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俊,“金哨”没过金钱关
2010-05-14唐磊
唐 磊
此时,身穿狱服的陆俊仍像个明星,在镜头前侃侃而谈。
“我现在的这种身份,没有资格再去跟球迷裁判(说什么),只能从这种教训当中,和我自个的体会当中告诉他们一个事实,从我的教训当中,特别是我的同行要吸取我这种教训,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同样的罪行再发生。”陆俊对着央视的镜头说。
10月5日,央视公布,陆俊、黄俊杰、周伟新三名裁判已被移送起诉。三人之中,六获中国金哨、执法过世界杯决赛阶段的陆俊为人熟知,他一直是中国足球裁判的代表,也是十余年间,最多次向媒体表明自己没收钱的人。
陆俊被捕让很多人唏嘘,“金哨”陆俊和“黑哨”陆俊正是中国足球大环境这枚硬币呈现出的两个面目,也是中国足球畸形发展的一个典型例证。
他确实是名优秀裁判
空旷的北京工人体育场,高高的看台台阶,陆俊不断地沿着台阶冲顶走下来再冲顶……一趟趟地跑。冬季的北京室外,陆俊穿着短裤,状态很好,一周前,他刚过完45岁生日,因到年限刚刚结束了自己的国际裁判生涯,并从亚足联领回了自己第二个年度的“亚洲最佳裁判”奖杯。
这是2004年12月,《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专访陆俊时见到的场景。
跑完台阶再去健身房,是陆俊一直坚持的锻炼方式,即使“退休”,这样的锻炼每周仍有四五次。为了照顾记者的采访时间,陆俊提出采访结束后再去健身房。
敬业、善于和人打交道,是绝大多数人对陆俊的第一印象。
“陆俊的水平很好,尺度、控制能力都不错,很优秀的裁判。”前北京国安球员周宁对《中国新闻周刊》说。陆俊是北京人,按规则要“避嫌”不执法北京国安的比赛,而周宁踢的两场对阵国外大牌俱乐部的比赛都是陆俊吹的。
“我在德国踢过球,和欧洲裁判相比,陆俊的水平不差。”周宁说,“陆俊属于比较严厉的裁判,比较有霸气的,在场上不太说话,就是凭手势和眼神。这种强悍是说不来的,他拿着哨就是一种威严。国内这样的裁判挺少的。”
直到陆俊被逮捕,也没有人对陆俊的执法水平提出质疑,只是惊叹他用自己高超的执法水平将争议判罚掩饰得很好。
“为什么在国内指责我的比较少,那是因为我没出现过什么错误,我不给你这种说话的机会。”陆俊在2004年接受《中国新闻周刊》专访时曾非常激动地说,“但不受干扰的环境不是谁给你的,都靠自己去做。我年轻时做裁判的时候,也羡慕那些老裁判,他出一张牌,没人敢说什么,他们也是一步步用一声哨一声哨证明出来的。你总错,让人怎么信任你。”
1986年,亚洲15岁以下足球赛,泰国对印尼。在东南亚,两国是足球场上的劲敌,泰国进一球后,场下的泰国队教练、队员都冲入场内尽情庆祝。当时担任第四裁判的陆俊随即勒令泰国队马上退回场外。
广州体育科研所研究员段嘉元是那场比赛的裁判翻译,他赛后提醒陆俊说:“阿维兰热(时任国际足联主席)刚刚撰文说庆祝也是足球运动的一部分。在不影响比赛的情况下,应该让泰国庆祝一下。”
陆俊回答,没看过文章。
那时候,陆俊在北京吹一场比赛会得到五角钱合法报酬。他一直将英国裁判杰克泰勒当作榜样。杰克泰勒曾经错吹罚一个点球,当他意识到以后,立刻跑向球门后的观众席,对着观众说:“你们不能在比赛中吹哨”,以掩饰自己的失误。
杰克泰勒说,足球规则只有17章,但要想做好裁判,还有一章叫“灵活机动”。
1991年世界女子足球锦标赛,陆俊将巴西队一个在门线上滚动的球吹成有效,赛后,失利的日本队向国际足联抗议。之后,陆俊被国际足联“冷藏”6年,直到国际足联裁判委员会主席更迭,陆俊才重获国际赛场的执法资格。
这几乎是陆俊职业生涯仅有的伤疤,后来逐渐被大众忘掉。他很看重不易得来的荣誉,在2004年接受《中国新闻周刊》专访时,当被记者问及此问题时非常诧异。
有人说陆俊那场的失误是因为被“授意”了,因为国际足联主席、巴西人阿维兰热当时在现场。或许,是陆俊将杰克泰勒的“灵活机动”理解错了。
“虽然被雪藏,但陆俊在国内的执法表现还是不错的。”广州体育科研所研究员段嘉元一直在研究裁判工作,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能坚持6年,对陆俊来说确实不容易。”
“金哨”的圈子化生存
陆俊1978年考入北京体育学院(后称北京体育大学)足球专业,但本业足球却踢得并不好。有媒体源引陆俊同学的话说,陆俊是被扩招进校的,踢球只能踢边后卫。
一位在大学任教的陆俊同学曾在私下说:“我们踢球时,陆俊只能在门后捡球,蔚少辉捡球的份都没有。”
陆俊的老师、北京体育大学教授曹镜鉴是中国第一位国际级足球裁判,被称为“中国足球裁判的鼻祖”。他曾对媒体表示,陆俊的踢球水平不能代表学校,但他体能很好,性格很自信。
但这不影响陆俊作为裁判在球场上表现霸气。“说陆俊自信狂妄张扬,实际是裁判必须的个性,这样才能控制局面。在业务上对后辈裁判就算训斥是很正常的。他平时待人接物上还是和善的。”广州体育科研所研究员段嘉元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足球裁判分为五个等级,每上升一级都要付出巨大努力。1991年,陆俊成为国际级裁判,在此之前,他吹了27场顶级联赛。孙葆洁被认为是中国为数不多的“干净”裁判,在1997年成为国际级裁判时孙只吹过1场顶级联赛。
从陆俊的裁判生涯中可以看见他为此付出的努力,但能达到高峰,多年间始终作为中国裁判的代表,也和师长同学的帮衬分不开。曹镜鉴70大寿时曾表示“当初力排众议选择了陆俊”,这说明当初不少人不看好陆俊。
在这个狭小的裁判圈子里,陆俊是金哨,同学蔚少辉、张健强先后负责足协裁判委员会领导工作,负责联赛执法派遣监督、负责向亚足联官员推荐裁判,而老师曹镜鉴是足协联赛裁评议组成员,有重大赛事争端,足协的处理意见都以评议组意见为最终裁决。
在一趟去山东的火车上,足球记者张远曾和陆俊偶遇,闲聊中,陆俊说:“为什么我能年年拿金哨?不光涉及到业务水平高低,还有更加重要的一点,你必须能把握大局——上边要你怎么吹时,你必须能够迅速领会他的意图——有时候一些比赛,并不是根据场上形势作出判断那样简单,而是要学会揣摩领导的意图。这方面的重要性,有些裁判压根儿不了解。”
“陆俊是一个精于算计的人,给我的印象并不好。”足球记者张远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他把谎话重复一百遍当成事实。说自己没拿钱,像说事实一样,大家当时都知道他应该不会干净,其他裁判会低调一些。陆俊很高调。”
2004年陆俊面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时,主动提到关于他收钱的传言,他的说法是:“很多时候钱是有人硬塞给你的,裁判并没有去索取。有时候也可能收了钱。塞的时候多了,就成了一种习惯,但裁判还是按照比赛规则去吹的,最后比赛的结果可能引起出钱方的不满,就会有人跳出来指责裁判。其实裁判能左右比赛结果的机会很少很少。”
也许在他眼中,这已经成了行规,只要按照规则吹比赛,收个红包也没什么错。
这时陆俊吹一场国内比赛的合法报酬从500元涨到1500元,最终涨到2000元;此外陆俊执法奥运会共获报酬8000美元、世青赛3000美元、亚洲杯5000美元,执法一场国际比赛能得到600美元。
保护伞之下的裁判
1994年第一届甲A足球联赛结束后,记者张东曾在第758期《足球报》上撰文揭露:甲A某俱乐部总经理掌握着一份联赛裁判收钱的证据,这其中包括几乎所有国家级裁判。
报道一出,很多裁判打电话给张东,有的询问名单上有无自己,有的要求张东不要公布名单。当时的足协裁委会秘书长蔚少辉开着自己的吉普车,拉上几个裁判,到张东供职的《天津晚报》要求张东出示证据。无奈之下,张东只得赔礼道歉。直到现在,已退休的张东仍不愿意出示证据。
有知情人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说,依稀记得陆俊好像也同车前往了。
这是国内媒体较早对裁判收钱的报道,但因苦于大环境在无法取证、公布证据等原因,媒体只能道歉。
足球裁判界在公开场合很抱团,即使谁在场上犯了明显的错误,或者有丑事,也不会相互揭发,圈内的规则是严禁议论同行。足球协会也不会公开批评裁判。裁判与裁判间、协会与裁判间都是唇齿关系,不仅仅在国内,这个规则在国际同样适用。
但国外裁判被一系列机制监督,比如每年财产申报等等。而在中国,始终缺乏真正有效的监督。中国足协里的裁判委员会负责联赛等比赛的裁判委派工作,负责裁判的晋级推荐考核,它决定着每名裁判职业生涯的生死。
“如果大家都认可了这种方式(裁判收钱)那还管什么。监督者一起来捞钱。”《足球报》总编辑刘晓新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国际赛场上错漏判也比比皆是,但人家不会怀疑裁判道德品质,一般是说裁判技术上的失误,但在国内好像自然反应这就是假的。”
从中国足球职业化开始,社会上就始终存在对裁判公正执法的质疑,但仅停留在部分媒体的报道中,司法机关一直没有介入,对裁判收钱的传闻无法取证,中国足协则一直在等待反击这些传言的机会,陆俊偶然成为了足协反击的代言人。
1998年3月22日,广州松日主场对阵大连万达。主裁判陆俊在比赛第85分钟判给大连万达一个点球,让大连万达领先,最终广州松日输掉比赛。
当晚,气急了的广州松日俱乐部副总利彪分别给《羊城体育》等多家媒体记者打电话,声称陆俊赛前收了大连万达不止20万元红包。
从1991年开始帮新华社《体育参考》写裁判点评的段嘉元也在当晚接到利彪的电话,他开玩笑地问利彪,你怎么知道大连给陆俊不止20万,莫非你也给陆俊钱了。
当时确有传闻称,陆俊敢将比赛双方的红包一起收下。
“那个点球吹的没问题,但如果收了钱,一切就不一样了。”段嘉元对《中国新闻周刊》说,“那场陆俊的表现确实有失金哨水准,本来新赛季第一场比赛,他的吹罚是裁判的一个标准,为新赛季的吹罚定一个基调。”
当场比赛还有个颇让人玩味的镜头,大连队张恩华对广州队胡志军恶意犯规,胡志军是广州队的大脑,指挥着广州队犀利的反击。陆俊没出黄牌,只是拍拍张恩华的肩膀。
《羊城体育》在赛后刊登了利彪曝陆俊收钱的报道。随后,陆俊起诉该报,索赔100万元。大连万达也要求《羊城体育》赔偿1000万元。最终法院判《羊城体育》赔偿陆俊精神损失费8.5万元。
“消息来源不是我们的,我们如实报道,只是不够慎重。”《羊城体育》原总编辑范柏祥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在法院判决前,范柏祥曾五六次找陆俊沟通,“做错什么我们承认,我们可以道歉。”在上级单位《羊城晚报》的斡旋下,时任国家体委宣传司司长何慧娴和中国足协主席袁伟民都劝陆俊“见好就收”。
“陆俊觉得面子也给了,本来想收手了。但后来足协裁委会有人不干。当时大环境黑哨很厉害,渝沈假球案已经闹得非常厉害了,足协一帮人已经将新闻界恨之入骨了。”《羊城体育》原总编辑范柏祥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他们要杀鸡儆猴。后来陆俊已身不由己,是一帮势力的问题了。”
判罚后,陆俊将《羊城体育》的赔偿款捐给了母校北京体育大学。
这场官司之后,媒体不再随意刊登裁判收钱的报道。直到2002年的反黑风波出现,在经历了一连串博弈和足协可笑的坦白政策后,反黑风波以抓了龚建平一名裁判了事。足坛的受贿者和行贿者都躲进了足协圈子的保护大伞下。
2004年12月,刚退役的陆俊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专访时仍清楚地记得,是他、龚建平和王燕春共同执法了中国足球职业化后的首场正式比赛。就在这个访问的半年前,龚建平在狱中病逝。
“作为同行、战友,心里肯定不会好受,也很惋惜,毕竟培养一个好裁判不容易,但很多事把握在自己手里。” 当时陆俊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起龚建平,看得出来他难过的心情,但这次,“金哨”陆俊的判断又错了,很多事情还是无法“把握在自己手里”。
就在报道陆俊、黄俊杰、周伟新三名裁判被移送起诉的同一天,中国足协原副主席谢亚龙、中国足协裁判委员会原主任李冬生、国家足球队原领队蔚少辉,因涉嫌操纵足球比赛以及收受贿赂犯罪,经检察机关批准,被依法执行逮捕。
很快,体育总局再次明确表态,扫赌仍将一查到底。希望这次,事情真的回到了法律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