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立法禁屠猫狗,好得很

陶 杰

暖熏阁随笔

我国政府最近订立法例，禁止国人屠宰猫狗作为桌上珍肴。虽然以国家之大，地方管理之难，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但白纸黑字地写下来，力求与文明世界接轨，总是一件好事。我几个月前曾在本栏，公开反对国人吃猫狗的恶习，主张采纳西方标准，视猫狗为友，曾遭到一小撮愤青读者群起而攻，质问为什么要采用西方标准?今天，欣闻国家从善如流，间接为本人“平反”，我不禁深情高呼：国家有希望了，猫狗们终于盼到翻身解放的一天了!

中国有“背朝天的都能吃”之豪情——这副非要吃尽天底下活物的穷恶吃相，是饱受饥饿威胁的反弹：这句话说出来，太不把天放在眼里，天造万物，岂是尽由人享受口腹之欲的?中国传统敬天畏神，从几时起竞口出狂言，誓把世间一切能吃的东西都放进嘴里?自佛家以观之，杀业泛滥，一个民族是有报应的，冥冥中会不会从一张嘴里吃出了祸?

在依然是“礼仪之邦”的时代，也就是周朝，中国人驯化“六畜”，即马牛羊鸡狗猪：其中，牛马是工作生产的帮手；羊性情温顺，是祭祀珍品；鸡能司晨报晓，狗能守夜防患，只有猪是飨宴的食物，此所以我国饮食以猪肉为主；但也有“鸡羊猪，畜之孽生以备食者也”的规矩，可见古代中国人绝非什么都放进嘴里，甚至时时提醒自己杀生是造孽。而吃狗肉，在《周礼》等远古典籍里，并无记载，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成了“中国文化的特色”。

从“三畜以备食”到“背朝天都能吃”，国人的吃，出现了无可估量的质变。中国人口超过13亿，13亿张嘴，每日三顿，到底需要多少食物填满，确实匪夷所思。结果是人工饲养数以亿万计的永不见天日且足不着地的“生物机器”，经过屠宰加工，送到餐桌上，一刻工夫，像杨绛在《干校六记》中形容自己的爱犬，被红卫兵捉走宰吃，“已经变成粪便了”。

饮食文化，除了要解决饱肚的问题，也追求飨宴之乐，连孔圣也说“食不厌精”，从烹调食物的方式，也可判断文明的粗野或精致。然而，食不厌精，又如何变成了吃尽珍馐百味——猴头、鱼翅、娃娃鱼、穿山甲、果子狸俱成美点——也堪称中国历史上的一大悬案。

追求口舌之欲，结果是视生灵于粪土，在我国饮食文化的记录之中，活杀、生滚、鲜炸的名堂，多不胜数，从不把虐待当一回事，如何减轻动物的痛楚，从不在考虑之内。中国人口众多，饥荒如影随形，加以皇权残忍，尚且无视人权，明末大将袁崇焕遭凌迟之际，北京的百姓哄抢争购其肉，都不觉得有问题，何况畜生?

中国文化与食物的关系，长期有欠和谐，而在2(1世纪人口数以倍计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即使盛世如今，“饮食新闻”简直等同恐怖小说，仅本月内，香港水警捕获走私“五爪金龙”。180条长约4咫的巨蜥，原定送到广东惠州等地的餐厅。蜥蜴是爬虫类，本身坚皮钝肉，加上体形丑陋庞大，居然也有人想吃，岂非丧心痛狂?沈阳动物园的老虎，不到3个月饿死11头，皆遭剥皮拆骨，由动物园领导取走虎骨酿酒，用来请客送礼。老虎尚属保护级动物，也难逃如此下场，普通的猫狗命运如何，更叫人不敢想象，政府推出的“禁止屠宰猫狗”的政令，尚未实施，广东老饕已经高叫，吃猫吃狗是中国传统文化——说得好，包括扎小脚、浸猪笼、阉割太监与凌迟的极刑，通通是中国传统文化，为何后者皆遭废除，独独吃猫吃狗却可以保留?

国内尚有350万吨的地沟油在市面流传，倒是中国食物新闻里唯一较为正常的一桩。据专家统计，外出用餐，每十次必有一次中彩，连高级餐厅也不能豁免，爱吃猫狗或蜥蜴的人有福了。

中国古代，只有皇宫豪门的一小撮人，才追求山珍海味，民间从来没有肆意吃喝之权，面对物质生活贫瘠，把平平无奇的食材变成无上美味，才是中国饮食文化的精髓。

中国古代有依四季进食的智能，春天吃新鲜蔬果，夏天以凉补为主，秋天是稻米、莲藕、鱼蟹成熟的季节，唯一可以飨宴的机会，到了冬天，主责是抗寒防病。这一智慧，正如中国所有好东西，又东传去了日本，今天日本人津津乐道的“昭和养生术”，即从此经驗而来，食材以自然果实为主，譬如海藻、牛蒡、芝麻、紫苏、甘蓝、纳豆、芋头、冬瓜、银杏、菊花、秋葵，佐以河鲜、海产、鸡蛋，肉类只占很少部分。其中尤其重视豆腐，豆腐是蛋白质的来源，古代的普通人吃不起肉，但有豆腐的补充，一点也不逊色，中国民间，多的是皇帝对着满桌宫廷美点却食不下咽，一顿家常小菜倒能叫龙颜大悦的故事，事实上，慈禧太后出逃西安途中，吃了村妇做的玉米粉“窝窝头”，也赞口不绝。

在物质清俭的时代，中国人与食物的关系反倒没有那么恶劣，以前的女人坐月子，喝红枣水、吃炒蛋足够，谁说非得要燕窝进补?从不见女人因此而减低繁殖力，缩短寿命。慈禧太后在宫里吃惯了好东西，脾气却坏透，动不动就杖杀太监宫女，只有在出逃的时候，流露出了一点点人性，反而懂得赞赏窝窝头，这证明什么?证明人类饮食理应从简，尤其在人口高达13亿的中国，尤其应该去繁就简，否则无异于整个地球生态系统的灾难。

国家禁吃猫狗，与西方看齐，造福畜生，虽然刚起步。涵盖面有限，还是好的开始。不然维持我国文化，长此下去，也可能恢复活人殉葬的传统，因为有钱人越来越多，已经出现死人娶明星张曼玉的一张照片的冥婚。若是从贵州河南买上十来个穷家女子，呼天抢地，推进墓穴，与一架劳斯莱斯汽车、几箱法国波尔多红酒、几根金子打造的高尔夫球棒，百来套LV一起送去极乐世界，亦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