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克斯风演奏者
2010-05-30扎菲尔•尚欧加克
扎菲尔•尚欧加克
扎菲尔•尚欧加克,1961年出生于土耳其首都安卡拉,1970后一直生活在德国,1984年加入德国作家协会,同年获得慕尼黑城市文学奖学金,1988年荣获柏林州政府的居住奖金,以及专门颁发给移民作家的阿德尔贝特•冯•沙米索奖。
20世纪70年代末,尚欧加克通过在阅读会上朗诵自己创作的诗歌将作品公诸于世。80年代起他将土耳其文学翻译成德语,并发表了不少以“在两个世界中生存”为主题的诗作,例如《两面人》。1988年起,他成为德国多语言文学杂志SireneУ某霭嫒酥一。作为一个有着独特文学风格的作家,尚欧加克在全世界享有盛誉,在美国,他已跻身德语经典文学之列,成为文化研究的对象。他最有名的散文集是《柏林四部曲》。作品除了涉及东西方主题的叙事小说,也在《日报》、《世界报》等就跨文化问题用激进的标题发表文章,引起社会的广泛┕刈ⅰ
作为同时兼具德国和土耳其两种身份的文化人,尚欧加克认为,两种文化本无区别。母语对他来说只是德语世界的一扇窗,从中可以窥见自己童年和不同的文化品位。尚欧加克的作品被视为文学主体异质和多语境自我认知的典型。他认为身份的意义不在于实现自我定义,而是在不同极端之间摇摆,是用各种基石搭成的、适用于各种文化的建筑。“9.11”事件以后,他积极呼吁伊斯兰世界的宗教启蒙和自我反省,反对原教旨主义,备受关注。
我一直在想念乡下。为了克制这种念想,我不得不对自己说,我梦中的乡下其实并不存在。在那里,在那个一般称为乡下的地方,我大概改变不了我的人生,就像在这个号称像脉搏一样跳动的城市里一样。可是我已经很久都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脉搏了,无论在自己或是在我靠近的别的身体上。也许那些人关心的并不是这城市的心跳,而是这城市的各机关是不是在和谐运转,交通是否循环通畅,以及夜贼手中的万能钥匙,是否在每个可能的时刻,悄悄打开了某人的私密花园。
我一直能睡到下午。夜晚是我的生命之花,好像某种野生玫瑰,毫无香气,让我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才能活下去。我可以调制她的味道,每当我吹起萨克斯风时,我辨认出了这香味的音调,那拉长而低沉的暗红色的声音,衰败不堪,重重地压在空气里,那些短的、沉闷的、几近无味的声音,生生地卡在听众的耳朵里,找不到任何通往体内血管的路。
为了工作,我每晚都会乘车穿过整个城市,可我看不见这城里的任何东西,除了那些被它排泄出去的人。在地铁里,我站着或者坐在散发着病恹恹的金属气味的昏暗车厢里,穿过十六个站台。有时候我觉得,我是唯一有目的地的乘客,其他人就像精神病人般茫然,毫无目的,四处乱走。几乎没有任何对话。清晨我打车回家,假如司机没有睡着我就会很庆幸了。
我只会因为工作,或为了要在门口的街上购置一些生活必需品才离开住处。这条街长十六公里,但是对我来说就是条五百米的玻璃橱窗,里面展示的商品从未变过。
在一个充满律动的城市里,如果时间停止了,人们会切身感觉到对此负有责任。总有一天,人们会被追究责任的。就算不是被更高的力量审判,也会在时间机器的自我审判法庭被审判,那里鬼影幢幢,终日阴霾。
我可不想预见什么事情。我的生活如此单调,想必命运之神也要昏昏欲睡了。我所有打破夜生活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有几次我在剧场里面试朗诵,都是无功而返。谁要将自己的一生放在乐器上,他就再也找不回自己的声音了。言语只是音乐的垃圾。我要想说什么,必须借助旋律。所谓的交流只是失败的音乐家为了获取听觉而作的绝望尝试。我选择音乐家这个职业,目的就是不用说话。而我对写作的尝试也毫无进展。并不是所有渴望语言的人都能成为作家。
在酒吧里,我每晚能赚一百美元。一星期连干六个晚上,除了星期天没有别的休假,因为没人能替换我。我每周赚六百美元,工作一晚上供吃,两晚供房租,两到三个晚上供时代广场的女郎。就这样,甚至能存点余钱。
在夏天,潮湿的天气让我毫无力气,街上的沥青散发的热气令我窒息。我很难睡着,比其他季节起得更晚。晚上稍稍凉快些,哈德逊河会飘来一丝微风。
那是个八月。连续几周高温控制了城市。接近中午的时候升起了几缕薄云,和城市上空的烟雾一起显得轮廓分明,在夜晚的时候又慢慢散去。我喜欢夜晚的气氛,趁白天的压力在忧伤中散开的时候。这个周末并没有传来平时常有的死讯。看来传染病扩散得不那么快了。它已经能被药物控制了。即使仍然没法治愈。于是那些无法治愈的健康人散落在普通人中间,在地铁、商店,在那些我买东西的地方。他们有两种性别,他们并没有保护过或者保护好自己。这种事难道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吗?“别染上什么病!”在我离家上路来纽约前,我父亲这么叮嘱我。这是他一生中给我的唯一忠告。根据他的个人生活经验,他指的大概是淋病或梅毒。他在年轻时得过好几次性病,于是决定做法官,他要用严厉的判决来杜绝罪恶和陋习,铲除病灶。一个法律人,却把大城市想成滋生病菌的温床。他认为在对付病毒方面法官比医生更有作为。因为后者只关心症状,而前者则可斩草除根。他让恶魔胆战心惊。我父亲的这种观点使他很受共和党人欢迎。他们劝父亲去竞选市长,但是没有成功,我父亲不喜欢政治。
有天夜里我下班早。酒吧因短路停电,客人们只好离开黑漆漆的店堂。那个夏末之夜喜怒无常。天空黑压压地快要下暴雨,树被狂风压弯了腰,被迫松开第一批落叶。我喜欢这样的天气,好像预示着世界末日。而且我也很享受盛夏闷热后的清凉。我坐上最后一班地铁,提前一站下了车,徒步走在空无一人的路上。那时将近凌晨两点,本该有些遣返的战俘在街上溜达,可我没有遇到任何人,只有几只老鼠仓促窜过人行道。我站在我家楼前,发现门口亮了灯。我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因为我不大愿意碰到我的邻居,更别说是陌生人,何况在深夜这个时候。这栋砖楼已经有超过五百年的历史了,共有五层,我住在最顶层。两间朝街,一间改为卫生间的小卧室,后面还有一间厨房。房东的曾祖父是掘金者,他在东岸找到了金矿以后,买下了这栋房子。房东住在长岛,一年过来检查一次。在餐厅和一楼也亮着灯。最近,房东换了个人,通常房东换人了之后房客也跟着换了。准确地说,现在几乎没什么房客了。有次,我问房东他的祖籍,他毫不客气地答道:
“阿富汗。”
“那你呢?”他问我。“你不是美国人吧?”
“是的,是的,我是美国人,来自西雅图。我的父母是俄罗斯人。”我撒谎道。这次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用意大利裔做借口,而是在地理上靠近了我真实的家乡。
那个男人戴着一顶红色帽,身穿褪了色的格子衬衫,发白的牛仔裤和体操鞋。他虽不能说干瘪,但又高又瘦。他长着一张非常扎眼的脸:奇高无比的颧骨、单薄的嘴唇、稀疏的髭须,左边脸颊上一块胡桃那么大的伤疤,可能是痘疤。他是那种肤色较深、在本地不算特别的类型,让我以为他是印度人。因为这里饭菜曾经是印度口味的,虽然原先的老板其实来自中国台湾。我的回答似乎让这家伙发笑,他摆出一副放肆的表情并冷笑着。难道他发觉到我在骗他?他能揭穿我吗?怎么可能呢,我可和这地方的人完全没有任何接触。
“生意怎样?”
我打算换个话题。我应该也可以完美地礼貌道别,然后走开。可是,这人对我有一种少见的吸引力。我对他并没有直接的好奇,但他触发了我一种不确定的期望,仿佛就在下一刻他会告诉我什么重大的事情。
“你是穆斯林吗?”
依然在提这件事。
“不是,不是,不是,可是我并不排斥穆斯林,相反,我有很多穆斯林的朋友。我和他们处得很不错。”
他用他的手背轻轻拍了拍我的后颈。
“是这样,太好了。在我们这你可以吃到哈俩里。我们每周三宰牲,周四你能吃到新鲜的肉。”
我表示感谢,终于能开溜了。母亲把这类人归为危险分子,假如当年在德黑兰,伊朗国王还坐在王位上的时候,父亲搞不好会把他抓起来。我觉得很满足,不用像波斯人或者其他什么人一样去牺牲自己。我可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种,我是个萨克斯风演奏者,我这一辈子都没去过伊朗,甚至连欧州都没去过。
我把钥匙插进锁里,小心地转动。房子的走廊很黑,但我能听到说话声在慢慢地靠近。两个男人在用波斯语交谈着。我认得这种语言,也懂几句话,仅此而已。我躲在楼梯下面。这两人说的语言,应该是一种波斯方言,措辞粗俗,更多是从喉部发音,并用古怪的方式缩简。明天,一个人说道,明天是时候了,我已经把一切都搞定了,卡里姆已经在城里了,他们已经上街了。一切又安静了下来。我忐忑不安地回到了房间。也就是说明天他们要行动了。但是在哪呢?我是不是该报警?这完全不该考虑。我忽然有了一个灵感,可以写一个故事,或许能成为最畅销的作品。可是,如果这个在我大脑中形成的故事变成了事实的话,又有谁会想买它呢?可所有的故事不会有一次实现的时候?我无法阻止这个担忧。可以肯定,楼下的餐厅里窝藏了一个团伙,他们在谋划着发动某一种袭击、暴动或者之类的行动。我成了这次重大会议的见证人。卡里姆是他们的头目。餐厅老板在制造炸弹,他可能把它藏在厨房的锅里。我们的房子随时都有可能爆炸。我下了楼,趴在餐厅厨房的门上偷听。只有风刮得更猛了,撞得院子那边的玻璃窗砰砰作响。
第二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去上班,酒吧的电灯又能正常工作了。假如他们在地铁行动的话,我不安地问自己。我依然每天都乘地铁。他们为什么不会正好选择我乘的线路,选择晚班人多,正好是我上班的时候?假如我知道些事情以及在哪发生该多好,这样我就能写完我的故事,然后搬去另一个城市。可是在我们的日子里没有什么是可预料的,哪怕是恐怖分子。他们伪装得就好像他们是我们中的一个。他们口袋里不再装着红宝书,而是《圣经》。也许只是《圣经》的一份糟糕的拷贝,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可这些人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坚信,宗教就是一种性变态。它的色情成分是无法否认的。上帝没有性别吗?躲在上帝无性别身份背后的难道不是同性恋的性幻想?末日的最后大审判,难道不是性虐待的一种练习?在神秘主义里,上帝是被众生爱戴的、是不可企及的,对于信他的人来说,他是主,是发号施令却又容易动怒的力量,偶尔会施舍些温柔。据说这一切都是依照一个秘密的计划发生的。在任何时候都没有人能洞悉一切,什么时候,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谁愿意享受这种无知的忧郁,就投身其中吧。献身,用背叛自己来称呼自己的信仰,真是彻底的献身。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都没有事情发生,我开始坐立不安了。我盘算着,是不是应该混入这个团伙,好获取更多的细节。可是这样只会引起嫌疑。楼下餐厅里的那帮不断增多的人,也许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如果有专业人士在,一定会事先搞清楚,他们该在哪里驻扎,会和怎样的邻居打交道。我该不该搬家呢?我的故事绝不能以旁观者走向警局为结局。如果他是侦探的话倒会更有趣。我变成他们中的一个。我对白色美国也恨得厉害。可现在还有一个白色美国吗?这样问不被允许,请加上双引号。否则的话就没有给黑社会的签证了。我也渴望乡下的纯净世界。我绝对不会出卖你们。现在楼下已经集体过夜了,祈祷啊,争吵啊,甚至有瞎搞的撞击声。我是见证人。我接近了真相,那个坐在每个信仰中心的恶魔的真相。也许我已经被传染了,这位罪孽深重的兄弟在为他的罪忏悔着,祈祷着天国之门能接纳这有罪之身。我该怎样做,才能让你接纳我呢?会给我安排怎样的考试?整个人生难道不也是一场考试,一个被诱惑侵袭的受难之所?
不少邻居都搬了出去。他们的房间一直空着,虽然房子在那个时候很紧俏。
在禁酒的年代,一楼餐厅曾有过很大的客流量。警察会定期大搜捕,但都一无所获,因为在这栋楼的后面有不少秘密的井,可以从地窖向下爬到地表以下二十米,站在齐脚踝的咸水中。是否这位诚信的房东的冒险基因已在长岛入眠,而向狡猾的厨房主人吐露了这个秘密?或许他把这些井也出租了,好从这将要倒塌的破房子里多捞点油水。贪婪难道不正是占有者的掘墓人吗?
迄今,什么都没发生。我也没有变成一个畅销书作家。有一天餐厅老板搬出去了,消息来源也断了。社会陷入了严重的经济衰退中。我住的街上,一半的商店都关门大吉了。我被炒了鱿鱼,被录用又再次被炒鱿鱼。
一个陌生人需要很多想象力,去忘记他抛在身后的东西。他需要用幻想来对抗记忆。我也在幻想着,为了能忘却自己的源头,为了挣脱那些将我和周围区别开的东西。可我的幻想再次抛弃了我。我花光全部积蓄买了辆房车,驶向茫茫无际的西部原野,就像曾经的先驱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