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的生命沉沦与诗意的人性复苏——《沉沦》与《迟桂花》比较阅读
2010-05-15刘明倩
刘明倩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自我写真”与“主观抒情”是郁达夫小说的共有特征,然纵观其小说创作,前后期的文风却有着明显转变。郁达夫前期的小说以《沉沦》为代表,基本上是通过对个人私生活和病态性心理的描写发泄对黑暗现实的不满和抗议,带有明显的颓废色彩。而后期的小说风格则趋向于节制、理性,发掘与表现人与人之间的真、善、美,时而流露出一种避世隐逸的思想,艺术上也有较高成就。创作于1932年的《迟桂花》可以说是这一转变的代表作品。以往的研究多是集中于作家某一时间段内的作品,研究视点相对单一,而较少将这些作品看作一个整体,进行对比研究,分析变化的原因与意义。本文从文本外在叙事特征与人物内在精神分析两方面比较《沉沦》与《迟桂花》,分析郁达夫前后期文风转变的具体表现及其意义。
一、文本外在叙事特征的比较
对于一篇成功的作品来说,叙事技巧与文本内蕴是无法割裂的整体。叙事技巧的选择不仅对于实现小说文本的意义重大,同时也体现着一个小说家的叙事智慧。两篇作品叙事结构、叙事语言的对比是本文关注的焦点。首先,从小说结构上看,《沉沦》的结构比较松散,是明显的心理结构、情感结构,枝蔓过多,重抒情而轻情节,行文随人物感情起伏变化而流动,破坏了中国旧式小说结构的严谨规则,显得自由不羁,也过于散漫混乱;虽然有利于强化小说的抒情效果,但是小说原本的叙事性也被削弱,激情有余而逻辑感不强。纵观全文,我们几乎整理不出完整的故事情节,文本叙事的衍进似乎只是单纯生活画面的连缀。小说是按照人物内心由“平衡到不平衡再到平衡”的循环形成一条时断时续、枝蔓横逸的线性结构,貌似随意,又有情绪的关联隐藏其中。这正好与法国结构主义理论家茨维坦·托多罗夫在《从〈十日谈〉看叙事作品语法》中提出的一种叙述范式相吻合,“一个故事有两类成分组成:第一类描写平衡或不平衡的状态;第二类描写从一种状态向另一类状态的转变。”[1]180戴锦华将其整理为如下图示:
根据这种范式分析,《沉沦》全文可分为两部分:前四节为第一部分,后四节为第二部分。前一部分按照倒时序叙事,选择了主人公在留学期间心理最和谐平静的时刻做起点,这是原有的平衡状态。小说开头以诗化的语言描绘出一幅早秋郊外油画般的美景:晴空、皎日、清风、稻香,这些充满诗意的意象营构出一个“澄清透明的以太”,一个桃花源般的极乐世界。自然成为主人公的“避难所”,给予他精神上的寄托和慰藉。在“天然的野趣中”,主人公的矛盾与痛苦得到了舒缓。后面四节作者改用顺时序叙事,随着旅店窥浴、野外窥淫、妓院受挫等一系列事件的发生,主人公的心理与行动不断围绕着“平衡破坏―→努力与追求新的平衡―→平衡再次破坏”这样的怪圈恶性循环。强烈的道德观、伦理观与弱国子民屈辱、痛苦的感受相互纠结,一步一步加深了主人公的精神焦虑。他的一颗深切撕裂的灵魂不断地接触、躲避外界的刺激,试图在静美神奇的自然中获得新的救赎与平衡,但最终仍然在巨大的心理悲剧中陷入彻底绝望。从N市的大平原到山中梅园,再由山中梅园到黑夜里的海边,每一次环境的变化都伴随着主人公情绪的深度衍进,当内外矛盾达到不可调和的至高点时,曾经如“母亲”般的大自然在他眼里也异变为鬼似的世界,鱼灯成了“鬼火”,细浪中间的月色也“好像是山鬼的眼波”。蹈海的结局是主人公将自我生命消解于自然之中的选择,只有让自然吞噬掉污秽的己身,在彻底的虚无中,平衡才能再度降临。这是小说大致的情节脉络,由于依持混乱的心理异动结构全文,各个情节之间的连缀并不是一个紊而不乱、循序渐进的整体结构,而是片段的、非逻辑的无序组合。
相较于《沉沦》的结构松散,《迟桂花》则显得严谨精致、别具风味。在材料的剪裁上抓住表现主题的典型场面,集中简明,不枝不蔓。独特的文函合璧的结构方式所带来的双重透视的视角在回忆与探访、人与自然之间形成一种对叙事者心理距离超越式的调整。在前面很短的篇幅内通过翁则生的自序和老郁的补序将则生的故事、莲的故事以及老郁和则生学生时代的交谊完整的交代出来,为后面事情的发展做好铺垫。中年人的视角更易传达出历经沧桑后老友间真挚友谊的弥足珍贵。“迟桂花”是推动叙事的焦点意象,它朴素、耐久的品性既是实写,也是带有象征意味的虚写。从老郁登上翁家山之初到最终的尽兴而返,迟桂花的幽香始终弥漫在主人公的叙事空间中,其叙事功能也由最初撩人“性欲冲动”的诱惑物到于清香中带有一份坚韧的人生象征,意象意义的转变伴随着主人公心境的变迁,暗示一种精神火花的飞腾和升华。这种人类精神的飞升成为故事意义的核心和叙事驱动,可见在文本表层的故事叙述之外还有深层的意义结构。格雷马斯曾指出:所有的叙事文本、乃至全部文本的文本中一定包含着一个意义的深层结构,而这一深层结构是一组核心的二项对立式(设为A/B)及其所推演出另一组相关的二项对立式(-A/-B)建构而成的。我们将这两组二项对立作为一个四方形的端点予以排列,便获得了一个意义的矩形。格雷马斯将其图示如下:
其中A与B、非B与非A之间是对抗性关系,A和非B,B和非A之间是互补性关系,A与非A,B与非B之间是矛盾性关系。文本的意义结构或曰深层,便呈现这三组关系的变化组合之中。[3]《迟桂花》文本的深层意义对应上图可以表达为如下图示:
这一意义矩形鲜明简洁地突出了文章的主题:纯真无邪的人性对庸俗情欲的净化。《沉沦》里“性的苦闷与压抑”到了《迟桂花》中已经失掉反封建的先锋性,成为人类精神上经历的罪与罚的痛苦。欲望的过度放纵带来的是人性的混乱与堕落,要回归和谐优美的人性,必须要对不适宜的欲望有所节制。天真、纯净的“莲”象征着人性之光,她的出现表现了作者对于人性本质的追寻已经趋向于理性和精神的境界,这体现了郁达夫对于人自身理解上的一种进步与升华。
此外,从叙事语言上看,《迟桂花》的语言很有弹性,对话与口语的运用加强了语言的表现力,也给小说平添了浓郁的生活气息,使读者有身临其境的亲切感和真实感。不同句式的穿插运用使语言显得圆润含蓄、富于变化。相较之下,《沉沦》的语言弦拉得很紧,与人物当时焦躁的心境相吻合。“孤冷”、“苍白”、“清泪”、“森然”、“清影”这些词语的反复使用给全文笼罩上一层挥之不去的低气压,引导着读者的阅读心境与人物的悲愤、痛苦的情绪趋同。同时,两部作品中都出现了一些较为特殊的自然意象,但是在人物与自然关系的反映上却有着明显不同。《沉沦》开始的叙述中,自然是“他”每每精神受挫后的救伤灵药,随着精神创伤的不断加剧,自然与人物的关系也愈加紧张。到了主人公从酒馆中狼狈逃出时,月是寒的,天是淡青的,渔火成了招引他的鬼火,海浪形似山鬼的眼波,自然界的一切成了“他”走向死亡的诱因。人与自然的关系陷入了绝对的冲突、不调和。相较之下,《迟桂花》中人与自然的关系始终是和谐的,恬静幽美的山村风光是净化情欲、颂扬人性的辅助性因素,人物在一派清闲淡远的氛围中细心领略自然的魅力。
二、人物内在精神的比较
郁达夫的小说主人公多以“自我”为原型,具有“自序传”色彩,又多采取第一人称主观叙事角度,形成具有连贯的渗透着作家强烈主观色彩的“零余者”形象。这一艺术形象是郁达夫的独特艺术创造,他们是“袋里无钱,内心多恨”、与世不合的知识分子,他们自尊自傲、愤世嫉俗又自卑自怜、颓废感伤。“零余者”形象从早期的《沉沦》到后期的《迟桂花》,其心理情绪于统一中有不断的发展变化,是郁达夫前后期文风变化的又一指向标。
《沉沦》的世界是一个完全的孤独者的世界,主人公始终陷于激烈的自我争斗之中。从心理学的角度具体地看,“他”的内心有三个紧密交织在一起的心理层次:青春期的感伤心理、追求正常爱情而不得的性变态心理、弱国子民自尊又自卑的矛盾心理,这三种心理的共同作用最终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心理悲剧,其中性变态心理是作者着墨最多而又争议最大的一种特殊心理描写。精神分析学派的代表人物弗洛伊德在20世纪20年代提出了三重人格学说,将人格划分为三个部分:伊德(id,又译本我)、自我(ego)、超我(superego)。这三部分各自代表着不同的心理要求并遵循不同的活动原则,在正常情况下是相互协调统一的;但三者一旦失去平衡发生冲突时,往往会导致人格异常和精神病症。郁达夫小说中的主人公常常陷入这种人格困境,人物内心三个“我”之间血淋淋的斗争跃然纸上。文章一开始,主人公就以“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所要求的就是爱情!”的大胆呼号表达出自己对温暖爱情的极度渴望,青春的肉体和孤独且充满敌意的生存环境又不断强化着这种渴望;但是内向畏葸的性格和弱国子民的身份使这种对正常爱情的渴望求之而不得,“本我”的欲望受到压抑,在矛盾、屈辱的心理压力场中,“本我”与“自我”不断斗争,“他”承受着同孟德斯鸠笔下的那个波斯阉奴一样的痛苦:“人家在我身上灭绝了情欲之果,而没有消除情欲之因,于是远远不曾使我减轻情欲的负荷,周围的一切,反而不断地刺激我的情欲。”[4]12欲望的压抑最终产生变态性心理,窥浴事件是无可避免的一次爆发。少女肉体带来的强烈的感官刺激抒解了“他”饱受压抑的欲望,同时道德感与犯罪感又带来“自我”的回归,对“秘密”被曝露的恐惧促使“他”立马换了一个新的环境。梅园孤寂清冷的生活尽管加剧了他的忧郁症,但也减少了他原先每日必受的刺激,自怜自悼加上明澹悠远的自然陶冶暂时扑灭了心中的情欲之火。这时是“自我”压倒了“本我”。一个月后,一次意外撞见的野合使“本我”与“自我”的冲突再次降临,而且更加尖锐激烈。强烈的声色刺激下,“他的眼睛同火也似的红了起来。他的上颚骨同下颚骨呷呷的发起颤来。”熊熊燃烧的情欲之焰,吞噬了“自我”残存的理智,性欲压迫导致无可挽回的人性异化,当欲望的魔鬼不断要冲出囚牢,“他”只能用变态的方式来满足它。狎妓嫖娼的冲动不仅代表着“本我”再一次压倒“自我”,更预示着崇高的精神力量的最终毁灭。当侍女问“他”是什么地方人时,作为深受日本人歧视和凌辱的弱国子民的痛苦使他“又站在断头台上了”。侍女和其他客人的无心之言在“他”的耳里都成了对他这个“支那人”的不屑和嘲讽,主人公的内心已经接近疯狂的边缘。狼狈的酒馆之行只是再一次证明自己的无能与猥琐。从酒馆中仓皇逃出后,孤家寡人的清寒、爱情的幻灭、受异族欺凌的精神创伤裹挟着人性沉沦后严厉的自我谴责与灵魂拷问一起向“他”袭来,痛苦的峰值达到最大,主人公终于在疯狂中选择投海自尽,上演了一出震撼人心的生命悲剧。
与《沉沦》不同的是,《迟桂花》中的“我”最终获得了精神的救赎和人性的复苏。这次拯救的力量不是来自自我,而是女性纯净人性的净化,这个女性就是“莲”。莲花自古就被赋予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品质。人如其名,文中的“莲”就是“美”的理想化身。她青春、美丽、勤劳、温柔、恬静,从外表到内心都美好无比,最重要的是她的纯真。尽管她的命运是悲剧性的,但是自然所锻造出的纯真天性使她仍保有活泼开朗的性格。面对这样一位美好的女性,“我”的原始本能被激起,“莲”在“我”的眼里还原成男性个体生命经验中欲望的对象,成为被渴望的、完美的、携带着幸福而来的力量。他的悬崖勒马与其说是被率真的“莲”所感动,不如说是被“莲”所代表的不受世俗污染的纯净人性所净化。西方有句谚语:永恒的女性引领人类飞升。相比混迹于世的男性,女性因为常期退居于家庭的生存圈,减少了受现实世界欲望污染的可能性,因而更容易保留住人性纯真、洁净的一面。这份难能可贵的纯真与洁净经过文人的打磨加工,成为了一束璀璨的理想之光,为挣扎于泥泞中的生命烛照上苍的宽厚与仁慈。正如波伏娃所言,“在女人身上明确体现了生存者内心中的需要,男人希望在经由她去追求完美的过程中,达到自我实现。”[5]135“莲”美好自然的人性也正是“我”所追求的,在黑暗腐朽的乱世,人性罪恶的一面如同受到核辐射般被无限放大,纯净自然地人性更显得弥足珍贵,是一座象征性的精神图腾。因此,“我”任何些微欲情的投射都是对人性高雅面的亵渎、对精神图腾的污染。在巨大的罪恶感和愧疚心理压迫下,欲望消失地无迹可寻,自然健康的人性得以复苏。
三、主题变化的意义
主题建构于文本之上,郁达夫写作前后期文本特征的不同反映在主题上,也表现出较大的差异。《沉沦》主要表现现代知识青年“性的要求与灵肉的冲突”,并具有鲜明的反帝爱国思想。为了表现青年人在那个晦暗的时代背景下旺盛的生命力受到残酷的摧残、内心的焦灼与苦闷得不到合理的抒发的痛苦,文中出现了一些过激的有关自我精神困境的暴露。尽管我们可以理解为郁达夫试图用新的眼光去剖析人的生命和性格中包孕的情欲问题,在当时也的确带有向虚伪的封建传统道德及国人矫饰习气挑战的意味;但过分沉溺于这种非常态的心理悲剧中,人往往变得委顿麻木、脆弱易伤,最终陷入无止境的精神绝望之中。当大时代风浪席卷而来时,个人一味的颓废只能造成生命无意义的耗损与浪费,终将一事无成的走向死亡的绝境。更甚者,在全民族的大灾难面前,感伤颓废的精神病态所带来的危害已经不仅是对个体而言,而且包含着整个民族的生存危机。因此,郁达夫后期的小说创作风格发生了明显转变:由前期的灰色调转为后期的暖色调,由前期对青春期感伤的书写、对弱国子民自卑情绪的发泄变为后期对美好人性的颂扬和对人与人之间真挚情谊的赞美。《迟桂花》中也写了现实人生的苦恼,例如莲婚姻生活的不幸、老郁和翁则生坎坷的人生等;但人物始终没有放弃对美好事物的向往与追求,因而整个文章的基调是乐观积极的。
总之,从早期悲愤的生命沉沦到后期诗意的人性复苏,郁达夫小说创作在艺术上日趋成熟,对人性的理解也不断经历着进步与升华。
[1]兹维坦·托多罗夫.从《十日谈》看叙事作品语法[M]//张寅德,编选.叙述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2]戴锦华.电影理论与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3]格雷马斯.结构语义学[M].吴泓渺,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244-275.
[4]孟德斯鸠.波斯人信札[M].罗大冈,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5]西蒙娜·得·波伏娃.第二性[M].第2版.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