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高孤傲 坚贞不屈——傅山的咏物诗及其精神世界
2010-08-15高莲莲青岛行政学院山东青岛266071
□高莲莲(青岛行政学院, 山东 青岛 266071)
傅山(1607-1684年),字青主,号公之它、石道人、朱衣道人、啬庐、侨黄、侨松等,山西阳曲人,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诗人、书画家、医学家。傅山通经、史、诸子及佛、道之学,工诗文、书画及金石篆刻,精于医,据传还精通拳法,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奇人。
傅山在思想、书画、医术等方面都具有很深的造诣,当代学术界已经有许多研究成果,而把傅山作为一位诗人,对其诗文进行研究的却较少。傅山的诗文集名为《霜红龛集》,收录了其诗歌762首。这些并非傅山所作诗歌的全部,傅山“不自重其篇章,随得随弃,家无藏稿,且会心有地,造适无时,或出之于崖石木叶之间,人既难见,见亦不辨”。尽管如此,透过《霜红龛集》我们仍能看到傅山在诗歌上所取得的成就,傅山的诗作,或叙事,或抒情,或写景,大部分都表达了傅山作为一位诗人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和描摹。傅山之诗“似呻吟,似痛哭,似呼号,似宣泄,似檄文,似战歌”,从对民瘼的关注,遗民沉痛的家国之思,到晚年隐居,对现实世界的疏离,都是傅山的思想、心境在诗歌创作中的具体体现。
傅山作有数量不少的咏物诗,“咏物隐然只是咏怀,盖个中有我也”(刘熙载《艺概》),傅山的咏物诗大多寄托着诗人的某种情思,是作者心境物化、托物明志的载体。“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傅山作有许多吟咏植物的诗作,如孤松、老柏、寒梅、老杏、迎春花等,堪称傅山性格的象征和人格的物化。这些植物意象多含有高洁、坚贞不屈、孤傲等特有的秉性,诗人用比喻、象征等手法把意象与诗人的品格融合在一起,造成一种物我交融的境界。
傅山欣赏孤松,“长榆南崖之孤松,蓬头老仙躬曲穹。简重不屑苦作峰,枯皮一片圈窳庸。高绿重盖低月宫,抽风绎雪心不容。老人物色三年久,望见欣然过回首。想琢一赞字岣嵝,离奇杀了松不有。向空一袂吹剑钮,几时无知如吾松。乾坤万事无好丑。”①据《傅山全书》卷七载:“是年(丙戌)秋,傅山寓居寿阳,作《长榆南崖之孤松》诗”,可见此诗作于顺治三年,其年傅山四十一岁。所以说,诗中傅山自称“老人”,并非实指生理年龄,“老”实则彰显了傅山作为遗民虽生犹死,苍老孤寂的心境。傅山一生名号众多,“侨松”即是其中之一,这样的称号也正表明了傅山对清政府的厌恶与疏离之情。青主虽然生活在清朝的统治下,但其行为、思想与所处环境是疏离、抵触的,这也正是其称号中使用了“侨”字的原因。“侨松”,这也就坐实了傅山对不畏严寒、老而弥坚的松树的赞许。傅山本人正像一株扎根于幽壑的寒松,历经风霜雨雪,人世沧桑,却依然坚贞不屈,硬朗苍劲。
傅山自比“不材”的老柏,“老心无所住,丹青莽萧瑟。不知石苛木,不知木孥石。石顽木不材,冷劲两相得。”傅山的诗画选择老柏、怪石、疏林等形象,顽固不化的石头,扭曲支离的老柏,都非国家所需要的栋梁之才,顽石和老柏,在作者笔下是相得益彰的。诗与画通,画作所选的对象及绘画风格的支离残破、荒寒冷峻正是傅山内心痛苦徘徊,冷清孤寂的心情的写照。傅山的孤冷无依通过矫健有力、奇特刚毅的手法表现出来,与诗歌形成呼应共通的趋势。“寒光竟澎渤,转更见气力。掷笔荡空胸,怒者不可见。笑观身外事,消遣又几日。”②画完顽石、老柏,傅山用力地把笔掷下,胸中的愤懑喷薄而出,作者的抑郁之气和悲慨之情终于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发泄。诗、画成了傅山发泄情绪的途径,而诗文中所咏之物,则是其言情明志的载体。
独傲寒春的老杏也是傅山的形象自喻,“崖边红瑟瑟,老杏懒于开。悔不斧斤断,腼随时令催。众怜春色冷,独敬傲枝才。对酒不成醉,原非狂药媒。”③傅山自比悬崖边上的老杏树,表达的是一种不屑迎合现实,誓不为“奴”,特立独行的气概。此诗的颔联说老杏树愧悔当年没被斧头砍断,现如今被春色催着花开枝头,这是一件多么令人羞愧的事情。这是傅山看到岩边懒于开花的老杏时联想自身处境,用老杏树以自况的真实写照。生活在清朝的明遗民,心理是非常矛盾的,明亡之时,他们在忠孝之间选择了“孝”,此后他们的一生就在矛盾纠结中度过,亡国之痛与家国之思成为他们永远都无法脱离的语境。此诗作于顺治二年,刚刚经历过甲申国变,家国沦丧的痛楚是深切地浸透到诗人灵魂之中的,傅山把愧疚、悔恨、愤懑的心情寄托在一株“懒于开”的老杏身上,当其时,就算与友人对酒都不能成醉,借酒消愁愁更愁啊!老松、老柏、老杏的支离古怪与荒寒冷峻与傅山的心境契合,情景交融,凸显了傅山的孤傲清高的性情和作为明遗民虽生犹死的心境。
坚贞的气节是明遗民最为看重的品质,傅山诗作中出现的竹子意象即是其坚守气节的象征。《题自画竹与枫仲》:“一心有所甘,是节都不苦。寥寥种竹人,龙孙伏何所?”④这首诗是傅山赠与戴廷 的。戴廷 (1618-1691),字枫仲,是与傅山志同道合的明遗民,他所兴建的祁县“丹枫阁”在清初曾聚集了一大批反清复明的义士名流。竹子具有虚心有节、坚韧挺拔的秉性,历来是古代士大夫用来寄托精神追求和人格理想的意象。这首诗一语双关,以心有所甘的竹节来隐喻持守气节的勇气,表达了永不屈服于新朝的决心。龙孙,指竹笋,陆游诗《癸亥正月十日夜梦三山竹林中笋出甚盛欣然有作》有句:“一夜四山雷雨起,满林无数长龙孙。”青主此诗中的“龙孙”是指竹笋,但亦是隐喻,用来代指明皇室后裔,表达了对皇室子孙的关切之情,说明此时的傅山对反清复明还是抱有强烈的期待之情的。
顺治十一年,傅山因抗清活动而被牵连入狱之时,狱祠前的老椿树又成了傅山激励志气和精神寄托的对象,“狱中无乐意,鸟雀难一来。即此老椿树,亦如生铁材。高枝丽云日,瘦干能风霾。深夜鸣金石,坚贞似有侪。”⑤在傅山的笔下,老椿树高耸入云,其枝干却犹如生铁铸就的那样,坚硬冰冷,瘦硬的躯干能经得起风霜阴霾。每当深夜时分,风吹拂过椿树,它便发出金石掷地一般的声音,其坚贞隐忍好像是诗人的同道一样,与诗人相互呼应。老椿树既是傅山本人的自况,又像是诗人的挚友,这种金石掷地般的呼应让诗人在冰冷孤寒的牢狱中受到了激励和鼓舞,度过了人生中最困难的时刻。
与老椿树一样同样坚贞的还有樵夫的扁担,傅山有诗《樵担》:“乾湿久戮力,轻重不相猜。风雪轧轧动,步骤匀匀开。筋骨石中老,精神肩上来。多少脆弱中,嗟此坚贞材。”⑥“筋骨石中老,精神肩上来”,写的是樵夫荷担挑柴的扁担是由山中久经风霜、筋骨老健的木柴做成的,却让人联想到清初所谓的遗民处士群的人生变迁。以傅山为代表的明遗民处士们在鼎革之际和清初三十多年的时间里始终没有放弃复明的希望,就算眼见复明无望,也从未承认清朝的统治。他们以维系汉族文化命脉为己任,以民族志士的身份屹立于清初诗坛之上。魏斐德的《洪业——清朝开国史》曾这样为明遗民定位,“在士大夫当中,有一些人感到对更高的道德要求负有义务,这些人常来自被视为最高层的绅士阶层——也就是那种造就了都市官僚的士绅家庭。更为重要的是,他们认为自己在士大夫阶层中属于精华部分,具有负责维护古代崇高道德与文化准则的贵族意识。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他们是国家的‘领土’。当个人名节与政治妥协相矛盾时,他们中的大多数极端分子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⑦傅山即属于这样的“极端分子”。虽然随着岁月的流逝,明遗民群开始进入年老体衰的暮年,但他们的精气神仍然是足的,他们在明王朝的领土已经消失殆尽的情况下,代表着大明王朝的尊严,是明朝精气未亡的象征。“多少脆弱中,嗟此坚贞材”,把樵担当成人格的象征,柔韧却刚劲,能屈能伸,能负重物。这既是对扁担属性的客观描述,又是对遗民处士虽然未能以身殉国,却能在满清的高压政策下,坚守贞节,不仕清朝的品性的称许与自我激励。同时也表达了对“失节者”的惋惜与悲叹。
到了康熙年间,面对越来越多的士人参加科举考试,出仕清朝,仕宦之家出身的傅山并未为此心动。这期间,傅山的诗作中出现“孤云”的意象来描写自身处境,并托物明志:“众鸟趋新林,孤云危岫依。势力不可忽,素心讵易违。”⑧可以说,从顺治后期开始,特别是郑成功的反清复明斗争失败之后,明遗民们眼看复明基本没有了希望,他们的心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具体而言,大概是从康熙帝执政后,清朝政府开始顺应历史潮流,努力谋取政权的稳固和发展。康熙帝实行了一系列尊重汉族文化传统的政策,倡导以儒学为主体的封建思想文化。满汉文化冲突消融,遗民社会也有消解衰落的趋势。在现实利益的驱动下,“众鸟趋新林”,大部分士人承认了清朝的统治并参加科举考试,出仕为官。在这种情况下,遗民处士的存在好像与时代有些格格不入了,他们坚持的气节因为失去了现实目标的依附而变得虚幻空洞,无所归依的感觉越来越强,虚浮无依的“孤云”便成了傅山的自况。“势力不可忽,素心讵易违”,虽说时代环境和人心向背的形势变化了,但傅山对故国的忠诚和守节的意志是不可扭转的,他依然坚守着自己的原则和气节,以一个坚定的遗民形象伫立人世间。
尽管傅山恪守遗民的行为准则,避世隐居,但现实是残酷的,在清初那种社会环境下,想要清清静静地做一名隐士是非常奢侈的事情。为了笼络明遗民,进一步巩固清朝的统治,康熙十七年,康熙帝下诏开博学鸿儒科,傅山被征荐。对傅山来说,这是继明清易代之际“生”与“死”的考量之后面临的又一次“出”与“处”的抉择。作为前朝遗民,应诏赴试是对道德底线的冲击,参加博学鸿儒科意味着抛弃了故国旧君,承认“以夷代夏”的清政权,在道德上是“大节有亏”的。因此,面对征聘,傅山称疾固辞。但个人抗争的力量是有限的,虽然傅山称病辞试,地方官为了完成任务,竟然“令役夫舁其床以行”,一路把傅山抬着入京。行至离京师还有三十里的地方,傅山誓死反抗不入城,寓居在崇文门外圆觉寺。为了不参与博学鸿儒科,傅山“七日不食,佯癫将绝”⑨,最终,在傅山顽强的抗争下,他躲过了此次考试。面对所授内阁中书舍人,青主拒不接受,得以完节归里。傅山晚年“避居僻壤,时与村农野叟,登东皋,坐树下,话桑麻”⑩,“幽德不修容,放意弄水石”,像不修边幅但有幽德的兰花一样,放情山水间,自由自在,“香邻无藩篱,喜逃人采摘”⑪,与山石为邻,与泉水为伴,空谷生幽兰,不受新朝“藩篱”的约束,逃过了世人的采摘。幽兰成为傅山避世隐居、隐退守拙的人生态度和高洁志趣的隐喻和象征。
康熙二十一年(1682),傅山已经到了垂暮之年,这一年所作《迎春花》依然近乎固执地清高孤傲。迎春花与梅花、水仙和山茶花统称为“雪中四友”,具有不畏孤寒,不娇气,适应性强的特点。“严寒落寞白雪里,稀疏开似黄梅花”,在春寒料峭的季节诗人看到迎春花像梅花一样矗立风雪,虽然开得疏疏落落,却傲然枝头。诗人进而联想到“凡花浅心向人输,此花之心深更无”,普通的花儿开放之时,花蕊都可以一览无余,像是向人倾吐心意,而迎春花的心则深藏扎根于花朵内,深深的花心让人不能看透,甚至达到了“无心”的地步。迎春花“不向丽人云鬓戴,不期墨客吟咏污”,它超然独立,不求闻达,意志隐藏于心,不求被人理解。“坚贞有恒正在此,命寒情热亦耐死。不厕繁华娇养群,独得我贵知音稀。”⑫具有坚贞高尚的心和清寒孤傲特性的迎春花,不需娇养,不屑繁华,深得傅山之心,被其引为知音。物中有情,情中有物,晚年的傅山,依然保持着一颗坚贞高洁的心,他的精神世界一贯是寂寞而高傲的。
傅山的咏物诗多运用瘦硬峭刻的意象以自况,这些意象所寄托的情感和蕴含的意趣,是诗人与所处社会环境疏离抵触的情绪表达,也是诗人自身所具有的高洁、孤傲和坚贞品性的物化。傅山的咏物诗通过对“物”的描摹,展示了其作为明遗民所具有的精神、思想及心态,对研究傅山的精神世界和心态变迁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① 傅山:《长榆南崖之孤松》,《霜红龛集》卷六,页2b。山西人民出版社,第156页。
② 傅山:《题自画老柏》,《霜红龛集》卷五,页16b。山西人民出版社,第120页。
③ 傅山:《七亘老杏》,《霜红龛集》卷九,页1a。山西人民出版社,第207页。
④ 傅山:《题自画竹与枫仲》,《霜红龛集》卷十二。
⑤ 傅山:《狱祠树》,《霜红龛集》卷八,页16b。山西人民出版社,第194页。
⑥ 傅山:《效唐人樵人十咏复斧担二章·樵担》,《霜红龛集》卷五。
⑦ 魏斐德:《洪业——清朝开国史》,第八章《江南的抵抗运动·合作恢复秩序》,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⑧ 傅山:《苦陶先生于王抚军座上作诗依韵代遣》,《霜红龛集》卷三,山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⑪ 傅山:《题自画兰与枫仲》,《霜红龛集》卷十二。
⑫ 傅山:《迎春花》,《霜红龛集》卷六,页 4,《续修四库全书》集部1395,第48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