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
2010-07-12陆蠡
陆 蠡
一个秋日的傍晚,我在近郊散步。我迎着苍黄的落日走过去,复背着它的光辉走回来,足踩着自己的影子。“我是牵着我的思想在散步。”我对自己说。“我是蹑踪着我的影子,看我赶不赶得过它?”我一面走一面自语。“我在看我自己影子的生长,看它愈长愈快,愈快愈长。”我独语。总之,我是在散步罢了。我携着我的思想一同散步。它羞怯得畏见阳光,老躲在我的影子里,使得我和它谈话,不得不偏过头去,伛偻着身子,正如一个高大的男子低头和身边的女子说话,是那么轻声地,絮絮地。
我们走着走着,不知从哪里来的一枚树叶,飘坠在我们的脚前。那样轻,怕跌碎的样子。要不是四周是那么静寂,我准不会注意。但我注意到了,我捡了起来,我试想分辨它是什么树叶,梧桐的,枫槭的,还是樗栎的?但我恍若看到这不是一张树叶,分明是一张日历,一张被不可见的手扯下来的日历。这上面写着的是一个无形的字——“秋”。
“秋。”我微叹一声。
“秋,秋。”我的思想躲在我的影子里和答我。
我感到有点迟暮了,好像这个字代表一段逝去的光阴。
“逝去的光阴。”我的思想如刁钻的精灵,摸着了我的心思。
“光……阴。”这两个平声的字眼,却在我的耳边震响。
光阴要逝去么?却借落叶通知我。我岂不曾拥有过大量的光阴,这年轻人唯一的财产,一如富贾之子拥有巨资?我曾是光阴富有者。同时我也想起了两个惜阴的人。
正是这样秋暖的日子,在很早很早以前。家门前的禾场上排列着一行行的谷簟,在阳光下暴晒着田里新收割来的谷粒。芙蓉花盛开着。我坐在它的荫下,坐在一只竹箩里面——我的身子还装不满一竹箩——我玩着谷堆里捉来的蚱蜢螳螂和甲虫。我玩着玩着,无意识地玩去我的光阴。祖父是爱惜光阴的。他匆匆出去,匆匆回来,复匆匆出去,不肯有一刻休息。但是他珍惜也没有用,他仅有不多的光阴。等到他在一个悄然的夜晚,撇下我们而去时,我还不懂他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原来他把光阴用尽了。
还是在不多年以前,父亲写信给我说:“你现在长大了,应该知道光阴的可贵。听说你在学校里专爱玩,功课也不用功……”父亲也珍惜起光阴来了。大概他开始忧光阴之穷匮,遂于无意中把忧心吐露给我。在当时我是不能领会的。我仍是嫌光阴过得太慢。“今天是星期一呢!”便要发愁。“什么时候是圣诞节呢?”虽则我并不喜欢这异邦的节日。“怎么还不放假呢?”我在打算怎样过那些佳美的日子。光阴是推移得太慢了,像跛脚的鸭子。于是我用欢笑去噪逐它,把它赶得快些。正如执箠的孩子驱着鸭群,唿哨起快活的聲音促紧不善于行的水禽的脚步,我曾用欢笑驱赶我的光阴。
“你曾用欢笑驱赶你的光阴。”我的思想像“回声”的化身,复述我的话。
但是很久不那么做了,竟有次我坐在房里整半天不出去。我伏在案前,目视着阳光从桌面的一端移到另一端。我用一根尺、一只表,来计算阳光的足在我的桌面移动的速度,我观察了计算了好久。蓦然,有一种感触浮起在我的脑际,我为什么干这玩意儿呢?我看见了多少次阳光从我的桌面爬过?我有多少次看见阳光从我的窗口探入,复悄悄地退出?我惯用双手交握成各种样式,遮断它的光线,把影子投在粉壁上,做出种种动物的形状,如一头羊,一只螃蟹,一只兔;或则喝一口水,朝阳光喷去,令微细的水滴把光线散成彩虹的颜色。何时使我的心变得沉重,像吝啬的老人计数他的金钱,我也在计算光阴的速度呢?我曾讥笑惜阴人之不智,终也让别人来讥笑自身么?
“你也在计算光阴的速度了。”我的思想像幸灾乐祸似的,揶揄我。
真的,我在计算光阴的速度了。光阴流逝的感觉有似白驹,似飞矢,瞬息千里。我想了又想,渐渐陷入了一个不能自拔的思索的井里。我悲哀了。我重新谛视这片叶子,上面仍依稀显现着无形的字——“秋”。
另一天,从另一枝柯上,会有不可见的手扯下另一片树叶——是一张日历——那上面写的应该是另一个字——“冬”!
“冬。”我的思想似乎失去了回答的气力。
“秋……冬”,又是两个没有起伏的平声的字眼,像一滴凉水滴进我的心胸,使我有点寒意。我不能再散步了,我携着我的思想走回家。此后我就想起,如若人们开始爱惜光阴,那末他的生命的积储是有一部分耗蚀掉了。
(选自《陆蠡散文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