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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恩师李天马

2010-07-26吴柏森

世纪 2010年3期
关键词:文史馆天马恩师

吴柏森

2008年2月7日是恩师、原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著名书法家李天马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年纪越老岁月似乎走得越快,忽忽间,先生离去竟已18年了。在与老师相识的27年间,有时情深如同父子,也有漫长的、深深的遗憾。如今自己也已年逾古稀,学生不敏,难有大作为,但恩师“同心干”的遗训学生仍在遵循着、努力着。

一、拜 师

1963年3月,我因偶然参观书法展览,喜爱李先生书法,遂毛遂自荐求拜先生为师,蒙先生不弃,予以接纳。当场约法三章:1.不收费、不收礼。2.先生赠物要收。3.每周学习二次,风雨无阻,不得半途而废。并嘱我加强文化修养,持之以恒,勿以为苦,一旦有获,其乐无穷。如此优厚的所谓“条件”,我自然遵命。

我拜师已是27岁了,既无家学渊源,也无任何基础,以学艺而论,实在是太晚了。然我想学书法是一种精神的需求。因我当时无家无室,孤身一人,正值青春,生命旺盛之时,业余时间和精力需要消磨,几经周折,才找到一门书法可学,此后可与纸笔朝夕相伴,孜孜于点画之间,流连于方寸之内,可独对书法作促膝长谈,解除内心的孤寂。事实果真如此,书法给予我心灵的抚慰,我给予书法真诚的爱,故心情愉悦,学习勤奋,每天可独自一人从晚6时写到12时,不知疲倦,也毫无名利之心,精神上得到了安慰。是先生引我进入让我终身热爱的书法艺术的大门。

二、得 益

我认识先生时,先生从广州移居上海不久。所以我是先生在上海的第一个学生,教学是认真而富有成效的,每周二次,在先生家中一对一的教,一切纸墨笔砚等用具全由先生供给,学习环境也很安静,每次听讲、示范、临摹,课后补记笔记。第一课是1963年3月31日教五指执笔法,讲运笔法则,示范笔锋在纸上运动的过程,直入“书而有法”的门径。在此,略抄几则我课后记录的“先生训话”。

4月4日:对法帖版本应区分珂罗版、石印和墨拓。珂罗版是应用照相技术,印刷较为清晰、逼真。下真迹一等。石印比较模糊,墨拓会有颜色深浅,经墨拓的颜色和所用的纸张即可区分朝代——教我区别法帖的各种版本,以便对法帖能择优而购。

4月7日:“字需密处不使透风,疏处可使走马。”学书必有过程,就是先弱后强(指用笔)、先疏后密(指结体)、先瘦后肥(指字形)、先形后神(指神态),这是一条必然的规律——教我认识学书的渐进过程。

1965年11月8日:书法必须在不平衡中求平衡,决没有绝对的平衡,也不可完全不平衡,字的重心问题很重要——教我辩证地认识字的结体,平衡重要,但不平衡中也有机巧,教学已经由浅入深了。

三、情 深

先生见我学习专心,真爱书法,也甚欣慰,有一天他突然新刻了一枚印章,篆文为“同心幹”三字,并盖在赠我的书作上。我知先生既是给我鼓励,也是寄以厚望,希望与他一起为书法而奋力……平时,在学习上他处处给我鼓励,经常临摹和书写作品赠我。1963年国庆前先生为我临欧阳询温彦博碑十四纸、陆柬之五言兰亭诗。此皆先生楷、行书立身之本,将“看家本领”教我也。“文革”开始后不久,先生忽赠我《毛主席诗词三十七首》小楷,落款为“一九六七年国庆,书赠柏森仁棣留念,天马时年六十。”也许先生知时局有变,想留点东西给我,先生深情我当时朦朦胧胧,今日渐能明白。

先生在癸卯夏至(1963年)赠我扇面一帧,书陈后山赠魏衍二首,此诗至今读来仍让我汗颜,内心会无比激动:

妙年文墨秀儒林 老眼今晨得再明

历塊过都聊可待 未须回首一长鸣

敏捷为文笔不休 何妨缩手小迟留

名驹已自思千里 老子终当让一头

先生殷切期望之心,我能有几许成绩可告慰先生在天之灵?先生嘉励爱我之情,我何以为报?写至此令我不禁思绪万千、热泪盈眶。

至今我还保存着先生写给我的若干封信,有请晚间至府“中秋赏月”的,有说我的作业“尚有百分之一、二十字可取,勿半途而废”的,有因我1968年手臂骨折,先生约时与师母一起来医院探望的……情皆切切。我从小失父,未知父爱,先生赐我以慈父般的温暖。

四、提 携

先生对我多方提携,影响到我的一生,且谈难忘的三件事。

1.精心安排,引荐我拜访一代书法大师沈尹默先生。1965年5月12日,我受先生之遣,送《云峰山论诗碑拓本》、《郑道昭云峰山拓本》和《霍扬碑拓纸》至沈府,请沈老鉴赏,实际上是先生为我创造机会拜识沈老。当我求教书法时沈老十分高兴,与我侃侃而谈约二小时,鼓励我:“不要学我的字,可以学我的勤。”告别之际,沈老竟善解人意地说:“我送你一张字吧!”提笔写了一首毛主席登庐山诗赠我,真使我受宠若惊,也是唯一一次亲见沈老运腕之妙,印象深刻,影响一生。这幅佳作已在我房中足足挂了四十三年,并将伴我终生,我是万看不厌,一生珍爱。

之后“文革”开始,我有点担忧,于1966年11月6日再去探望一次。1971年6月1日,在冷冷清清的追悼会上与沈老作了最后的告别。1972、1973年间我也多次前去探望沈夫人褚保权。有一次还路远迢迢抱着女儿去。在那凄凄的环境中,有一丝人情的温暖。我非常感谢老师给予我终生引以为荣的机会,此事详情我曾写过一篇《三见沈尹默先生》的文章登于《世纪》杂志。

2.四川著名书法家许伯建先生与老师是挚友,二人在重庆时交往甚密,许先生小楷笔力劲健,儒雅清秀,先生十分赞赏,为此先生为我求得许先生小楷扇面一帧,意欲我好好学习。可惜此扇已不知失落何处,但先生会为学生的事去求朋友,这“溺爱”是我不忘的。

3.我成为文史馆员的十几年中从未见有哪位馆员会带自己的子女或学生参加文史馆的学习交流活动。但是,在“文革”前先生常常会带我去宝庆路文史馆参加活动,介绍我认识许多馆老,如胡亚光、沈玉还、潘学固等,观摹馆老们创作书画,让我开眼界、见世面。从此我知道文史馆是文化耆宿、社会贤达雅集之殿堂,就有了“文史馆之梦”;所以当自己六十岁被聘为文史馆馆员时,真圆了我的梦。这一切早已在六十年代就由先生为我指引,是先生对我的提携,我能不感恩恩师吗?

五、突 变

大概人生境遇不会一帆风顺,有高峰有低谷。1970年左右先生突然对我十分冷淡,每次见我都面色凝重,时受训斥,使我内心委曲和难受,常常坐立不安,只能早早告退,以致渐渐疏远。但我始终不明其中原因,谜底直至1988年2月20日先生给我的信中得以解开,先生是这样写的:“柏森仁弟:如握,昨接16日寄来《写字》一册,内有大作‘拜师记’一文,如实报道,我并没有什么意见,回忆廿年前,您是我第一个上海从游的学生,只因您曾出门时对×××说:“要走自己的路”,后来我检验您爱临《伪柳公权兰亭诗》和《米帖》,和我背道而驰,人各有志,从此便由冷淡以致中断往来……现接您的来信,很好,最近我工作很忙,稍空再写信给您,欢迎您惠临畅谈……。”此信先生一如既往称我“仁弟”,始终认我这个学生,并表示欢迎旧情重续,揭秘了对我冷淡的原因是有人从中挑拨(此人品行不端,早已被先生开除出师门),此时我才恍然大悟,所谓“要走自己的路”,只是自己想在书法上多方探索,扩大知识面。先生确曾反对我写“米芾”,我没有听,我当时十分痴迷“米芾”,要说分歧,也只是学术上的。先生为人耿直,嫉恶如仇,一方面我“不听话”,又经人挑拨,就发怒了,正所谓“爱之深恨之切”。我在这一段近二十年的非常时期,对与先生关系的处理还是很冷静、机智的。也是饱含深情的。我固守师恩不能忘,“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古训,就想了一个办法,一年去先生家一次,时间是每年的大年初一清晨,一年的第一天第一个到先生家向先生和师母拜年,心甚诚,守礼节。此时先生也不便给我难堪,我也仅拜年不久留,以最低限度维持着师生关系。老师可以一时不喜欢我这个学生,学生应该一如既往永远敬重老师,师生之情是能永存的。至1987年我为《写字》杂志写了一篇《拜师记》的文章,评述自己拜李先生为师的经过,以及先生对我的恩情。我将此文寄给先生,才有前面那封回信,近20年的隔阂总算有了转机,前嫌冰释。可惜,此时离先生最后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当我今天撰文纪念先生诞辰一百周年时,回想自己这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是自己在孤立无援、寂寞彷徨时由恩师李天马引导我步入书法殿堂,让我与书法艺术结缘,在艺术的追求中来感悟人生,提高修养,从而也改变了我人生发展的轨迹,让我一生有书法为伴,淡泊度日,轻舟过山,我心知足。今天,恩师李天马一定会在冥冥之中对我慈祥地微笑,我这个学生正在为先生的心愿、为书法而尽心尽力,这是我们共同的事业,也是我们毕生所爱,我仍然是能与先生一起“同心干”并值得赞许的学生。我爱书法,我爱我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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