诗的意义。人与人之间心灵的纽带扭断了,“公共语言”的基础并没有被撼动,诗人只有咀嚼着焦虑和绝望,蜷缩进自己精心制造的语言迷宫里。嚎叫。叹息。默默无语。
只有极个别诗人,避开这双重的危险,以更成熟、更坚定的姿态,在“个人话语”和“公共话语”间建立起一种积极而有效的联系,让“公共话语”得到变异和更新,改造和提升。他是破坏者,更是建设者,他的“个人语言”显现为真正的诗。
一个诗人可以淹没许多诗人。
一首诗也可以消灭许多诗。
在诗人与诗人的战争中,大诗人践踏着小诗人的枯骨登上了永恒的宝座;在诗与诗的厮杀里,失败的诗,只能在尘封的角落里幽幽哭泣。
用一句话支配更多的话,用一首诗容纳更多的诗,用一个诗人硕大的形象耸立于众多诗人黑压压的匍匐之上,这是精神王者的狂想。然而,一旦这狂想演变为赤裸的现实,就必然以危险的重负压迫同时代及后代的诗人们,与此同时,这个精神王者也成为精神暴君。
精神王者和精神暴君,不过是不同名称指向的同一存在,代表着创造者充沛的、雄伟的力量。在每一个诗人的潜意识深处,都骚动着成为“精神王者”或“精神暴君”的渴望,就是这一点构成了写作的内驱力。
挂在墙上的真理落满了灰尘,泡进茶水里的真理有了苦味,而当人肉筵席上的歌手翩翩起舞吟唱着一曲曲“真理之歌”,看客们只是满足地打着呵欠,打着肥胖的饱嗝。
诗必然表达真理吗?不,诗本身就是一种真理,诗人自己的真理,被芸芸众生嘲笑的真理。
诗歌的暴徒们又在诗歌语言的森林里彻夜放火,但它不会把我们烧伤!远远地看着,这一场惊心动魄的美的奇观,照亮了我们平凡日子里迟钝的眼睛。
有的诗人用恶毒的语言,表达圣洁的感情;有的诗人用圣洁的语言,表达恶毒的感情。
用什么样的粮食,才能把一首诗喂养得越来越恶毒越来越强壮?坐在沙发上,诗人苦苦地思索着这个问题。
恶毒的诗。恶毒的天才。然而,恶毒的天才不过是那些被凌辱被损害的人,恶毒的诗也只是反戈一击把诗人自己杀害。
加在诗之前的许多形容词都是多余的。诗与生俱来携带着自由的闪电,从一切僵死的教条中耀眼地射出,把世界的废墟和垃圾堆照亮!
一个诗人彻悟了这一点。因此,他不写“先锋诗”,不写“探索诗”,不写“现代主义的诗”,不写“后现代主义的诗”,不写“浪漫主义的诗”,不写“古典主义的诗”,不写“现实主义的诗”,也不写“超现代主义的诗”,
他只写诗!诗对于他,意味着人“内在宇宙”的喧哗与骚动,意味着精神之鹰在无限时空中的纵横飞翔。诗人借助语言的魔力切入诗的本质,让它赤裸裸显形于光天化日之下,这难道还不够吗?
诗人能写什么诗
把一种情绪发展为一种感受,把一种感受发展为一种领悟,把一种领悟发展为一个思想,再深深地、长久地沉浸于对这个思想带来的亢奋和狂喜中,直至,一个真理孕育,诞生。
这就是诗人的工作。
两个真理的相逢必产生争斗。
到底谁对谁错,谁生谁死,这又成为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
此刻,一个老掉牙的问题,让诗人思想时摘掉了假牙。看,那黑洞洞的嘴巴朝世界张开,该把什么样的东西塞进去?
最终的结果是:不是诗人想写什么诗,而是诗人能写什么诗。有时,诗人的理论和诗人的作品之间存在着无法逾越的距离。有时,诗人的理论不过是口号,是宣言,是招牌,是炒作自己的工具。
在阐释诗人的作品时,不要为诗人的理论所迷惑,所蒙蔽。只有作品才能证明诗人,理论有其独立的价值。
诗歌中可以说下流话,但必须娓娓动听。诗人以杰出的天赋,把下流话升华到美学的高度。
体验过思想之生再体验思想之死,诗人,这难道就是你写诗的内驱力吗?然而,必须把你的秃脑袋小铃铛一样摇响,你或许才能产生一个思想!
思想与它的刽子手总是在一起,针尖对针尖,麦芒对麦芒,思想死的时候会流血,也会喊叫,诗人抽着烟,看惯了这一切,如同看惯了每一天被宰杀的鸡鸭,被宰杀的牛羊。
在一个诗人的诗里,我听见他对这个世界咬牙切齿的声音。
在另一个诗人的诗里,到处充斥的“爱的福音”又是那样空洞、廉价、轻佻,歇斯底里:这不过是人道主义的梦呓!
两个诗人在诗歌的迷宫中相遇了,点点头,握握手,然后离开。他们并不寻求理解,因为所有的理解都是误解,他们只能离开,遁迹于各自的方向。
为一个伟人之死,他写下一则短文。
为一群苍蝇的灭亡,他却写了一首三千行的长诗。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这驱使诗人写作的隐秘的、野蛮的力来自哪里?也许,连诗人自己也无比诧异。
一个女诗人患上阴道炎,才写下一生中最美的诗篇。
脚踏实地生活着,为权力、财富和名声勤恳地奋斗着,为家庭、孩子和琐碎的事情忙碌着,这是幸福的,一种牢不可破的纽带把我们和生存联系在一起。而诗人,他总是情不自禁地从这巨大的现实中飘升,游离。现实,排斥他,压迫他,折磨他,打击他,诗人也诅咒着,抗争着,叛逆着,诗人难以用行动摧毁自己的现实,只能把愤怒的言辞,射到现实这一张丑陋的奸笑的老脸上!
这无力的射击,受伤的不是现实只是诗人。
诗人活在垃圾堆中,他有描写这垃圾的义务,也有因为恶臭而不描写这一堆垃圾的权利!
诗人的肉身,注定要埋葬在这一堆恶臭的垃圾堆里。
被伤害才写诗。
被奴役,才妄想灵与肉的彻底解放。
为什么诗人常常是妄想狂?
因为妄想,呈现着一个人在生存的重重压迫下,精神自由的飞翔。
因为妄想,是潜伏在一个人精神深处最不屈服的、最原始的力量。
连皇帝也不能剥夺一个诗人妄想的权力。
通过语言,毁坏自然的法则,废弃事物的规律,篡改世界的面目,扭曲生活的逻辑,诗人,是另一个意义上的暴徒,革命家,破坏者,恐怖分子,也是工程师,建设者,另一个世界崭新图画的描绘者。
在诗人的笔下,显现出一个陌生、斑斓的不可思议的世界!走进去的人看到了,流连忘返。
然而,妄想最终是妄想!诗人最终在现实的铜墙铁壁上,碰得头破血流。
婴儿的肚脐,是诗人窥探世界的第三只眼睛。
因此,爬吧,费尽吃奶的力气向上爬吧。
伟大领袖教导我们:“无限风光在险峰”。
一个诗人,除了诗的阴暗狭小的地洞,他还能爬到哪里?
不敢杀人的诗人,在自己的诗里,屠杀太阳,屠杀月亮,但杀不死那么多夜空中朝他眨着鬼眼的小星星,越数越多,越数越多。
我们也透过一页纸看到你苍白的鬼脸,静静低垂,歪向墙壁,钟表和桌上的茶杯。其实,诗人什么都不能摧毁,那不能摧毁的一切把他消灭,消灭在一缕飞舞的灰尘中。
狗的狂吠,人不会听懂。
人的呐喊,狗会听懂吗?
“写诗,写诗永远是死路一条!”又一个诗人关在诗的毒气室里,这样呐喊着。
艳阳天下吹来一缕清风,哈巴狗毛茸茸的耳朵,随风抖动。
“这样一首烂诗,我用脚都可以写出来,而且是用左脚,不是用右脚”。
大诗人评论小诗人这样说,小诗人评论大诗人时也这样说。
写诗就像打仗。
第一次冲锋失败了,还会有第二次冲锋,第三次冲锋。诗人咬牙切齿赤膊上阵,在这个空荡荡的书斋里,诗人和诗进行着生死存亡的战争。
当又一次冲锋被击溃,诗人喘着气,流着血,瘫痪在椅子上,床上,他惨笑着,此刻,他对诗是无能为力的,他对诗是仇恨的,而仇恨又有什么用?
诗人,又鼓起勇气发起了第五次冲锋……
有最后一个人,就有最后一首诗
是抛弃了生活,还是被生活抛弃?对于诗人,这是一个没有谜底的谜语。
反正一个诗人整日枯坐,形同老僧;而另一个诗人扔掉了《神曲》,独自浪荡在大街上看滚滚的人流……
他是在寻找所谓的“诗意”吗?
不。把一口痰吐进花园闪闪发光就产生诗意;把一吨热血喷射到生活的铜墙铁壁燃起大火,将产生更壮美的诗意!
可以用诗来表达痛苦,也可以用诗来超越痛苦。
表达痛苦的诗给我们带来了欢乐。
超越痛苦的诗,对诗人仍然是一种痛苦。
一个茁壮成长的白痴,生下另一个白痴,在阳光雨露的哺育下,茁壮成长。
他早已成长为一个著名的诗歌白痴,梦想着用花言巧语征服世界,每天沉思、散步、奋笔疾书,撕碎多少张白纸!
一个老诗人,他已经虚弱得没有写一首诗的力气了。
一个老诗人必勇于向更年轻的诗人学习,才能常葆青春。叶芝或许正是从庞德的身上吸取了更新自我的力量!
有最后一个人,就会有最后一首诗。那是我们永远想象不出的一首诗。就像屈原想象不出李白的诗,李白想象不出李贺的诗,李贺也想象不出今天我们所写的诗。
屠夫的仁慈,囚徒的自由,妓女的贞洁,太监的呐喊,还有哈巴狗的自尊,黄鼠狼的远征,蚂蚁的劳作,乌龟的寿命……
怀着对万物不可遏止的好奇之心,诗人的确想歌唱这个世界。但歌唱者需要力量。今天,我们还有歌唱这个世界的力量吗?
作 者:金汝平,诗人、评论家。山西财经大学传媒学院副教授。出版诗集《乌鸦们宣称》,另著有散文集《静夜思》、评论集《关于世纪诗人的随想》等。
编 辑:续小强 poet_xxq@vip.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