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沐西风的古典园林——郭沫若、冯至异彩情诗
2010-08-15陆红颖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杭州310023
□陆红颖(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 杭州 310023)
一、郭沫若浪漫激情的古蕴情诗
1.《女神》:迷狂中的典雅
中国文学的浪漫主义虽古已有之,但现代诗歌的浪漫主义诗潮却主要来自西方。西方浪漫主义诗学的核心是情感被置于首位,华兹华斯1800年版《抒情歌谣集》序言强调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从而开了西方浪漫主义主情说的先河。郭沫若早年留学日本,广泛接受了尼采、惠特曼、雪莱、泰戈尔等的主张,1915年他在日本读了泰戈尔的散文诗《新月集》《园丁集》《吉檀加利》《爱者之贻》等,痴迷于此,“在他的诗里面我感受着诗美以上的欢悦”①。泰戈尔的浪漫气质和反抗精神以及神慕大自然均与郭相合,此外他还读了海涅的爱情诗,所以收在《女神》第三辑中的《新月与白云》《死的诱惑》《别离》《Venus》等早期的情诗在总体上的田园牧歌风韵中也带了大胆热烈。如为安娜写的《Venus》:“我把你这张爱嘴,/比成着一个酒杯。/喝不尽的葡萄美酒,/会使我时常沉醉!/我把你这对乳头,/比成着两座坟墓。/我们俩睡在墓中,/血液儿化成甘露!”这是浪漫主义诗人激情沸腾的爱情方式,可见受海涅情诗多写亲吻和坟墓的影响,很像尼采所说的酒神台翁尼苏斯(Dionyseus)式的疯狂,带极强的惊世骇俗的叛逆色彩。
闻一多说:“若讲新诗,郭沫若君的诗才配称新呢,不独艺术上他的作品与旧诗词相去最远,最要紧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时代的精神——20世纪底时代的精神。”②此论略有偏颇。郭沫若曾说:“唐诗中我喜欢王维、孟浩然,喜欢李白、柳宗元。”③从1904年写作第一首五律《屯居即景》到1920年之前,每年都有一定数量的旧体诗,这些经验作为潜在因素也参与了新诗的创作。如《女神》中的《别离》就是古典蕴藉、温婉如风的情诗:“残月黄金梳,/我欲掇之赠彼姝,/彼姝不可见,/桥下流泉声如泣。//晓日月桂冠,/掇之欲上青天难。/青天犹可上,/生离令我情惆怅。”诗有泰戈尔抒情的笔致,同时更富传统诗词的意境。自《诗经》中的《陈风·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即开了托明月寄相思的先河,后世诗人创作出无数借月言情的篇什,如南朝谢庄《月赋》:“美人迈兮音尘绝,隔千里兮共明月。”唐代张九龄《望月怀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王涯《秋思赠远》其一:“当年只自守空帷,梦里关山觉别离。不见乡书传雁足,唯看新月吐蛾眉。”宋代晏殊《蝶恋花》:“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在月光涵罩的诗词意境中,歌者潜默的神往、郁结的愁思具有了涣滟动人的情采。郭沫若诗中更有奇思,喻月为梳,留赠佳人,柔情盈注,美丽忧伤。此外,收在《女神》中的早期情诗既引鉴了泰戈尔小诗结构简单的特征,又都音韵和谐(而泰诗是无韵诗),带有传统的词调痕迹。
2.《瓶》:幻想里的清逸
“五四”落潮后,歌德的“狂飙突进”的激情、泛神论思想和与自然融一的性情,使郭沫若更爱《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维特与绿蒂超绝时空、等齐生死之恋情,这使他写于1925年的《瓶》中的后期情诗趋向深沉和幻想。《瓶》诗共四十三首(连《献诗》在内),完整描述了一个中年男子对一位姑娘的无望的爱恋。从诗歌艺术角度看,这些情诗的浪漫主义色彩与古典含蕴更天然地相汇。首先,在韵律与形式的考量上都超过了《女神》中的诗作,诗集起伏着清淙如流泉的音韵美,韵脚谐畅,有诗词的律动。如组诗第一首:“静静地,静静地,闭上我的眼睛,/把她的模样儿慢慢地,慢慢地记省——/她的发辫上有一个琥珀的别针,/几颗璀璨的钻珠儿在那针上反映。”第三十一首:“我已成为疯狂的海洋,/她却是冷静的月光!/她明明在我心中,/却高高挂在天上,/我不息地伸手抓拿,/却只生出些悲哀的空响。”两诗均一韵到底,且诗形整饬,传递出幻想之爱的感伤体验。其次,传统意象的运用达到了经典化。第十六首《春莺曲》是最佳之作,诗人以“梅花”作为统摄全诗的意象来写美人和爱情。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梅画为清品,梅诗也极多。我国诗人的心象结构与外在自然感性品质之间存在着深越的感应,梅花的形、色、态、味的自然之美最能契合士子的性灵,历代诗人各以自己的方式诉说着与梅的情感,赋予梅花以深层的文化艺术内涵。现在所见最早的咏梅诗是南北朝陆凯的《赠范蔚宗诗》,宋代咏梅诗大盛,北宋林逋《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写尽其神,梅的雅韵幽姿,卓然特立已是文人性格的外化和绽放。南宋张端义曰:“诗句中有‘梅花’二字便觉有清意,自何逊之后用梅花不知几人矣。”④南宋词宗姜夔的梅词共二十余首,如《一萼红》《小重山令·赋潭州红梅》《暗香》《疏影》《鬲溪梅令》《莺声绕红楼》《卜算子》(吏部梅花八咏,次韵)等,以梅花意象传憾恨相思,卓绝千载。自此咏梅与言情相融,历代承继。郭沫若此诗构设了爱极而企死以求合一的幻境,梅花既闪映着姑娘的“灵眸”、“芳心”,又在诗人体内变为醉人的梅林,让姑娘弹着古典的琴弦来催开梅蕾与诗人相会。“在那时,有识趣的春风,/把梅花吹集成一座花冢,/你便和你的提琴/永远弹弄在我的花中。//在那时,遍宇都是幽香,/遍宇都是清响,/我们俩藏在暗中,/黄莺儿飞来欣赏。”诗境梅香四溢、琴音飘远,极具古典之美,并把西方浪漫主义的爱情至上表现得淋漓尽致,是郭沫若情诗中的压轴之作。
二、冯至浪漫忧郁的古蕴情诗
20世纪20年代中期“五四”新诗中衰时,冯至步入诗苑,不属于任何诗派却独具神韵。1927年春他的第一部诗集《昨日之歌》出版,即具成熟的诗艺,尤以情诗绰约而高出同侪。1929年出版第二部诗集《北游及其他》,笔致更趋从容自然。他虽受到郭沫若《女神》启发,但因两位诗人的性情以及对浪漫主义和传统诗词承取的侧重点不同,情诗风格迥然有别。
1.浪漫忧伤的情爱歌咏
冯至自幼曾两度丧母,家道贫落,历见世态炎凉,渐成忧郁内向性格,孤独自卑。这潜在影响了他的文学取向。在北京大学攻读德国文学专业,学习歌德、海涅(尤其是海涅《还乡集》)、席勒、霍普特曼、里尔克等德国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诗人的作品,深受触动。西方诗歌里爱情的神秘气息、中古罗曼的风味,我们可在冯至的诗中深切领会。而席勒的《托根堡骑士》《潜水者》,歌德的《科林斯的新嫁娘》,海涅的《罗累莱》等谣曲多是悲剧性爱情主题,与冯至悲凉的人生体验及失恋的情感体验相应,不觉然也投射到他的情诗创作,使之忧郁低回。从纵向的影响看,冯至喜欢晚唐的诗和五代、宋代的词,他“读着唐宋两代流传下来的诗词,其中的山水花木是那样多情,悲哀写得那样可爱,离愁别苦都升华为感人而又迷人的辞句”⑤。偏爱其中哀情离绪的忧婉表达,形成了个人独特的审美旨趣和诗歌意象。冯至说:“我以为,诗首先还是要‘有意思’,有意境,耐人寻味。”⑥注重古典意境的构设、诗人对东西方诗歌的参悟,在他的情诗中浑融透现。
冯至的诗心盈溢着浪漫主义的奇想,《蛇》的开笔:“我的寂寞是一条蛇,/静静地没有言语。”《圣经》中,蛇引诱亚当和夏娃偷食善恶树上的禁果。冯至把岑寂中热烈的相思通过静态冷漠的蛇的意象予以节制地传现。“它想那茂密的草原——/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蛇对家园的乡思象征了诗人渴慕情感的归宿。“它月影一般轻轻地/从你那儿轻轻走过;/它把你的梦境衔了来/像一只绯红的花朵。”神秘的草原,绮红的花蕾征蕴了姑娘亦诗亦画的青春,色泽深丽丰茂。诗人用轻笔微音,迂曲传情,有着典型的东方式的隽永,意境中漫漶着春晕般迷的忧伤。中西诗艺的融合和个性的表达,在诗中天然如一,“羚羊挂角,无迹可求。”⑦《在郊原》:“爱啊,我一人游荡在郊原,/将运命比作了,青山淡淡——/续了又断的/是我的琴弦,/我放下又拾起/是你的眉盼!”诗歌半格律化,音韵柔和,有词调的余风。冯至“不同意诗的过分散文化,也不喜欢过于严格的格律诗”⑧,就建构起了这种半格律体的诗歌体式,他有代表性的诗作几乎都采用了这种体式,另如《暮春的花园》。历史故事、神话传说亦被冯至化进诗境,《什么能够使你欢喜》:“你可真像是那古代的骄傲的美女,/专爱听裂帛的声息——”“你可真像是那古代的骄傲的美女,/专爱看烽火的游戏——”暗用了西周周幽王宠妃褒姒喜欢听裂帛、在骊山烽火戏诸侯的故事。再例,相传春秋时代秦穆公女儿弄玉与仙子箫史笙箫谐奏、同心相知,乘凤跨龙升空而去。后世诗人多有咏叹,如唐代李白《凤台曲》:“尝闻秦帝女,传来凤凰声。是日逢仙事,当时别有情。人吹彩箫去,天借绿云还。曲在身不返,空余弄玉名。”南北朝诗人江总《箫史曲》:“弄玉秦家女,箫史仙处童。来时兔月满,去后凤楼空。密笑开还敛,浮声咽更通。相期红粉色,飞向紫烟中。”也许冯至向往这样心音共鸣、超越凡尘的旷世之恋,在《满天星光》中写下幻想:“我赞叹着古代的仙人,/我们吹着箫,/我们吹着笙,/我们的音调密吻,/我们御风而行,/我们到了天空,/天的最上层——/将外氅打开,/另把这满天的星斗安排!/重把笙箫合奏,/超脱了世上的荣华,/同那些浮浅的悲哀!”繁星满天、驭风飘飘、凌空奏乐的奇象,使情诗极具浪漫色彩,境界神逸(他的叙事诗《吹箫人的故事》里男女主人公的相识、相爱同是凭借了飞的箫音,既有东方神话的空灵韵致,又兼德国谣曲的神秘气息)。
2.焦渴幽怨的欲望传现
冯至情诗除了具有浓郁的古典意蕴,同时交融进现代诗歌的传情特征。冯至渴望经历轰轰烈烈的爱情,痛快释放激荡的青春,但现实中却是失恋者。从他的情诗内,可以或隐或显地看到性欲的冲击,如《夜深了》:“夜深了,神啊——/引我到那个地方去吧!/那里无人来往,/只有一朵花儿哭泣。//夜深了,神啊——/引我到那个地方去吧!/更苍白的月光,/照着花儿孤寂。//夜深了,神啊——/引我到那个地方去吧!/那里是怎样的凄凉,/但花瓣儿有些温暖的呼吸。//夜深了,神啊——/引我到那个地方去吧!/我要狂吻那柔弱的花瓣,/在花儿身边长息!”境地幽异、令人惊悚的欲望宣泄,与德国诗人海涅的《咒语》有逼似处,显然受其影响,《咒语》中焦渴的僧人发出恐怖的呼唤:“幽灵啊!去到坟墓中,/给我带来美妇人的尸身,/今夜给她复活一次,/我要和她快乐销魂。”冯至大胆袒露爱而不得的苦痛挣扎、强烈的心灵冲突,以及与生俱存、不可抑灭的身体憧憬,带有浪漫主义惊世骇俗的叛逆风格。像这样对性的渴望的描述,延展到冯至其他的几篇爱情叙事诗《吹箫人的故事》《蚕马》和《帷幔》之中,成为十分普遍的现象。如《寺门之前》里一个修炼十余年的僧人在月夜下埋葬一具美丽的女尸时,“我的手无心触着了她,我的全身血脉都打颤,在无数的颤栗的中间,我把她的全身慢慢都抚遍!”融入了诗人自身青春期独有的生命体验。冯至对压抑的性欲的呈示,与郭沫若诗歌中明朗的欲望的表达恰恰相反。“五四”时期情诗一般很少情欲表现,冯诗深层传递了恋情心理,赋予诗篇内在的张力和现代色彩。而《蚕马》的取材渊源却是晋代干宝志怪小说集《搜神记》中的《女化蚕》,《帷幔》的取材冯至注明是“乡间的故事”。诗人借古典的题材、叙事诗的客观形式,表现自身情爱焦灼的现代体验。
冯至浪漫忧郁的古韵情诗,篇篇珠玑,别蕴风华。鲁迅曾嘉誉他:“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⑨注目“五四”诗坛,此言不虚。
两位诗人的言情,轻携西风而流丽古典,成为新诗初年的碧玉丝绦。
① 郭沫若:《我的作诗经过》,《沫若文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140页。
② 闻一多:《〈女神〉之时代精神》,《闻一多诗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
③ 郭沫若:《少年时代·我的童年》,《沫若文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35页。
④ 张端义:《贵耳集》卷中,四库全书本,第29页。
⑤ 冯至:《在联邦德国国际交流中心“文学艺术奖”颁发仪式上的答词》,《冯至全集》(第5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96页。
⑥ 冯至:《1981年11月27日致佐藤普美子》,《冯至全集》(第1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48页。
⑦ 严羽:《沧浪诗话·诗辨》,见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26页。
⑧ 冯至:《1984年12月14日致佐藤普美子》,《冯至全集》(第1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57页。
⑨ 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新版鲁迅杂文集》,浙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0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