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的粗俗性及其功能
2010-05-30易晓明
易晓明
关于《尤利西斯》,一种观点认为它是自然主义的,另一种观点认为它是现代主义的。雷勒•厄米格指出:“《尤利西斯》的早期著名批评家T. S. 艾略特与艾兹拉• 庞德,就以对立的方式阐释了这部小说。”艾略特称它为“一种控制和安排的方法,一种把形状和意义赋予无意义和无政府——这就是当代历史——的全景图式的方法。”而庞德则认为“它是一部现实主义的小说, 每个人物都按照自己的方式说话,回应一个外部的现实。” Joyce, ed. by Rainer Emig, Palgrave Macmillan, 2004,Preface, p. 2.艾略特看到的是小说的现代主义风格,表现了无政府的现代社会中的人物的生存状态与精神状态。小说中有一句关于布鲁姆的心理活动的描绘,“如今啥都可以印出来,是个胡来的季节。” 乔伊斯:《尤利西斯》,萧乾、文洁若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第143页。 “胡来”正是现代社会的无政府主义特征的体现。现代社会的无序,体现在家庭关系上失去了秩序,人与神之间、与天道之间,因没有了信仰,也失去了秩序。在这种混乱中,人也就没有了作为人的价值的辉映。人被从古代崇高、坚贞、忠诚等高尚状态,降格为无聊、庸碌、空虚的卑俗状态。奥德修斯的彪悍与英勇完全变成了中年男子布鲁姆的懦弱与庸常,奥德修斯的长矛变成了布鲁姆手中的拐杖,现代的怯懦代替了古代的英勇。布鲁姆甚至对妻子的通奸也只能装作视而不见,忍气吞声,还要忍受周围的人向他暗示这一点的屈辱。古代的叱咤风云的英雄奥德修斯,被现代商业社会中给报纸跑来跑去拉广告的非英雄犹太人布鲁姆的形象所取代。现代社会没有精神价值的标准及价值的辉映,人就成为物质的人,回到本能状态,因而小说中有大量的肉欲与性本能的描写,有对身体的排泄等自然过程的粗俗描写,还有大量的粗俗的语言,以及低级餐馆的粗俗的场景,这些既体现了《尤利西斯》的现代主义视域,同时也体现了其自然主义的视域。
一
在拉伯雷的《巨人传》中,就曾有大量的对身体的内脏、排泄等的粗俗描绘,它们所承载的是狂欢化的效果。而在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中,同样也有从身体角度的很多的描绘,它们所承载的是精神价值的失落,是欲望、本能、潜意识作为现代社会的显性形态。
曾有英国画家转述乔伊斯见到普鲁斯特后说过的一句话:“他(普鲁斯特)感兴趣的是伯爵夫人,而我的兴趣则在伯爵夫人的女侍方面。” 乔伊斯:《尤利西斯》,萧乾、文洁若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序言,第14页。《尤利西斯》的粗俗,体现为乔伊斯所写的对象是粗俗的社会底层。他写了很多市井阶层的人物,这些下层人说的是自己日常的、带有粗俗意味的语言,合乎人物性格。人们一致认为小说中的人物都是按照自己的阶层、自己的方式在说着自己的语言。同时还有生活场景,比如在肮脏的下等饭馆,顾客啃鸡骨头等吃相的粗俗描绘,都是典型的身体相关的场景描绘。更有甚者,小说仔细描写了布鲁姆坐在马桶上边看报纸边排便的全过程,甚至还写到尿伴随着粪便的排出在静静地淌出来。小说中对分娩的描写,也与身体有关。对粗俗的倾心描写,让人们觉得《尤利西斯》是一部恶心的作品。
除了对身体排泄与身体分娩等的描写之外,小说中还有大量从身体角度对外部事物的描写。比如小说的开头勃克•穆利根与斯蒂芬在一起的一段对话,涉及大海:
“——诺!他安详地说。这海不就是阿尔杰所说的吗:一位伟大可爱的母亲!鼻涕青的海。使人的睾丸紧缩的海。到葡萄紫的大海上去。喂,代达勒斯,那些希腊人啊。我得教给你。你非用原文读不可。海!海!她是我们的伟大可爱的母亲。过来瞧瞧。”
对大海的描写,除了提到英国作家阿尔杰所说的可爱的母亲、荷马史诗中提到的葡萄紫的大海的表述外,勃克•穆利根对海进行了有创意的表达,都是从身体出发,一是将大海说成是“鼻涕青的海”,二是将大海说成是“使人的睾丸紧缩的海”。这种将身体排泄物及身体的生殖器官与大海相连的表达,粗俗得令人难以适应。
最为粗俗的描写是《尤利西斯》的结尾。乔伊斯用了整个第十八章,写布鲁姆的妻子莫莉沉浸在肉欲的回忆与想象中的意识流。这个部分涉及很多莫莉与不同的人性交的姿势、场景与过程等。语言与描绘是赤裸裸的,场景是有性无爱的,自然主义的。
《尤利西斯》中有大量粗俗的性爱描写,使它曾三次经历法院的审理,二审被判为禁书,罚款五十美元。辩护律师说,“作品可能读了使人恶心,但那并不有伤风化。”同上,序言,第21页。第三次的审判法官在亲自读了一遍小说之后,认为“有些地方读来使人感到脏,然而它并不是为脏而脏。”法官在结论中说:“我完全清楚此书有些地方使一些正常而敏感的读者难以下咽。但据我慎重考虑,并经过长时间的思索,我认为《尤利西斯》有些地方读了令人作呕,但并不淫秽。” 同上,第23页。
二
《尤利西斯》的粗俗,使一些人认为它是自然主义的。这种简单认定是不够的,还需要开掘出粗俗所包涵的功能。
《尤利西斯》的粗俗描绘,带来一种紧张的冲突感,而冲突正是小说的灵魂。
这种冲突感,首先体现为对审美所带来的冲击力,甚至小说对大自然的描写,也偏离了对美的捕捉。将粗俗、将恶心、将丑与怪诞纳入到了作品中,扩大了现代主义文学的美的地盘,本身是对异化的现代社会的一种有效承载与表现。
同时,《尤利西斯》中粗俗的身体描绘,在文学的意义上又体现了现代主义的强烈的反叛性。因为从身体来表现的粗俗性表达,正是对19世纪意识形态观念化文学叙述的一种抵制。本能、欲望、潜意识的层面与性纠葛在一起,成为对意识形态的抵制手段与阵地。在带有本能与欲望的潜意识的眼光观照之下,事物必然呈现出粗俗的一面。粗俗在乔伊斯这里成为回归生活本身,回归人性本身,抵制意识形态与历史叙述的重要途径。乔伊斯开现代主义文学中粗俗的先河,在这个意义上,《尤利西斯》是一种开创。莫莉一章,英文版40多页(萧乾先生的中文译本60多页)没有一个标点。无论是对粗俗表达的追求,还是对文法的破坏,伍尔夫认为,乔伊斯都是力图打破因袭的文学范式及其所负载的陈旧惯性,以粗俗来对抗与打破语言意义因袭的约定俗成。比如大海母亲,紫葡萄的大海都是在经典诗歌中有过的文学表达,成为海的固定表达范式。为了打破这种语词意义的固化,增加新的表现力,乔伊斯会别出心裁地说出粗俗的“鼻涕青的”大海,甚至 “使人的睾丸紧缩的海”。它们确实有悖于传统文学对大海的赞美,公然成为一种对传统美学的造反。尽管用词与描绘粗俗,但体现了乔伊斯不惜用粗俗来破冰,对抗文学表达的程式化与固化,这种粗俗因此而获得了新意。
《尤利西斯》的粗俗化描写,还承载了现代社会的无政府状态以及伴随的心理的混乱与无序。现代社会弥漫的历史虚无主义,形成了历史的断裂。乔伊斯从物质、欲望、潜意识与本能来阐释这种新的现实与新的现代人的状态,通过对人的潜意识的无序呈现来表现人的梦魇般的心理,表现物质化的现代社会的精神混乱与缺乏价值标准所带来的欲望与本能的交织。有一句经常被从小说中引用的话,那就是斯蒂芬作为历史老师对学生们说的,“历史,是我正努力从中醒来的一场梦魇。” 乔伊斯:《尤利西斯》,萧乾、文洁若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第84页。这是对发展的历史观的一种怀疑与否定。物质化、本能化的现代社会形态正是历史断裂的体现,粗俗的身体本能,因此承载了这种新的文化形态。
《尤利西斯》中,莫莉的内心独白是最为粗俗的,然而它成为了小说的高潮与核心,满载着冲突,成为小说最有魅力的部分。
《尤利西斯》中存在荷马史诗的神话隐喻框架,带给小说较大的表意空间,然而,两者的“同”不是乔伊斯的立意所在,而“异”,也就是现代语境与古代原型的对照,才是作者所要言表之核心。在《尤利西斯》三个人物的设置中,斯蒂芬与忒勒马科斯之间,主要是角色上相同,因为忒勒马科斯在史诗中只是儿子身份的角色功能,内涵并不确定,也不典型。而奥德修斯则不同,他是古代英雄,勇于作战,谋略超人,以智慧闻名。相比之下,生活在商业化的社会中的布鲁姆,正好与他形成了一个对照,他是报纸的广告推销员,整天忙碌于拉广告这类商家游戏,每天奔走于大街小巷,生活极其平常。他在现代社会的非英雄定位,就与古代尚武的英雄时代的英雄奥德修斯的英雄品质形成鲜明的对照。这种对照让我们看到社会语境的变化,他除了性格懦弱,并没有什么反面的特征需要谴责,相反,我们在他身上还看到他对斯蒂芬的善良等。奥德修斯是伟大的,布鲁姆则是中性的而已。然而,只有在莫莉身上,我们才看到她与史诗中的帕涅洛佩形成尖锐的对抗。史诗中的帕涅洛佩苦等丈夫20年的忠诚,与莫莉作为女歌手,放荡成性,长期有各式各样的情人的放荡,构成尖锐的冲突性。冲突着的个人是长篇小说的主题,这是别林斯基曾说过的。《尤利西斯》中只有莫莉在小说中构成了尖锐的冲突。她与史诗中相比照的女主人公帕涅洛佩构成冲突,一个忠贞不屈,为等待丈夫的归来,让时间吞噬着自己的青春,被赋予了妻子的价值与光环。而莫莉,从一开场就收到情人的来信,藏在枕头下,小说结束时,则是对所历的短期的、中期的或较长时期的各类情人约会交欢的意识大畅游。而此时丈夫就在厨房,与找回的“儿子”斯蒂芬在一起。莫莉构成了对布鲁姆的伤害,布鲁姆要忍受外人在这件事情上的所谓“戴绿帽子”的耻笑,而且,也刺激了他深深地为自己的性功能丧失而苦恼,而这又是存活十一天的儿子夭折的打击带来的后果。布鲁姆一直是做好早餐,送到妻子莫莉的床头。而找到斯蒂芬回家后,他好像有了父亲的感觉与尊严,要求莫莉做好早餐送到他的案头,这里造成紧张感,潜藏着莫莉的不适应以及与布鲁姆之间潜在的冲突。
在莫莉与斯蒂芬之间,也存在潜在的冲突。莫莉也将斯蒂芬看做儿子,但同时带有对年轻男子的性欲冲动,后者就潜藏着一种隐性冲突。莫莉是一个冲突的核心,小说的前面十七章,布鲁姆与斯蒂芬都漫游街头,偶有冲突,但都发生在当时语境中出现的人之间,只是一走了事的事情,没有持续稳定的关系带来的实质性的冲突,所以,他们的游荡,有时显得很无聊,对读者而言的感觉是这样。因为读者希望看到能发生点什么,期待冲突的故事,然而这些基本没有。斯蒂芬与布鲁姆之间正好两两相求,缺乏冲突,前面的章节显得有些沉闷、拖沓。而莫莉一章她放荡的激情将小说推向了高潮。相对于布鲁姆的中性而言,她具有淫荡的邪恶感,至少她身上有强烈的非道德感,这与达德勒斯为当一个艺术家反抗外部社会的叛逆性之间,形成关系。莫莉对后者的欲望,莫莉的非道德感与传统观念及古老形象,与作为家庭中的妻子的人伦本质,甚至与精神的人之间都存在冲突。现代的无政府状态的社会,丧失了精神价值尺度,没有了精神性的追求,道德沦落,莫莉是典型。
肉欲中的莫莉的情欲幻觉,如同电影的影像在心头闪过,这种意识流的蒙太奇效果,将人的性欲、本能,集中地、高强度地放射出来,让人们看到了弗洛伊德所说的潜意识与无意识的心理深渊,它与社会道德、社会正义等是相违背的。读者感到了人物的潜意识与社会的显在道德伦理意识之间的冲撞,构成读者神经上的紧张。然而,这种潜意识充满活力,很有表现力。莫莉的情欲意识流中,或许也让我们看到了潜意识的力量,这是弗洛伊德推崇为原动力的存在。至少,我们清楚地看到了是不是潜意识,同时也认识了什么是文学中的意识流,因为它成为了一种极致,一种典范
还有一点需要特别指出来的,就是莫莉的内心独白,唯有她作为女性在小说《尤利西斯》中的无语与沉默,折射出了作为殖民地爱尔兰妇女生活的状态。妇女是无语的,沉默的。在《乔伊斯》一书中,作者提出了这一观点,很引人思考。艾达•杜弗说:“带着莫莉作为殖民地本土妇女的这种深深的印记在心上,我们便能欣赏到贯穿于她的整个叙述,并最终结束于她的文本的有争议的‘yes的效果。记住这一章所描绘的场景:她是一个躺在床上的妇女,半睡半醒,从半夜1点45到2点20,1904年6月17日。事实上,在整章中,她没有大声发出一个字的声音。这里是通过内心独白导向了它的逻辑结论——思想的臣民发出的只有沉默——它使我们意识到一种殖民地臣民的特别恰如其分的叙述形式——殖民统治者所统治的次级的原住民将理想地处于沉默,同时也被固定在鄙俗的位置上。” Joyce, ed. by Rainer Emig, Palgrave Macmillan, 2004, p. 206.这里,艾达•杜弗挖掘出了意识流的表达方式与殖民地文化的某种联系,其中包含的是民族的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