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下一盘困难的棋

庞清辉 刘茜

金融危机爆发已逾三年,但现在却似乎引来了货币战争,而且来势比以前更为汹涌。

从中国国内看,通胀压力、热钱流入、货币升值这种“不可能三角困境”正在成为并行出现的问题。

2010年10月11日,央行行长周小川公开发表言论称,中国承认必须令人民币升值,但升值幅度必须通过仔细评估包含通胀、经济增长以及就业等基本面而定。“驾驭汇率政策是一项复杂的艺术,需要兼顾国内通货膨胀水平、失业率、经济增速、国际收支等多种因素进行权衡考虑。”周小川在国际金融协会年会的午餐会上发言时做出上述表述。

中国现在就像一个小心翼翼走钢丝绳的巨人,尝试采取循序渐进的方式实现国内外需求的平衡,人民币升值、加息、热钱、通货膨胀、房价、出口,扩大内需都系在一条细细的绳子上,牵一发而动全身,应该慎之又慎。

人民币小步碎走

“最近很忙,总是加班,脑子总绷着一根弦,总觉得有一个东西要一触即发,就像看见一个导火索,大家都拼命地躲着。”中国人民银行负责资本项目管理的贺军(化名)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很疲惫地说。

贺军的压力,来源于最近热议的人民币升值问题。在美国,甚至是其他很多国家要求人民币升值的压力下,人民币升值了,小步慢慢升值。

日前,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公开表示,人民币若一次性升值到位,则对中国影响之大,之深,是前所未有的。当然,对世界经济的影响,也是破坏性的。

一次性快速升值将带来怎样“之大,之深”的影响?贺军解释说,汇率战的表现形式就是:汇率大幅上升以后,汇率再大幅下跌,形成汇率大幅波动。“而这种波动可以被金融权贵预测、控制并利用。”贺军说。

贺军经常关注的金融权贵的盈利方式包括:在被攻击国家汇率上升以前或中途潜伏,待该国汇率升值以后撤出,赚取汇率升值利润;在被攻击国家汇率上升前,在外汇市场做多该国汇率盈利;在被攻击国家汇率下跌前,在汇市做空该国货币;在被攻击国家汇率下跌以前,借入该国货币并兑换成外币,在该国货币汇率大跌以后,再用外汇兑换该国已经贬值的货币并还以前的贷款;被攻击国家部分有大量外汇贷款的企业,因为本国货币贬值,实际债务突然加大而出现债务危机,甚至破产,为外资低价收购部分优质企业创造机会;另外设计能从汇率波动中盈利的相关金融衍生产品获利;汇率波动以后,会引起一系列变化,提前设计相应系列盈利模式。

如果汇率大幅波动,上述盈利方式最容易获益。而汇率波动国则会导致大量企业突然休克甚至死亡,给外资廉价收购创造机会,“不仅该国经济紊乱,也可能失去自我调节功能,甚至引发社会动荡。”贺军说。

所以,和国际上部分观点认为人民币应该升值百分之三四十相比,近期人民币选择升值,但是浮动不大。央行数据显示,2010年6月中国重启人民币汇改至今,人民币对美元升值近3%;其中自9月2日起至今,人民币以每月超过1%的速度升值。

“我们不管升值、贬值,是首先考虑我们自己的利益,现在中国的选择就是,升值可以,但是要按我自己的节奏升,升多少由中国人根据情况自己决定。”国家发改委对外经济研究所所长张燕生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此外,在人们热议人民币升值的烟雾中,贺军说,其实,以人民币国际化为目的的人民币汇改政策,才是重要的一环。“中国最有力的反击其实是加速推动人民币国际化。此前,美国白宫曾表示料到了中国将进行汇率改革,但没有预料到中国迅速将人民币贸易结算扩大至全球范围。”因此他认为,人民币国际化才是切中要害。

2010年6月19日,中国重启人民币汇率改革,路透社6月24日即报道:亚洲开发银行的一份报告中表示,人民币有望迅速成为国际通用货币,成为美元的替代储备货币。

所以,贺军觉得,舆论容易只把美国当成铁板一块,当成一个声音,“其实不是,美元当然是国际上主要的货币,但实际上美元并不是唯一的货币,其他货币也占很大的比例。决策一定是考虑一揽子的货币,不只是对美元。”

加息出人意料

汇率小步慢走之际,加息之声也不绝于耳。时隔34个月之后,10月19日,央行终于再次加息。

10月13日,央行行长周小川表示年内不加息,很多评论认为央行又要重蹈2007年、2008年的覆辙,“开始时谨小慎微、亦步亦趋,最后则猛抡大棒”。担心还没散去,6天后,央行宣布加息。

央行决定,自2010年10月20日起上调金融机构人民币存贷款基准利率。金融机构一年期存款基准利率上调0.25个百分点,由现行的2.25%提高到2.50%;一年期贷款基准利率上调0.25个百分点,由现行的5.31%提高到5.56%;其他各档次存贷款基准利率据此相应调整。

这几天的变数,源于十七届五中全会的闭幕。

“这主要是告诉市场一个信息,就是告诉大家我们现在非常重视通胀的预期,要改变实际存款利率为负的政策取向。”央行货币政策委员会委员、清华大学教授李稻葵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认为,对当前通胀压力的担忧是央行选择此时加息的重要原因。

人民币汇率和国内的货币政策,之间的关系一直类似于鱼和熊掌。“我们为什么不能够腾出手来用货币政策控制国内的通胀?其中原因之一就是我们受到了汇率的牵制。” 中欧国际工商学院经济学和金融学教授许小年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也说。到底是稳定汇率,避免人民币升值对出口的影响,还是要紧缩银根控制过快的通胀,央行一直两难。

身为央行一员,贺军也深知政策的尴尬:如果要治理通胀和房价泡沫,改变负利率,则必须加息,但一旦加息,人民币就要升值。而要稳定住人民币汇率,央行就要向市场投入人民币,以收购市场上多余的美元,结果就是通货膨胀。

“即使流动性过剩,但不敢明确收紧;明知是负利率,但却讳言加息;明知房价泡沫巨大,却也似乎无策。”贺军说,央行打开自己的政策工具箱尴尬地发现,琳琅满目的武器库里却没有可以直接动用的武器。“满手都是杀伤性武器,个个都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双刃剑。”

“毫无疑问国内的货币政策更为重要,否则每一个老百姓都会受通货膨胀之苦。”许小年认为,央行此次加息“太晚,也太少”。

而在贺军看来,“加息的姿态则意味着,收缩流动性、控制通胀提升到央行的首要任务,也是明确告诉全球,我们要自己主动捅破泡沫来促成经济转型了”。

防堵热钱一线战况

“升值与加息”预期双双加强,贺军和同事的视线开始死死地盯着可能流入中国的大量热钱。

据贺军分析,当前按人民币对美元的远期NDF市场价格计算,一年期人民币对美元的升值预期目前大约在3%～5%,加上国内一年期存款利率2.25%,每笔热钱流入中国一年的套利利润预期值在5.25%～7.25%。“热钱的流入可想而知了”。

资金追踪机构EPFR Global最新一期数据显示,截至10月13日的一周内,全球新兴市场基金共吸纳41亿美元国际资金,占到同期全球基金吸纳的76.3亿美元的一半还多,全球新兴市场基金已连续六周净流入。

中国正在成为全球流动性的“蓄水池”。在目前美国量化宽松、开动机器印发美元的宽松货币政策环境下,人民升值预期和加息将导致的新一轮短期资本流入,可能造成更大程度的通胀压力与资产价格上涨压力。

为此,世界银行在近期的报告中警告称,热钱涌入东亚将会造成资产泡沫危机,有关当局应慎防亚太区内再次爆发像十年前的金融风暴。

“从地下钱庄监控的情况看,8月、9月热钱呈流入趋势,尤其是10月上旬以来,热钱流入态势汹涌。”贺军说。而且,和过去流入的资金相比,以前大多以港澳台的储蓄资金或投机资金为主,“现在各路资金都有,资金结构很乱。”

热钱到底通过哪些方式进入中国?贺军表示,其渠道可达100多种,多采取蚂蚁搬家方式,主要包括加工和转口贸易、外资、服务贸易和个人渠道。“部分外商投资企业虚构用途将资本金结汇后进入股市,还有部分银行主动配合或顺应客户需求,打外汇管理政策的擦边球。同时,一些地方政府招商引资冲动较强,也有少量热钱等违规资金混杂其中。”

据贺军介绍,从2010年年初开始,中国外汇管理当局一直在开展应对和打击“热钱”的专项行动,主要针对利用货物贸易、服务贸易、直接投资、个人等开放度较高的渠道向境内渗透资金的行为。“选择了13个外汇业务量较大的省(市),有专门重点主体和重点渠道的监控。”

贺军本人最关注的,是通过地下钱庄违规流入的热钱。但今年破获的近200起案件没有太多特点,“对于热钱流动的控制手段其实还是比较温和,消灭热钱的后果很严重,首先是房市的破灭。”

热钱最大的危害在于其突然大规模撤离,“走的时候如蝗虫过境,寸草不生。”贺军介绍,近些年国内潜伏了大量的国际资本,国际资本在进入国内转化为人民币之后,投资的渠道不是实业,而是多数投入到了资源大宗商品和房地产。

财经评论人牛刀近期在博客里也说明,“9月29日新出台的房地产政策客观上也起到阻止热钱流入房地产的效果,政府的这个意图比较明显。”

缓升值能延缓热钱突然大规模撤离的发生,长时间的缓慢小幅度升值,“才能吸引那些贪图蝇头小利的热钱留在中国,而不是蜂拥而出,并吸引一些不明真相的热钱进入中国。”贺军说。

贺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业内人士关心一个日期,就是2010年年底美国为期10年的减税计划将到期,如果奥巴马不签署继续减税的方案,美国人的税负会加重,美国的消费将继续减少,市场上的美元供应量将收紧,美元也可能展开升值行情。美元进入主升浪之后,伴随的必然是人民币的相对贬值,致使中国进入国内经济紧缩,对外货币贬值的局面。

也就是说,在国内等待丰收的热钱近期既想获得人民币升值的收益,兑换更多的美元;而在上述的美元可能升值的时间点上,又想流出中国,获得美元升值的好处。“等到这些国际资本在其资金获得巨大增值之后,重新再回到国内,力量将更加强大。”贺军很担心,到时中国政府唯一能做而且不得不做的是:吸引外资,并且开放经济的有关核心领域。

“既怕热钱进入,又怕热钱流出,货币政策仍处于两难的走钢丝境地。”这就是操盘者的苦楚。

出口到内需

“汇率战就是贸易战。”国家发改委对外经济研究所所长张燕生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直言。人民币升值,最先受到影响的无疑是中国的出口。

浙江温州平阳县做皮鞋的商人林杰此前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就称,在浙江,由于不久前“节能减排”的限电指标,很多小工厂每月开工不足15天,同时人民币升值,外贸工厂不好接单,国内的通货膨胀又导致成本比去年和前年高出近1/3。“成本来利润就很低的外贸制造业内外交困,民营企业在汇率战中将比2007年金融危机时的倒闭还可怕。”

林杰现在手里只有小的、短期的单子,做完这批,他准备给工人年前提前放假,“很多农民工已经打算回去了,但是他们回家也难,家乡农地早就流失了。”

有时间还经常去高校学习的林杰也知道通过提高效率、降低成本、更新设备、调整结构,来化解人民币升值压力的经济理论。他身边倒闭的大多是服装企业、玩具企业等低附加值的行业,有朋友做中、高档出口的企业影响也没那么大,“对于产业升级来说未必是坏事。”林杰自己也这样觉得。

可现在的情况是,人民币升值,加上通货膨胀导致原材料价格提高,劳动力成本的上升,及环境和资源成本上升,“整个要素成本都在上升,让民营企业喘不过气。”所以,林杰认为能得到高回报的投资方向只有两条了,“抱团找私募,或者去国外投资。”

人民币升值所引起的贸易争端,也让学界重新估量了中国对于外贸的依赖到底有多严重。

张燕生认为,造成中国与美国贸易顺差的主要原因是中国大量的加工贸易,“加工贸易的本地增值率,按照香港中文大学前校长刘遵义教授计算是20%,它对GDP的影响就是增加值。去年中国出口总值约1.2万亿美元,20%是2000亿美元,而我们去年的GDP总量有30万亿美元,2000亿美元对GDP的贡献是多少呢?”

“人民币升值肯定会对外贸产生一些不利影响,但是我们必须看到,决定外贸的首要因素不是汇率,而是外部需求。汇率对贸易的影响,不要高估,要有一个准确的评价。”许小年也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这样看来,中国对外贸出口的依赖似乎并没有那么强。

国家发改委中国宏观经济学会秘书长王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现在在全球来看,只有中国有转换的能力,它有强大的内需尚未释放,“如果我们真的把出口压到一个很低的水平,中国的内需把基本的产出都吸纳到国内的时候,恐怕这才是美国麻烦的开始。”所以,他认为走以内需为主的结构调整道路,还是十二五规划的主题。

“坚持把自己的事做好,坚持把经济结构调整好,对外的依赖度顺差能适当下降的话,我们还怕什么呢?”李稻葵说。外御压力争取缓冲空间,内推国内法治主导下的市场化改革,才是重中之重。★

(本刊记者王家敏对此文亦有贡献)