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底蕴与伪文化倾向
2010-06-09曹振国胡爱华
曹振国 胡爱华
中学生写作文,用几个诗文名句加以点染,拿中外名人的生平事迹说事儿,就是“文化底蕴”,就是“书卷气息”。这样的观点,前几年曾被很多中学生和语文教师,甚至作文辅导专家、作文竞赛评委奉为圭臬。因袭至今,此种观念在不少人心目中仍根深蒂固,仍有相当数量的人把它当作法宝。不仅文章开头用诗文名句铺垫,文章主体部分也用文化名人事迹作材料,“文章不长,名人帮忙;字数不够,诗词来凑”,还是流行的考场作文法则。试看以下三个片段。
【片段一】
听悠悠南山下陶渊明的乐观与纯真。“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生活的压迫怎会动摇这位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七尺男儿?于是他爱上了菊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于是他爱上田园,“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他的那一份坦荡与潇洒、清高与向上使得他能悠哉游哉地生活在葱郁的田园之中,品味着那一份“万人皆醉,唯我独醒”的神韵。
爱听陶渊明,因为中华的母语中少不了他的积极与乐观,是他给母语注入了欢乐与悠闲。
听李白把酒吟诗:“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孤独的他吟出自己心中的渴望,凄冷的凉风散不去他永恒的豪放与坚强,因此他仍在逆境中呼出“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苍海”的壮志豪言,最终没有辜负那句“天生我才必有用”的桀骜。
爱听李白,因为中华的母语中少不了他的那一份豁达与豪迈,是他给母语注入坚定与勇气。
听李清照的哀怨与相思。她有自己的忧愁,却同样拥有女性的细腻与柔情,婉约与唯美是她不懈的追求,纵然有“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哀伤,纵然曾有“秋风秋雨愁煞人”的苍凉,纵然有“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心伤,但她却仍然不懈前行,用忧伤作为前进的动力。
爱听李清照,因为中华的母语中少不了她的幽怨与执著,是她给母语注入了柔情与悲凉。
【片段二】
当广袤的天宇被染成漆黑的底色,新月初升无限的天幕上缀满星星时,依栏凭吊的我总禁不住思绪满怀,我遥问天际的月亮:寂寞是什么?曾几何时,有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也许,寂寞便是皓月当空,好风如水,万籁俱寂时形影相吊的那种感觉吧!曾几何时,有李后主感慨“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也许,寂寞正是深宫大院,国愁家愁人也愁的情丝纠缠吧!曾几何时,有陈子昂感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也许,寂寞就是芳草依旧,天涯依旧,物是人非的空虚心境吧!于是,我问月亮,广寒宫的嫦娥告诉我,寂寞是“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晨”的“碧海青天夜夜心”。寂寞到底是什么?我无法回答。
【片段三】
我穿越时空,我追溯流光,我听到了“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悲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雄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豪迈,“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伟岸。一张张坚毅的面孔浮现在我的面前,一双双矍铄的眼睛注视着我的双眸,一声声昂扬的呐喊萦绕在我的耳畔。于是,朦胧的思绪穿透了远方的晨雾,远古的笙箫澄明了心中的尘埃。心灵的选择该是于谦的《石灰吟》,心灵的选择该是东林党人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心灵的选择该是平凡中蕴藏的伟大,心灵的选择该是万事皆休后的坦然从容……
片段一是2007年湖北卷作文片段,曾被作为优秀例文刊载在某知名作文杂志上;片段二、三被编入某高考复习资料中(2009年版)作为作文片段仿写的经典范例。
笔者以为,片段一主要存在三个方面的问题:
1.选取陶渊明、李白、李清照三个文化名人的材料构成文章的主体,显得简单化、平面化、片面化。这三则材料无非是一种简单重复或堆砌。按作者的逻辑,任意一则材料均可换用,如替换为王维、杜甫、李煜、苏轼等;同时也可在三则的基础上添加,写成五则、六则。写作应该是一种创造性思维活动,这种写法何谈创造性?简直就是做填空题,“看上去很美”,实际上是在玩文字游戏。
2.仅仅以诗词的意境来阐述母语的精深,作者对“母语”这一概念的理解有误,显得有些牵强附会,游离题旨。试想,“母语”和“诗词”两个概念何以等同?
3.材料内部逻辑很不严密,对古代诗人及其诗作有很多误解,缺乏准确性。
片段二可能是一篇以“寂寞”为话题的考场作文的开头部分。这个片段无非是考生在自我卖弄,在讨好、暗示改卷老师:“我很有才,应该打高分!”或“别看走眼了哦!”实际上,这一大段话没有一句是“我手写我心”的表达,完全是在做无用功,说了也白说。片段三应该是以“心灵的选择”为题或话题的考场作文片段,除了堆砌卖弄之外,还借古人故弄玄虚,玩高深。
以上三个片段的写法可以代表“伪文化倾向”的作文共同点。概括起来说至少有三个方面:①思想内容上或者空洞无物,游离主题或题旨,牵强附会;或者云山雾罩,借中外文化名人故弄玄虚,故作高深;②材料运用形式上平面化重复、堆砌,甚至卖弄、炫耀;③情感上矫情、伪情,苍白无力,却刻意以整齐的句式或段落铺陈渲染,刻意煽情。这些可以说是“伪文化”写作的病灶。
是不是写文章不能用诗文经典,文化名人的材料?可以肯定地说,写作从来不排斥文化尤其是经典的传承和发扬。《语文课程标准》也强调:认识中华文化的丰厚博大,吸收民族文化智慧,关心当代文化生活,尊重多样文化,吸收人类优秀文化的营养,提高文化品味和审美情趣。可见,古诗词名句、经典美文、中外文化名人材料当然能用,关键是看怎么用。其实,是伪文化倾向的写作者对这些内容的运用步入了形式主义或机械主义的误区。从材料使用目的和作用方面说,他们意在堆砌,甚或卖弄、炫耀;材料与文章内容或主旨关联度不大,他们把材料当作标签在贴,当作得分的“撒手锏”在使;从材料运用所表达的情感方面说,虚情伪情,矫情煽情,不够真诚;从材料的地位方面说,可有可无,可以替换、复制。
与之相反,真正具有“文化底蕴”的文章则全然不是这样。哪什么是文化底蕴?简单地说,文化底蕴就是指学识修养和精神修养。具有文化底蕴的人,视野开阔,博通古今,见多识广,认识见解独立或独到,思想深入或深刻。具有文化底蕴的文章,古诗词名句意境可以运用和翻新,经典名著的情节也用来点染,中外文化名人的材料可以合理灵活化用。不仅如此,这类文章的作者对与文化有关的材料有全面、深入、准确的把握,不管是从主观自觉角度看还是从客观效果上说,他们运用此类材料意在表现主题,情感表达真实、真诚、真挚,材料不可或缺、不可删换。这些,可以说是检验是否具有文化底蕴的“试金石”。
试看2008年重庆卷的一篇优秀作文:
在自然中生活
游走在生活里,我们都是跋涉不辍的旅人:前方有我们为之心怡的归宿,身后亦是一片花草葱茏的往昔。而最好的姿态莫过于任生活的零碎如风般自然而来,又让过往似云一样自然而散;唯有如斯,方能守得云开月明,待到春暖花开。
撑一把油纸伞,手扶被岁月无情斑驳得破碎不堪的城墙,我于青苔满径中寻找他的痕迹。直至江南的烟雨濛濛模糊了双眼,我似是见他自杨柳依依中款款走来,神情自若。
论诗情、才情,他足以令后人仰望;况他有忠君报国之心,又有远大的抱负,断是想破脑袋也没有什么理由可以阻止他成为一朝将相。
可生活并不是一汪平静得泛不起丝毫涟漪的水。它是那自然中一股奔流不息的泉,注定有那么一些浪花被遗落,或天涯,或海角。
乌台诗案,彻底粉碎了他的梦。从此不得志,自此流离。他不悲亦不恼,默然承受不公与不平。
偕夫人离去,他任这阴谋与污蔑如风般自然而来,捣碎了他的梦寐以求;又让这人生的转折似云般自然消散,甚至不留痕与诗中、词间。
还记得那一次,路遇贬官南下的黄庭坚。师徒二人相叙,在道旁面摊吃面。面条粗粝涩口,难以下咽,黄庭坚放下碗筷,不住地唉声叹气,而他却极快地吃下,朗声道:“九三郎,难道你还要细细品尝它吗?”说罢大笑而去,留下若有所思的黄庭坚。
所以,迎风于赤壁之下,我们见到的只是那一袭青衫,以达观、顺世事于自然的姿态,一立就是千年。
最爱那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他泛游西湖,即使政治失意,也不忘叹出一句千古绝唱,任心中的喜悦自然流落。亦醉心于他悼念亡妻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爱妻撒手,忍不住心底的忧伤难过,悲痛之情是压抑不住的,硬是让其宣泄纸上,令千年后的人儿也哀伤到九曲心肠最软处。一曲《水调歌头》也是摇曳心情:不端兄长的架子,对弟弟被拖累的愧疚淋漓地表达,真情自然流露。
世人独爱苏轼之词,我亦然。但更令我倾心的是他于事于情中任生活的零碎如风般自然而来,似云般自然而散的姿态。他倾其一生诠释着在自然中生活该是怎样的潇洒与豪迈,又是怎样的情真与意切。
愿自己终能成为这样的人,守得云开月明,待到春暖花开。
这篇作文合理化用苏轼的人生经历,并通过他的材料阐明了一种达观处世、自然为人的生存方式或生活态度。作者不仅能准确把握题目中“自然”的含意,而且对苏轼的人生经历准确观照,文中有一些独到的理解和见识;材料与文章主旨如同血肉相连,密不可分;第九段中,诗词名句的援用和意境的化用有力地阐明了作者对苏轼人生态度的认识,起到了重要作用,内容不可或缺。所以,这篇作文可以算得上具有文化底蕴。
是不是这篇文章的写法就是典范呢?肯定不是,反过来说,如果都像这样写文章,动不动就提古人,都去“挖老祖宗的坟”,这类东西多了,也会让人倒胃口。正如真理再往前迈一步就可能变成谬误一样,这类写法不宜普遍使用;而且,这样的写法只有极少数人学得来,因为首先需要打好学识和精神的底子,并不适合大多数中学生学习借鉴。实际上,现实生活也很丰富,现世社会照样精彩,只要我们把眼光投向生活,有许许多多的内容材料可写可用,不一定要捣腾古人、搬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