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小的刺激
2010-05-30伊丽莎白•斯特鲁特
伊丽莎白•斯特鲁特
伊丽莎白•斯特鲁特(Elizabeth Strout, 1956—),美国女作家。在美国缅因州和新罕布什尔州长大,在锡拉库斯大学法学院学法律,兼修老人学,此后开始文学创作,逐渐在《纽约客》等杂志发表短篇小说。现定居纽约。斯特鲁特共有三部作品问世,前两部是长篇小说。处女作《艾米与伊莎贝尔》(Amy and Isabelle, 1998)描写母女亲情,出版后广受好评,进入英美多个文学大奖的决选名单。第二部小说《和我一起守候》(Abide with Me, 2006)亦成为畅销书。
斯特鲁特的第三部著作《奥丽芙•基特里奇》(Olive Kitteridge, 2008)获得2009年普利策小说奖,之前还曾入围2009年美国国家图书奖批评家协会奖的决选名单。这是本小说集,共包括13个短篇小说。本文是其中的第四篇。
三小时前,小镇这里的小镇指的是缅因州小镇克罗斯比,它是小说集中所有故事发生的背景。的中年足病医生克里斯托弗•基特里奇与外地女子苏珊举行了婚礼。那会儿阳光仍然明媚,光线穿过茂密的树叶洒在地上,照耀在屋后的草坪上。他们俩都是第一次结婚,婚礼规模不大但温馨喜庆,笛子乐手为婚礼助兴,黄色玫瑰花篮摆满房前屋后。客人们还在礼貌地说笑着,兴致丝毫不减。奥丽芙•基特里奇站在野餐桌旁,心想,都这会儿,大家也该散了。
整个下午,奥丽芙都在与一种溺水的感觉作斗争,这是一种恐惧、令人沮丧的感觉,因为这辈子无论如何努力,她都始终没有学会游泳。她把纸巾塞进餐桌的板条缝里,心想,好了,我受够了。为避免陷入喋喋不休的闲聊,她低着头,匆匆走向房子的一扇侧门,这道门径直通向儿子的卧室。她穿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松木地板,走进新房躺在克里斯托弗(和苏珊)的双人床上。
奥丽芙的裙子——那天当然很重要,因为她是新郎的母亲——是薄纱面料的,上面布满大朵大朵的红粉色天竺葵。她唯恐把裙子弄得皱皱巴巴,在床上不得不小心翼翼,再说,万一有人进来,她也得看起来体面些。奥丽芙身材高大,对此她心知肚明,但以前她并非这么高大,并且她好像还需要些时日来习惯这一事实。没错,她个子本来就高,而且经常行动笨拙,但高大的身材却是随着年龄的增大而逐渐形成的。她脚踝膨胀突出,双肩肌肉淹没了后颈,手腕和双手变得像男人般粗大。奥丽芙很在意自己的形象——她当然在意,有时候独处时她甚至也非常在意。但是都这把年纪了,她不会为此放弃美食,结果就导致此时此刻,她看起来活像一头裹在薄纱里、打着瞌睡的圆滚滚的海豹。但这裙子效果不错,她提醒自己,她把身体后倾,闭上眼睛。这样一个明媚的六月天,这裙子比伯恩斯坦夫妇身上黑乎乎的衣服要好得多。他们的衣服灰暗得好像不是来参加婚礼,而是葬礼。
儿子卧室的门半开着。院子里,婚礼派对仍在进行,各种各样的声音不绝于耳:高跟鞋敲击走廊;卫生间的门猛地被撞上;(上帝啊,奥丽芙想道,为什么不能轻轻地把门关上?)客厅的一把椅子砸向地板;当然还有客人们压低声音的谈笑。与形形色色的声音一起钻进来的还有咖啡的香味和浓浓的糕点甜味,这甜味正是每天尼森面包厂关门前附近几条街都会弥漫的气味儿。另外还有各种牌子的香水味,其中有一种让奥丽芙一整天都觉得像是奥夫牌杀虫剂!美国常见的一种杀虫剂品牌。此刻这所有的气味都争先恐后地飘过门廊,侵入卧室。
还有香烟味。奥丽芙睁开双眼:有人在后花园抽烟。透过开着的窗户,她听见有人咳嗽和打火机的啪嗒声。这地方确实被糟蹋了。奥丽芙正想象着笨重的皮鞋在剑兰花床踩踏,突然听到卫生间马桶的声音冲过门廊,她顿时有一种房子即将倒塌的幻觉:管道破裂,木地板炸开,墙壁坍塌。她稍稍坐起,调整一下姿势,再往头下塞个枕头。
这房子是她自己建造的——哦,差不多如此。多年前,她和亨利自己设计,亲自动手和建筑工人一起施工,为的是儿子克里从足病学校毕业回来,能有一个体面的安身之所。对自己亲手建造的房子,人们会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奥丽芙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因为她总是喜欢亲自动手:做衣服,种花草,盖房子。(此刻摆满房前屋后的黄色玫瑰花篮,就是日出前她自己亲手插好摆放的)沿路几英里之外,她住的房子也是多年前她和亨利亲手建造的。不久前她还刚刚解雇了清洁女佣,因为那个愚笨的女孩干活时,总是把吸尘器撞得墙壁或楼梯砰砰响。
至少克里斯托弗喜欢这个地方。过去几年,他们一家三口,奥丽芙、亨利和克里斯托弗,一起打理它,清理杂草树木,种上丁香和杜鹃,围上篱笆墙。如今苏珊(奥丽芙当面叫她苏博士)成了这地方的女主人,她富生富长,花钱大手大脚惯了,很可能会雇个女佣,再雇个花匠。(“很喜欢这些漂亮的金莲花,”几周前苏博士指着矮牵牛花对奥丽芙说)但是没关系,奥丽芙这会儿自言自语,你得靠边,给新人让位啦。
一抹红光透过窗户射进来,出现在奥丽芙微闭的双眼前。她感到阳光倾泻在床上,温暖着她的腿肚和脚踝,温暖着裙子软软的面料。这裙子效果还真不错。想起悄悄塞进大皮手袋里的那块乌饭树蛋糕,想着怎么样尽快到家,清清静静地享用它,她乐了。她可以脱下紧身健美裤,回归正常生活。
奥丽芙感觉房里有人,她睁开眼,发现一个小女孩在门口张望。新娘有几个侄女从芝加哥过来,这是其中一个。本来安排这孩子婚礼前抛撒玫瑰花瓣,但事到临头,她打退堂鼓,退缩不前,闷闷不乐。不过苏博士并没有发火,反而用手温柔地抚摸着孩子的脑袋,安慰她。最后苏珊温和地招呼树下的女乐手,“哦,开始吧”,于是那女人开始吹笛子。然后苏珊走向克里斯托弗——他面无表情,像块木头一样杵着——两个人站在那里,就在草坪上结了婚。
但苏珊抚摸孩子脑袋,自然而然地爱抚孩子绒发和脖颈的形象却留在了奥丽芙的记忆中,活像看着一个女人从船上一头潜入水中,轻松自在地游向码头。这件事提醒奥丽芙,有些人能做的事,其他人就是做不了。
“你好,”奥丽芙打招呼,但女孩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奥丽芙又问,“你多大了?”她对小孩子已经不那么熟悉了,但她猜测这孩子大概四岁,或者五岁;伯恩斯坦家族的人个子好像都不高。
女孩还是沉默不语。“去玩吧,”奥丽芙告诉她,但孩子倚着门框,身体微微晃动,两眼盯着奥丽芙。“盯着人看不礼貌,”奥丽芙说,“难道没人告诉你吗?”
小女孩的身体还在轻轻摇动,却平静地说:“你看起来像死人一样。”
奥丽芙抬起头来。“这些天他们就教你说这个吗?”但她向后靠时身体感觉不对头,胸骨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略感疼痛。应该用肥皂水洗洗这孩子的嘴巴。
不管怎么样,这一天总算快过去了。奥丽芙盯着头顶的天窗安慰自己,看来她是熬过来了。她想像着自己在儿子婚礼这天心脏病再次发作:坐在草地的折叠椅上,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儿子说过“我愿意”之后,她静静地向下栽去,脸贴着草地,薄纱天竺葵下肥大的臀部翘向天空,死得很难看。接下来许多天,她的死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你脸上那些东西是什么?”
奥丽芙把脸转向门口。“你还在这儿啊?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那上面有根头发,”女孩说道,这会儿大胆了些,往房间里蹭了一步。“你下巴上那根儿。”
奥丽芙收回目光,重新盯着天花板,听到这些话胸口没有再次出现刺痛。现在的孩子竟然这么恶劣,这真让她吃惊。床顶上安个天窗真是高明。克里告诉过她,冬天的时候他可以躺在床上看飘雪。他总是这样——与众不同,非常敏感。正因如此,他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油画家,尽管这性格与足病医生好像不搭界。他,她的儿子,是个复杂、有趣的男人,像孩子一样敏感。有一次读《海地》时,他竟然画了幅图来说明——阿尔卑斯山上的野花。
“你下巴上是什么?”
奥丽芙发现小女孩一直在咬衣服上的丝带。“哎呀,”奥丽芙说,“是我吃掉的小女孩的头发。你还是快走开吧,免得我把你也吃掉。”她双目圆睁。
小女孩稍微后退一下,抓住门框。“你骗人,”她最后说,然后转身消失了。
“是时候了,”奥丽芙嘟囔道。
这时,她听见高跟鞋咔嗒咔嗒敲击地面的声音顺着门廊过来。“找找小妞们住的房间,”一个女人的声音,奥丽芙听出这是苏珊的母亲,珍妮丝•伯恩斯坦的声音。亨利的声音答道,“哦,就那儿,就那儿。”
奥丽芙等着亨利进来,过了片刻他果然来了。他兴奋得满面红光,和人在一起,他总是这样和蔼可亲。“你没事吧,奥丽?”
“嘘——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在这儿。”
他走进房间,耳语道:“你没事吧?”
“我想回家,不过我知道你想逗留到最后一刻。我讨厌成年女人说什么‘小妞们的房间。她喝多了吧?”
“哦,我想她没有喝多,奥丽。”
“他们在外面抽烟,”奥丽芙朝窗外示意,“希望他们不要把这地方点着了。”
“不会的。”过了一会儿,亨利说,“我觉得一切顺利。”
“哦,当然了。你去跟大家告别,咱们好回家。”
“他娶了个好女人,”亨利说,在床边徘徊着。
“对,我想是的。”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说到底,他们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们的儿子,他们的独生子,结婚了。他38岁了,他们早已习惯和他一起生活。
他们一度希望他与办公室助理结婚,但希望很快破灭。后来他好像与住在龟甲岛的女教师来往密切,但不久也成为泡影。然后他突然就结婚了:医学博士苏珊•伯恩斯坦来小镇参加学术会议,穿着新鞋跑了整整一个星期。新鞋加剧了她的脚趾嵌甲,在脚底磨出弹子那么大一个水泡。苏珊一整天都在对人讲述这个故事。“我查询电信黄页,找到他的办公室。我的脚真是受够罪了。他不得不钻透我的脚趾甲。多糟糕的初遇啊!”
奥丽芙觉得这个故事愚蠢透顶。花那么多钱,为什么不买双合脚的鞋?
不管怎样,这对新人就这样相遇了。其他的事儿,就像苏珊整天都在说的那样,已经是历史了,如果你把六周叫做历史的话,因为那部分故事同样令人不可思议——闪电式结婚。“干吗要等?”那天苏珊和克里斯托弗顺道去拜访父母,炫耀他们的结婚戒指,苏珊对奥丽芙说。“毫无理由,”奥丽芙愉快地说。
“但是,亨利,”奥丽芙这会儿说,“为什么偏偏是个肠胃病医生?那么多种医生可以当,不用在病人肚子上捅捅戳戳。你肯定不愿想起那种情景。”
亨利像平常一样心不在焉地看着她说:“我知道。”
阳光在墙壁上摇曳,白色窗帘微微晃动,香烟味又飘了进来。亨利和奥丽芙盯着床脚,沉默不语好一会儿,奥丽芙才说,“她是个很自信的人。”
“她与克里斯托弗很般配,”亨利说。
他们差不多是在窃窃私语,但听见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两人面带轻松愉快的表情,同时将视线转向半开的房门。不过苏珊的母亲没有停下脚步,径直走了过去。她身着藏青色套裙,随身带着的手提包活像个小衣箱。
“你最好出去吧,”奥丽芙说,“我马上就去和大家告别。再休息一小会儿。”
“好的,你休息吧,奥丽。”
“我们到唐恩都乐甜甜圈咖啡店全球著名的连锁咖啡店。坐一会儿如何,”她说。他们喜欢坐在靠窗户的小隔间里。咖啡店有个女招待认识他们,会很友好地打招呼,然后让他们自便。
“可以啊,”亨利在门口说。
她靠着枕头躺下,心想儿子在婚礼上脸色多么苍白啊。克里斯托弗小心翼翼、充满感激地看着自己的新娘,瘦弱、胸脯平平的新娘则仰脸看着新郎。新娘的母亲哭了。可真是好看——珍妮丝•伯恩斯坦确实在流眼泪。过后她问奥丽芙:“婚礼上你不哭吗?”
“我看不出为什么要哭,”奥丽芙说。
哭泣并不是她的感觉。坐在外面的折叠椅上,她感到害怕,害怕心脏会像上次那样突然觉得被挤压,停止跳动,好像有人从背后猛地给了她一拳。婚礼上,看着新娘仰脸对克里斯托弗微笑,好像她真的了解他似的,奥丽芙也有这种害怕的感觉。小学一年级时,他在兰普利老师的课堂上突然流鼻血,她知道他当时什么样吗?还是个脸色苍白、胖乎乎的小男孩时,因为担心拼字比赛,他出了一身疹子,她看到过吗?不,与男人有了几周的性生活,苏珊就以为了解他。但你永远也不能告诉她这一点。如果奥丽芙告诉她院子里的金莲花其实是矮牵牛花(她没有这么做),苏博士会说:“哦,我看见过金莲花就长这个样。”然而,看到婚礼上苏珊看着克里斯托弗,好像在说“我了解你——是的,我了解你。我了解。”着实令人不安。
有扇纱门砰地响了一下。一个男人的声音,向人讨烟。接着是打火机的声音和男人低沉的耳语声,“吃多了……”
奥丽芙明白为什么克里从来不愿广交朋友,这一点像她,受不了人们哇啦哇啦地聊个没完。况且等你一转身,他们马上就会开始哇啦哇啦地聊你。多年前有人在他们家门前放了一篮牛皮瓣,奥丽芙的母亲对她说,“永远不要相信别人。”亨利不喜欢这种思维方式,但他自己的处事方式也很成问题。他一直天真幼稚,仿佛生活真像西尔斯美国著名的大型百货商店。商品目录所说的那样:周围每个人都在对你微笑。
不过,奥丽芙还是担心儿子孤独。尤其是去年冬天,她总担心她和亨利百年之后,儿子老了,下班回到漆黑一团的家里,形单影只的一个人。因此,她打心眼里为苏珊的到来高兴。事情来得太突然了,需要时间适应,但总的来说,苏博士还不错。并且这丫头对她也很友好。(“我真不敢相信是你们自己设计的图纸!”她眉飞色舞地说)还有,总得面对现实吧:克里斯托弗对她爱得发狂。当然,他们现在的性生活一定非常美满,因此像许多新婚夫妇一样,毫不怀疑这种美满生活会永远延续下去。他们还会认为自己已经永远告别孤独。
这想法让躺在床上的奥丽芙慢慢摇了摇头。她明白孤独会杀人——会以不同的方式让你真的活不下去。正因如此,奥丽芙认为生活中需要一些她所谓的“大刺激”和“小刺激”。大刺激指的是诸如结婚或生孩子之类令人飘飘然的大事,但这样的大刺激往往暗藏着危险的潜流。正因如此,你还需要一些小刺激,比如,一个友好的布莱德利美国东北部的廉价零售商店。店员,或者那位了解你喜欢哪种咖啡的甜甜圈咖啡店服务员。妙不可言,真的。
“苏珊的这个地方真是不错,”窗外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他说话的声音很清晰,他们一定在周围走动,面朝着房子。
“好极了,”另外一个声音说。“孩提时我们来过这里,记得住在斑点蛋港口。好像是这样。”
两个风度翩翩的男人在抽烟。奥丽芙想,千万别踩了菖蒲花,别把篱笆都烧着了。她有点犯困,但感觉还不错。如果20分钟内无人打扰,她可以在这儿小睡一会儿,然后头脑清醒、心情平静地和客人道别。她会握住珍妮丝•伯恩斯坦的手停留一会儿,她会是个身穿柔软的大红花裙子,头发花白,身材高大,和蔼可亲,令人愉快的老太太。
纱门砰地关上了。“不怕肺气肿啊,”传来的是苏珊愉快的说笑声与拍手声。
奥丽芙猛地睁开眼,心里一阵恐慌,好像是她自己在树林里抽烟被人逮个正着。
“知道香烟会要了你们的命吗?”
“哦,闻所未闻,”男士快活地说。“苏珊,我从未听人这么说过。”
纱门打开又关上,有人进去了。奥丽芙坐起来,她的小睡被搅了。
窗外传来更轻更低的声音。奥丽芙想一定是苏珊那个又瘦又小的朋友,身上的裙子像一片折叠起来的海藻。“你还行吧?”
“还好。”苏珊慢慢吐出这个词——享受着被人关心的感觉,奥丽芙想。
“喂,苏珊,你公公婆婆怎么样?”
奥丽芙起身坐在床沿上,心怦怦直跳。
“很有趣,”苏珊说,她的声音低沉严肃。苏博士,一个专业人士,准备宣读她关于肠道寄生虫的论文了。她的声音越发低沉,奥丽芙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看得出来。”耳语,耳语。“父亲……”
“哦,亨利像个玩具娃娃。”
奥丽芙站起来,贴着墙壁慢慢挪向开着的窗户。她把头向前伸,试图想听清这些女人们在耳语些什么。傍晚时分的一抹阳光泄在她的一侧脸颊上。
“噢,上帝,是的,”苏珊说,她的耳语突然变得清晰起来。“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是说她竟然真的会穿上它。”
裙子,奥丽芙想。她紧紧贴着墙壁。
“喔,这里的人们穿着打扮风格独特。”
上帝啊,没错,奥丽芙想。但她又像溺水一样惊慌失措。
海藻朋友又在低语,她的声音很难听清,但奥丽芙听见她说“克里”。
“很特别,”苏珊认真地回答道。对奥丽芙来说,好像这些女人坐在一艘小船上,而她陷在船下黑乎乎的脏水中。“他的日子不好过。作为独生子——真够他受的。”
海藻耳语,苏珊的船桨又一次划过水面。“对他的期望值太高,明白吧。”
奥丽芙转身环视房间,儿子的新房,她建造的。房间里有她熟悉的东西,比如梳妆台和她很久以前编织的地毯。但一股震惊和不祥之感掠过她全身。
他的日子不好过,明白吧。
奥丽芙几乎是蹲着身子慢慢爬回床上,小心翼翼地坐下来。他对苏珊都说了些什么?不好过。舌下,牙周,奥丽芙的口腔开始分泌唾液。她眼前又闪现出苏珊那么自然,那么温柔地抚摸小女孩脑袋的情景。克里斯托弗到底说了些什么?他都记着些什么?人只能向前看,她想。人应该只向前看。
她们对她裙子的议论深深地刺痛了她,因为她自己很喜欢这条裙子。在索福里20世纪八九十年代美国著名的零售商店。商店发现这块薄纱面料那天她满心欢喜,仿佛它是一缕明媚的阳光,一扫儿子婚礼前她焦虑不安的灰暗心情。布料上的鲜花开满她缝纫间的桌子,后来变成这条裙子,给她那天带来不少慰藉。
她听见苏珊又聊了一会儿客人,然后纱门响了一下,花园里安静下来。奥丽芙用手掌拍拍面颊,拍拍嘴。有人在这里发现她之前,她必须回到客厅去。她得弯腰亲吻那个新娘的面颊,新娘那张无所不知的面孔会微笑着四处张望。
哦,心口痛——痛得她坐在床上忍不住呻吟起来。苏珊知道她的心脏时不时痛得厉害,几个月前心脏病发作,差点要了她的老命吗?的确,她不喜欢运动,胆固醇高得吓人。但所有这些都只是借口,背后隐藏的事实是,她的心智被耗尽了。
去年圣诞节期间,儿子来看她,与她交流思想,当时还没有什么苏博士。有时候我真想一了百了……
很奇怪,39年前,奥丽芙的父亲也是这么说的。只是那时,她结婚不久(她自己也被种种失望缠绕,还怀着身孕,只是她当时还不知道),轻描淡写地说:“噢,爸爸,大家都有心情忧郁的时候。”后来证明她反应错误。
奥丽芙坐在床沿,头埋在手里。克里斯托弗十岁以前的事儿她几乎都已记不得,尽管有些不想记住的事情确实还记着。她教他弹钢琴,但他总是弹错音符,看着他恐惧的样子,她越发气得发疯。但她爱他!她想告诉苏珊这个事实。她想说,苏博士,在我内心深处有种东西,有时候它膨胀得像乌贼头一样,使我心情郁闷。但我并不想这样,帮帮我吧,我爱我儿子。
千真万确,她爱儿子。正因如此,去年圣诞节,她带儿子去看医生,把亨利孤零零地撇在家里。坐在医院的候诊室里,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直到他出来——这个成年男子,她的儿子——手里握着处方,表情轻松。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大谈特谈血清素水平和基因遗传趋势。这有可能是她听见他说话最多的一次。像他父亲一样,儿子不善言谈。
客厅里突然传来碰杯的叮当声。“为新婚夫妇干杯!”原文中的Fidelity Select指的是一种基金,在此是双关语,指新婚夫妇之间的相互忠诚。一个男人的声音喊道。
奥丽芙直起身,手掌滑过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梳妆台。这张梳妆台陪伴克里斯托弗长大成人,那瓶维克斯达姆膏宝洁公司出产的一种感冒药,一种薄荷脑擦剂,搽在胸前能够使感冒者呼吸通畅。留下的污迹还在。污渍旁边是一摞文件夹,上面有苏博士的笔迹,另外还有三支黑色魔术一种著名水彩笔的商标名。水彩笔。奥丽芙慢慢打开梳妆台最上面的一个抽屉。这里曾经是放置男孩袜子衬衣的地方,如今里面堆满她儿媳妇的内衣——有的光滑柔软,有的带花边,五颜六色、乱七八糟一团。奥丽芙拽着一根吊带,揪出一件闪闪发光、小巧玲珑的浅蓝色胸罩。她在大手掌上把它翻过来倒过去地看看,然后揉作一团,塞进她的大手袋里。她感觉两腿肿胀,很不舒服。
她看着梳妆台上的魔术水彩笔,旁边就是苏珊的文件夹。自作聪明的丫头,奥丽芙想着,随手拿起一支,脱去笔帽,仿佛还闻得到学校教室的味道。奥丽芙想在新娘带来的浅色床罩上来回涂抹。环视这间被侵占的卧室,她真想在上个月带进来的每件东西上信手涂鸦。
奥丽芙走向衣帽间,把门拉开,里面的衣服的确使她感到一种暴力。她想把它们拽下来,把那些傲慢地挂在木衣架上的华丽小号衣服都撕碎拧烂。还有各式各样的羊毛衫,咖啡色或绿色,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带衬垫的塑料壁柜里,柜子下层有一件其实是灰褐色。上帝啊,颜色鲜亮点怎么了?奥丽芙两手发抖,因为她恼火,也因为走廊上随时会有人走过来探头向里张望。
灰褐色羊毛衫很厚,这倒不错,因为这意味着那丫头到秋天才会想起穿它。奥丽芙猛地把它抖开,用魔术笔在袖子上重重地画了一条黑道。然后用嘴叼着画笔,迅速把羊毛衫折叠起来,再折叠,然后再折叠,使它看起来像原来一样整齐。她做得毫无破绽。打开衣帽间,你会发现这里整整齐齐,根本不可能发现有人乱翻过。
除了鞋子。衣帽间地板上乱七八糟扔的全是鞋子。奥丽芙挑了一双深色旧懒汉鞋,好像经常穿的样子。实际上奥丽芙经常看见苏珊穿这种懒汉鞋——已经嫁了人,奥丽芙揣测道,苏珊可以穿着旧鞋子无所谓地闲逛了。奥丽芙弯下腰,把一只懒汉鞋塞进自己的大手袋,有那么片刻她真怕自己再也站不起来。然后,她用力站起来,微微喘着气,把锡纸包着的乌饭树蛋糕放好,盖住鞋子。
“好了吗?”
亨利站在门口,幸福地满面红光,他已经给客人们敬过酒,成了一个人见人爱的男人,一个玩具娃娃。她很想把自己刚听到、刚做过的事告诉他,很想有人分担她独自承担的重负,但她不会说。
“想到甜甜圈咖啡店坐会儿吗?”亨利海蓝色的大眼睛望着她,问道。他天真单纯,这是他对付生活的制胜法宝。
“哦,”奥丽芙回答,“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需要一个甜甜圈,亨利。”
“没关系,我只是记得刚才你说……”
“好的,我们就去坐会儿吧。”
奥丽芙粗大的手臂夹着大手袋,走向门口时把它夹得更紧一些。她的所作所为起不了多大作用,但想到苏珊至少有时候会自我怀疑,奥丽芙感觉好多了。苏珊会大喊:“克里斯托弗,你确信没见过我的鞋子吗?”洗衣房,内衣柜,家里都找遍了,她会感到一丝焦虑不安。“我脑子一定出问题了,东西放哪儿都记不住……哦,我的上帝,我的羊毛衫怎么成这样了?”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对吧?因为谁会在羊毛衫上乱涂乱画,谁又会偷个胸罩,偷只鞋?
羊毛衫算是毁了,鞋子和胸罩也不见了,它们会出现在甜甜圈咖啡店卫生间的垃圾桶里,上面盖满肮脏的舒洁纸巾和卫生巾,第二天,就会被丢进垃圾车。实际上,如果苏博士一直住在奥丽芙附近,奥丽芙会时不时地从苏珊这里拿点这个,拿点那个,只为让她不停地自我怀疑。给自己一点刺激。因为克里斯托弗不能与一个自以为无所不知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没有人万事通——人们不应该认为自己无所不通。
“我们走吧,”奥丽芙最后说,她肘下夹着大手袋,准备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客厅。想象着自己的心脏,一大块鲜红色肌肉,在她的大花裙子下怦怦跳动着,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