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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5-30谢尔盖•安德烈耶夫
谢尔盖•安德烈耶夫
夏日的彼得堡绿树掩映,晨阳初照,空气中荡漾着淡淡的沥青味,一辆小公共汽正欢快地疾驰在街道上。车里的乘客不多,其中有一个年龄在二十三四岁,皮肤黝黑,头发淡黄,身穿短袖衫的小伙子,他身边坐着一位黑眼珠、黑头发的姑娘。小伙子正眉飞色舞地给姑娘讲着什么有趣的事。姑娘是四五分钟前上的车,她一上车,小伙子就满面笑容地和她攀谈起来。看,现在姑娘已经无所顾忌地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一头浓密的鬈发随着笑声不断地起伏波动着。
“我要下车了,”姑娘告诉小伙子。碰巧小伙子也在这站下车,而且顺路,于是小伙子决定送她一程。
他们一起向姑娘家的方向走去。拐过街角,他们走进一家咖啡馆,门前是遮阳篷,里面摆着简易的桌椅,于是两人在一张白色小塑料桌旁坐了下来。服务员给他们端来了咖啡,两人又开始攀谈起来。小伙子告诉姑娘,他不久前刚刚从大学的物理系毕业,现在有了一份既可心又对口的工作,此时他就是要去位于城郊的实验室上班。
姑娘也告诉小伙子,她刚刚毕业于一所师范院校,现在一所小学教书,工作还不到一年。尽管有些不适应,但也觉得乐在其中:教一年级的小孩很容易出成绩。
小伙子饶有兴致地给姑娘讲述他所研究的激光,说利用激光技术可以给任何信息编码。但突然间姑娘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她只顾着看:小伙子微笑,品茶,时而把茶杯放在托盘里,然后打着手势给她详细讲解这种不同寻常的技术。此时她好像突然看到,小伙儿的两掌之间出现了一束清晰可见的、红宝石色的光线。
但问题已经不是光线如何,而是此时姑娘的状态:似乎某种莫名的恐惧感让她的心跳减弱,甚至呼吸停止,她感觉到,有某种异乎寻常的东西自然而然地涉足到自己的命运中,并且画出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把命运分成了两个极不相称的部分:一部分很小、无足轻重,是指从出生到现在的时光;另一部分就是从现在开始将影响她一生的光阴。这种泾渭分明的划分就发生在眼前,原因只能是,此时姑娘就坐在咖啡馆遮阳篷下靠街道的一边,正好太阳能够照到的地方。她静静地听着面前这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讲述激光的奥秘——但姑娘只能听明白,小伙子是研究激光的,并且对激光了如指掌,别的情况她一无所知。
小伙子一边开着玩笑,一边讲着,他是如何在大学毕业之后成功地分配到自己喜欢的研究领域。甚至绘声绘色地描述,教授们曾经试图劝说他放弃这个在他们看来毫无前途可言的研究方向。小伙子的执着最终却取得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结果:他呈献给教授们的不是毕业论文,而几乎是比毕业论文更珍贵的一篇博士学位论文。现在他正在用一种珍贵精密的科学仪器验证自己论文中提出的别出心裁的大胆设想。而此时姑娘连问都不想问,小伙所讲的到底是什么。在小伙侃侃而谈的半个小时里她感到极不自然,觉得自己已经失态、甚至出丑,想到这她感觉到非常恐惧。要知道自己到底失态到什么程度,暂时还是不可能的事。小伙不断风趣地开着玩笑,可姑娘神情恍惚,甚至对小伙子报之以一个开心的微笑都难以做到。她呆呆地坐在那儿,只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小伙子,看着他那由于侃侃而谈而不断蠕动的双唇,盯着他那纤细的手指。她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哪怕稍微停息一下,使自己得到安慰,平静下来,进而从遐想当中回到现实,以便能够在头脑中找到新的思绪。
“我该回家了,”喝完咖啡,姑娘说。“您讲得真有意思…… 我都听入迷了。我真没想到,抽象的激光也能用这样通俗的语言来讲解。”
两个人都感到有些言犹未尽,但还是不无遗憾地站起身来。
“要是你面前有一个魔法师,”小伙问姑娘。“他只能满足您一个愿望,那么您会朝他要什么?”
两个人继续在街上走着。
“我要对他说:请赐给我一个愿望吧,”姑娘回答说。就是这样,也没能控制住自己,她担心会做出某种蠢事来。这样会毁掉两个人充满希望的未来,因此应该克制激动的情绪——正是在此刻,她想到了自己漫长的人生之路。换句话说,她的内心似乎产生了一种瑟缩之感,它能麻痹一个人的意志,从而贸然地钟情于一个还不很熟悉的人,但此时她恰到好处地警醒了。
“你说得对,人总得有自己的愿望,”小伙老成持重地说。“人没有愿望怎么能行呢?”
“也有许多人没有愿望,这也是常见的事。也许他们习惯这样。”
“你看起来可完全不像一个忧郁的人啊,”小伙笑呵呵地看了看姑娘,接着说。“你知道吗,我就是魔法师,你看着。”小伙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对折在一起的纸片,原来这是一张彩票。他取出钢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说。“你拿着!两天后开奖——这是我的电话号。如果中奖了,你给我打电话,我们一起……”
“如果不中奖呢?”
“中不中奖都要给我打电话。”小伙笑着说。“我也好有理由再请你喝咖啡,借机会再赐给你两天的期望。”
“这真是一个令人心动的日期呀!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魔法师,”姑娘最后笑了起来,她慢慢醒过神来。“喝咖啡就是对我漫长等待的奖赏啊!……”
“请您相信,幸运就要光临到您的头上,”小伙子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仔细研究了星象图,百分之百中奖。”
马上要到姑娘家了。
“我一定给你打电话,”姑娘说。她一直在琢磨是否跟小伙说这句话。第一次认识就这样说似乎有些不妥,还是要讲求分寸。
姑娘家住宅的大门是带密码锁的,门里坐着一位守门人,她打了个招呼,然后消失在门洞里。小伙又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出神地望着姑娘的背影,接着向公共汽车站走去。他当然要乘车往回去。
彩票在姑娘的桌上放了两天,她两天没吃饭,两天没和父母说话,只是一直不停地做着什么。最后她发现,自己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儿。
姑娘的家境相当不错——父亲经营着一家大公司,住宅有保安日夜守卫。第二天,父亲看到女儿的状态也有些着急了,平常他从不和女儿多说话,今天破了例,吹胡子瞪眼地问:
“我想,是不是有人惹你生气了……你的那些异性朋友?”
姑娘摇了摇头。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你必须得告诉我。再说了,遇到这样的事情不能优柔寡断。”
“我知道,”姑娘说,“你和我说的,我都记着呢。别操心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能处理好。”
父亲一脸严肃地看了看女儿,然后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又突然走到女儿身边,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姑娘驱车来到修配厂,把黑色宝马车停在这里维修。半个小时后,她用信用卡结清修理费用,开车驶出修配厂大门。她还要去领事馆办理出国手续——她马上就要去外交部所属的驻外机构工作了。她压根就没当过小学老师。
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谎言,姑娘心里合计着,就这一次,下不为例。在一家储蓄所门前她停下车,走下来,然后锁上车门,走进银行,想看一看小伙子给的彩票是否中奖。她走到紧靠边的一个窗口,把彩票递进去,出纳员接过彩票,开始和报纸上公布的中奖号码仔细核对起来。
过了一会儿,出纳员告诉她:
“中奖了——一千卢布。”
根据卢布对美元的现行汇率大概约合三十五美元。也不错,姑娘笑了笑,把钱揣进兜里。走出储蓄所,坐进宝马,然后去办事。
在去领事馆的路上,她决定给小伙子打个电话,甚至从小包里掏出了小巧精致的手机。突然她如遭电击一般,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原来小伙的电话号码记在了彩票上,刚才她在银行兑奖时,把彩票交给出纳员了。
于是她马上调转车头,回储蓄所去取那张彩票。
刚才她兑奖那个窗口已经关了:出纳员说是去交款了。没办法她只好等了半小时,这真是一种痛苦的煎熬啊。在储蓄所外面踱了一会儿步,突然透过玻璃窗,她看到那个窗口开了,马上跑进屋里,三言两语说明了她回来的原委。
出纳员很不耐烦地说,兑付完的彩票都已经被流动收款车运往总行去了,你也真是的,电话号码怎么能往这上记呀。
现在的问题是去总行也没用了,这张彩票的号码她没记住,要让出纳员一张一张地查阅所有兑完奖的彩票,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没办法,姑娘只得跑回车里,把墨镜扔到副驾驶座上,猛地开动宝马,向市郊驶去。从和小伙子的谈话中,她了解到,他工作的物理实验室位于市郊,姑娘还知道小伙的名字叫奥列格,但这些已经足够了,完全能够找到他。
这里所有的人,或者说至少一半的人都是研究激光的。当初没好好倾听小伙子讲述的有关激光的问题,她现在感到很后悔,因为此时她无法详细地说出激光问题的实质所在。她觉得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一幢楼接着一幢楼地找,还要不时地问一些奇怪的有关激光信息方面的问题。
最后,姑娘遇到了一位研究生,看得出他对姑娘那双修长的腿很感兴趣,可以说已经远远超过了对自己所研究的激光的兴趣,于是两人开始攀谈起来。研究生告诉姑娘,她要找的人好像在一家专门生产特种激光设备的工厂工作。
在工厂,人们告诉她,如何找到激光对固体介质作用下的能量再分配实验室——这个名字很拗口,她一路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生怕忘记了。到实验室一问,奥列格果然在这儿工作,但不巧的的是,他现在正休假,而且在场的人谁都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据说,他好像在集体宿舍里租了一间房,因为他家在外地,大学毕业后又换了几个单位。同事们都戏谑地称他为“理论家”。
至少姑娘现在已经了解到了小伙许多情况:姓、名字、以及生日(这是在实验室工作的小伙子大学同学悄悄告诉她的)。姑娘从实验大楼出来后,马上打手机和父亲联系。
“爸爸,我要找到小伙租房的地址和他的电话号码,”姑娘说。“你放心吧,这里很安全。出国工作之前,有些事情我一定要转告他,可不巧的是,他目前正在家休假。”
“看来你今天又没去领事馆呀,”父亲说。“办手续的事不能再拖了,总共就剩两天的期限了:我已经在那里找了人,答应尽快给你办。”
“找不到小伙子,我就不办出国手续了,”姑娘说。“爸爸,你马上让你手下的人帮我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父亲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她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
“我已经交代他们去办了,”父亲回答道。“你回来吧,我们再谈谈这事。”
打完电话,她又重新坐进车里。至少明天她就知道小伙的地址了,但谁都不敢打保票,说奥列格现在就在城里。不过,答案很快就会揭晓了,她想。
晚上爷俩进行了一次气氛严肃而又紧张的谈话,但没有任何结果。一大早姑娘就按父亲手下人提供的地址开车去找小伙子。大约八点半钟她就到了,然后登上三楼。她按了门铃,一个身穿背心裤衩,睡眼惺忪的男人走了出来,很显然,还没睡醒。
“他不在,”男人面无表情地说。“走两天多了,我怎么知道去哪了?他好像说过去诺夫哥罗德区,他母亲现在住那儿。”
一个小时后,她打听到了奥列格母亲的住址——诺夫哥罗德郊外的一个小村子。此地到那里的距离也就是二百来公里,姑娘决定去那里找。她费了很大劲儿把车从圣彼得堡开出来,然后驶上高速公路,接着加大油门,飞驰而去。
宝马车像离弦的箭一般在公路上飞驰,不时超越路上稀稀疏疏的卡车和周末去市郊别墅度假的私家车。太阳照耀下的柏油路闪闪发光,从远处看上去,就像一个个亮晶晶的小水洼。迎面驶来的汽车,风驰电掣,呼啸着从她车旁飞驰而过。
在诺夫哥罗德她打听到了从哪儿下公路能到她要去找的小村子。下了公路后,她把车停在路边,走进路旁的一家咖啡店,小店很简陋,确切点说,有点像苏联时期的公共食堂。姑娘心急火燎地喝了几杯咖啡,经过一路的颠簸,此时她已经口干舌燥,路上飞舞的灰尘让她的眼睛差点流出泪来。
半个小时后,姑娘来到区中心,这里有一个规模不大的农用机场。她驱车行驶在机场跑道旁边的乡村土路上,说是飞机跑道,实际上就是夯实了的土路,汽车驶过,后面尘土飞扬。在机场指挥台旁,她把车子停了下来。和煦的阳光照耀在低矮的松树上,不远处的旗杆上挂着一个形状类似袜子,用于指示风向的条纹状的东西,无力地低垂着,在微风的吹拂下无精打采地飘动着。
指挥台上的一位老伯语气十分庄重地告诉姑娘:
“你找马特列娜的儿子?他两天前回来的…… 这样吧,姑娘,你从这儿走到前面那条土路,然后往左拐,走到头就是她家那条街,她家的房子不大,是黄色的,你一眼就能看到。”
姑娘略显疲惫地笑了笑,老伯又补充说:
“等等,姑娘。一路上累坏了吧,看你的脸色真不好,来杯克瓦斯饮料吧。这里的土路不好走啊,把你颠得够呛吧?”
老伯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克瓦斯,给姑娘倒了一杯。姑娘喝饮料时,老伯和善而又略带狡黠地看了她一眼:
“奥列格是你对象吧?”
姑娘只是点了点头,心怀感激地把杯子还给老伯,然后相视一笑。
十分钟后,这条人烟稀少的小街道上几乎所有房子的窗户都打开了,人们看到一辆宝马车停在了奥列格家寒酸的房子前,一个姑娘打开他家的篱笆门,然后穿过院子向屋里走去。这时,奥列格从屋里出来迎接姑娘。
“你给我的彩票中奖了。我觉得都是因为有你,我才中的奖。”
奥列格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情地凝视着姑娘那双美丽的眼睛和清秀的面庞。姑娘继续说:
“真的对不起,以前和你说,我是小学老师,其实根本不是。真实情况是这样的:一直以来我就如同一台自动机器,按部就班地生活着,看上去我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有益的。我的整个生活一直在按照早已规划好的节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可你的出现改变了一切!我准备出国工作,我希望…… 总而言之,我就是想出国工作之前见你一面。”
“进屋说吧,”奥列格对姑娘说。
“不用了,就在这儿说吧,”姑娘回答。于是两个人靠着栅栏坐了下来。“我觉得,有一件事你应该知道。”
姑娘理了理被微风吹乱的头发。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那双樱桃般迷人的黑眼睛愈发清澈透明,看上去目光坦率真诚、坚毅执着。
“你应该知道,我爱你,”姑娘说。“我的父母很有钱,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是在他们的精心呵护下生活,未来的一切他们也早已经为我安排好了。但现在我决定自己独立生活…… 你看,现在就已经开始了。可能,按照父母的意愿,不会允许我这样做。但是,无所谓,过几天我就出国工作了,你说是吗?我出国已经一切准备就绪,暂时没有什么可做的了。我想问一下:你现在能和我一起回彼得堡吗?回去两天就行。”
说话时,姑娘的眼睛一直盯着小伙子看。就在某一难以捉摸的微妙瞬间里,小伙子也从姑娘的眼神中读懂了,她为什么会到自己这里来。此时小伙子茅塞顿开:姑娘的到来对两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似乎已经不是秘密了。
奥列格对这个美丽的夏天,对自己的青春年华,特别是对降临到自己头上的幸福欣喜不已。他回忆起当初如何焦急地等待姑娘的电话,后来,母亲催他回家,没有等到电话,他就走了。
“当然回圣彼得堡,”奥列格毅然决然地回答。“我说过,你肯定会中奖!给你彩票的时候,我就有十足的把握。”
……他们站在房前的台阶上,彼此紧紧拥抱着。此时,温暖的太阳照在他们身上,这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图画呀,它像这夏日的阳光一样变成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